第1029章
李青又靜坐了會兒，去關(guān)上門，開始收拾東西……
其實也就隨身攜帶的幾幅畫而已。
很快就又無所事事了，睡了小半日的他精神的很，便起身出門游逛。
天色將晚，初冬的京師已經(jīng)很冷了，街上沒什么人，寒風(fēng)凜冽，略顯蕭索，走出連家屯，來到京師大街才稍稍好了些。
這個點離宵禁還有一段時間，店鋪、酒樓什么的還沒打烊，青樓、戲院更是燈火高懸，紅紅火火。
如今的‘娛樂場’幾乎都是食宿玩樂一體，朝廷雖有宵禁，禁的卻只是街巷，并不禁止夜宿在外。不過，這些都是富人的專屬。
路過青樓時，紅倌人水袖飄蕩，媚眼飄飛，卻沒能挽留住李青的步子，只是吹著夜風(fēng)無聊散步，連著逛了幾條街，都沒找到去處……
最后，去了羊房夾道。
~
李浩泡了個熱水澡，換上暄軟暖和棉服，自酌自飲。
豪華廂房，燈火通明，菜是京師最高檔酒樓的招牌菜，酒是一壺十余兩的上等美酒，連坐的椅子都包裹著極品貂絨，香爐清香縷縷，上品松木炭劈啪作響，暖意洋洋。
僅這一夜的消費，就能讓一戶三代人家生活一年，怎一個奢侈了得？
不過李浩并未有享受神色，于他而言，這就是正常的生活水準(zhǔn)，甚至還不如在金陵過得舒坦。
‘真還不如他堂哥呢，李家是有錢，可一不賺昧良心的黑心錢，二不賺違反律法的錢，且還一直仗義疏財，并讓利朝廷……這難道還不夠？’
李浩無奈又氣苦，不過，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只是理解歸理解，刀子割到自己身上，哪能沒有切膚之痛？
又怎會沒有怨言……
李浩悶了口酒，嘆道：“不是我貪得無厭，只是……停不下來了啊，真若斬斷一切產(chǎn)業(yè)，將這商業(yè)龍頭老大的位子讓出去，接任者能如李家這般嗎？且不說建文皇帝、正統(tǒng)皇帝、娘親他們的努力付之東流，以及我的不甘心，怕是青爺也不允許，有他在，可以保證李家大而不為惡，于李家、于朝廷、于百姓，都是有利無害，換之任何一家都做不到這般，只會要么尾大不掉，要么朝廷掠之于商。無論哪一種情況，都會使得大明工商業(yè)、大明經(jīng)濟，發(fā)展遲滯，甚至陷入萎靡……”
“呵呵，到頭來只看到了李家勢大……”李浩郁悶搖頭，“明明知道了青爺身份，又干嘛這般小氣，青爺若真是一心為李家，李家又豈會放棄諸多唾手可得的財富？真的是……李家的財富是靠著大明不假，可也是經(jīng)過好多代人的經(jīng)營才有今日，又不是……”
“吱呀~！”
門毫無預(yù)兆的被推開，嚇得李浩一個趔趄，甚至都沒敢扭頭去看，便連忙改口道：
“皇上圣明，孟子曰：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天下。這是李家的責(zé)任與義務(wù)……”
“行啦，擱這兒跟誰演戲呢？”李青反身關(guān)上門，走到他邊上坐下。
“青，青爺……”李浩兩眼發(fā)直，“怎么，你怎么會來這兒？”
接著，委屈一下子就盡數(shù)涌上心頭，憤憤然道：“青爺你是不知道……”
“我都知道了�！崩钋嗵帜眠^筷子，扯過李浩的潔凈大袖擦拭干凈，夾了一筷子菜，嘖嘖道，“你小子還挺懂得享受。”
李浩哭笑不得。
“沒人跟蹤你吧？”李浩瞅向門口。
“你是有多瞧不起我��？”
“呃……”李浩放下心來，忙道，“青爺，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崩钋嘤謴耐斜P上取過一個杯子，李浩忙為他斟上酒水，問道，“那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他想監(jiān)管讓他監(jiān)管便是！”李青無所謂的說。
李浩苦笑：“青爺，真不是我心虛，皇上本就小氣，若是深入了解了李家資產(chǎn)之后，只怕……難保起覬覦之心��！”
“不會！”
李浩狐疑：“你就這么相信他的人品？”
李青嗤笑：“我不是相信他的人品，我是相信他腦子沒抽�！�
李浩：“？”
“總之，賬本也好，指點也好，由著他便是了�！崩钋嗟�，“李家是有錢，可朝廷府庫更為殷實，遠(yuǎn)遠(yuǎn)不至于富可敵國，如今大明雖說還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不過，大體上還是良性的，自上而下結(jié)構(gòu)穩(wěn)固，朝廷財政可謂是年年正增長，李家一家又怎比得了這樣的大明？”
李浩微微蹙眉，道：“這個我倒是相信的，可皇上的帝王之術(shù)……”
“帝王之術(shù)也是會改變的！”
“好吧�！崩詈茻o奈，“有青爺你在，我倒不擔(dān)心李家會有滅頂之災(zāi)，不過，皇上雖頗具政治智慧，卻對商業(yè)經(jīng)濟并不在行，我擔(dān)心的是外行領(lǐng)導(dǎo)內(nèi)行，導(dǎo)致一團亂麻�！�
李青笑笑道：“他不會干涉李家發(fā)展了，這點你盡可放心�！�
“真的？”
“我有必要騙你？”
李浩一想也是，露出喜悅之色，“還是青爺你手段高明，嘿嘿……”
“德性！”李青翻了個白眼兒，淡淡道，“咱們這位皇帝最是多疑，當(dāng)然了，多疑也不全是缺點，不過，與多疑的人相處，最好坦誠一點，讓他放心，你才能舒心，知道嗎？”
“知道知道……”李浩連連點頭，“青爺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沒什么野心……唉？不對呀，青爺你怎么跟交代遺言……呃，難道你不打算長期在京了？”
李青頷首道：“我跟大明請了長假。”
李浩沒聽懂話中意思，訥訥問：“多長�！�
“不確定，可能嘉靖一朝，也可能短一些�！崩钋嗾Z氣輕松，一邊吃喝。
李浩都驚呆了。
見過請假的，沒見過你這么請假的，大明的年假也才幾天��？
本以為之前青爺以年為單位請假已經(jīng)夠牛了，不想，如今更是離譜，以年號為單位。
嘉靖一朝……
皇帝現(xiàn)在才多大啊，這一請就是數(shù)十年？
除去老幼階段，于絕大數(shù)人而言，這就是一輩子。
沒見過這樣請假的啊！
李浩有些眼暈，久久無言。
李青斜睨著他，哼道：“咋，你有意見？”
“我……”李浩好笑又無奈，“我能有什么意見啊，不過，皇上也沒意見？”
“有意見憋著！”
“……霸氣！”李浩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緩了好一陣兒，才又問道：“青爺，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先去交趾一趟……這個你春上跟朱佑材說好了對吧？”
“嗯，說好了�！崩詈泣c頭，好奇問，“再之后呢，一直留住金陵嗎？”
李青想了想，“會住一段時間�！�
“再之后呢？”
李青哼道：“我貌似不用向你請示吧？”
李浩干笑：“你看你，我這不是牽掛青爺你嘛�！�
“該你知道的會與你說，不該你知道的再問也沒用！”李青輕哼道，“好好做你的生意，少些花花腸子，膽敢算計你爺爺我，信不信我……”
李青抬手欲打。
李浩一個趔趄，干巴巴道：“不敢不敢。”
“嗯，安心做你的生意，之前怎樣，之后怎樣便是，不必有心理負(fù)擔(dān)�！崩钋嗍栈厥�，又吃了幾筷子，起身道，“走了。”
李浩忙跟著起身，問：“青爺，一起走？”
“你來時帶了隨行仆從對吧？”
“嗯�！�
“那就不一起了，會拖慢我的趕路速度。”李青伸了個懶腰，“金陵再見吧�！�
李浩苦笑點頭，跟著一起走出房間，剛到院里便只覺眼前一花，舉目四望，唯有夜色，不見青爺。
“還真是……不走尋常路�！�
李浩吐槽了句，轉(zhuǎn)而回了廂房，心情卻是好得不行，不再郁悶。
…
次日清晨。
李青早早起床，洗漱了下，順便解決了冰涼卻糯甜的烤薯，背上不大的行囊，準(zhǔn)備出發(fā)。
一打開院門，視野就被黃錦的大臉擠滿。
“這么早？”
“你這就要走？”
兩人同時開口。
李青遲疑了下，側(cè)過身道，“進(jìn)來吧。”
“哎，好�！秉S錦黯然點頭，走進(jìn)小院兒。
李青關(guān)上門，領(lǐng)他去了客堂。
剛落座，黃錦便問：“連永青侯都不等了？”
“他帶了仆從，還是不一起了�！崩钋嘈χf，“這天兒越來越冷，南方會好很多。”
“好吧……”黃錦很是失落，悶悶咕噥，“活得太久的人，是不是都很無情啊……一點離別的傷感都沒有……”
李青只得佯裝沒聽到。
黃錦試探著問：“你還會回來，對吧？”
李青無言。
黃錦撓撓頭，又問：“不與皇上正式告別嗎？”
“不了�！崩钋鄵u頭，想了想，道：“幫我?guī)�話，大明有今日極為不易，莫要負(fù)了祖宗社稷，百兆生民�！�
“話我會帶到。”黃錦點點頭，傷感道，“真不會再見了嗎？”
黃錦希冀的望著李青，似乎在期待些什么。
李青默然良久，輕笑道：“未來閑的發(fā)悶……也可能會來看看你。”
第152章
心學(xué)的弊端
“唉，就這么走了……”
黃錦獨自站在小院兒良久，才緩步離開。
皇宮。
朱厚熜聽了李青離京的消息，愣怔出神，久久無言。
“黃錦啊。”
“皇上……”
“他會回來的，對吧？”
黃錦張了張嘴，重重點頭：“嗯�！�
“那就好，那就好……”朱厚熜連連重復(fù)了好多遍，才道，“走，陪朕去文華殿�！�
…
~
紹興府，余姚縣。
李青再來，學(xué)塾還是那個學(xué)塾，講學(xué)的卻不再是小云，而是一個與他年齡相仿的人。
聽了一陣兒，李青便轉(zhuǎn)而去了新建伯府邸。
知交好友再次團聚，自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兒。
只是王守仁眼下風(fēng)寒還未好透徹，不宜飲酒，二人便以茶代酒，聊分別期間各自的生活。
聊到最后，聊到了王守仁的身體上。
李青又是診脈，又是開方，又是囑咐日常生活注意事項……好一通說。
王守仁倒很是豁達(dá)，輕笑道：“歲數(shù)大了，難免的事兒，先生勿要過于在意。”
“注意養(yǎng)生，保持輕度鍛煉，健康飲食……至少還有十年以上的時間�！崩钋噍p哼道，“別不當(dāng)回事兒，就拿這次來說，連口酒都沒喝上，真的是……不盡興�！�
王守仁哈哈一笑，道：“風(fēng)寒本就好的差不多了，如今先生又來，頂多再有兩三日便能痊愈，先生不會連這點時間都沒有吧？”
“這個自然是有的……”李青沒好氣道，“我的意思是讓你注意保養(yǎng)，可不是真為了喝酒�！�
“哈哈哈……知道，開個玩笑嘛�！�
李青卻是沒心情笑，哪怕最理想的狀態(tài)，小云也不過十年有余的光景，說起來，也不算短命，可十余年又有多長呢？
十幾個冬天而已……
王守仁見他情緒有些低落，主動岔開話題，道：“皇上既知你的秘密，又沒能免俗的對長生之道憧憬向往，又有你的那些金玉良言，自當(dāng)會做出相對應(yīng)的改變，這點幾乎可以確定�！�
李青嘆道：“借你吉言�！�
“這可不是吉言，只是闡述事實罷了。”王守仁笑道：“我雖遠(yuǎn)離朝廷，卻也有所耳聞一些事情，其實，咱們這位嘉靖皇帝并不差勁兒，只要改掉偏執(zhí)觀念，未嘗不會成為一代明君，不過，你可不能真的一走就是一朝�！�
王守仁啜了口熱茶，輕輕呼了口氣，道：“你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如你這般，哪怕是大明的主人，皇帝！世人皆有私心，坐擁天下的皇帝更難以免俗，你離開的一些年，他肯定會奮發(fā)圖強，以此換你的回心轉(zhuǎn)意，可若始終得不到丁點回饋，只怕會適得其反，更甚者……索性擺爛�！�
“你既然給了他機會，就當(dāng)在他把握住后，予以回饋。”王守仁輕聲道，“皇上還很年輕，他又不似孝宗皇帝身體不好，不似正德皇帝玩心重，可以預(yù)見，他的御極時間會很長，保守的說再有三十年都沒問題，二十年便是一代人，你真能做到一代半人時間，不理會朝政？”
李青笑罵道：“還好你不是嘉靖，不然，要么我被你拿捏，要么……我換了你�！�
王守仁苦笑：“先生你還是一如既往的……百無禁忌，肆無忌憚��！”
“都混了百余年廟堂了，再畏首畏尾豈不白活了？”李青白眼道。
“也是……不然就不是你了�！蓖跏厝市α诵�，道，“知道先生時間寶貴，就不留你在這過年了，不過，吃了冬至餃子再走吧？”
“沒問題！”李青爽快答應(yīng)，算算日子，還能住一個月，他笑道，“那你可得破費了�！�
“哈哈哈……我還是有些家資……”王守仁突然憶起往事，不由訕訕改口，“只要別像當(dāng)初那樣造就成。”
李青忍俊不禁，繼而又有些感傷。
歲月還真是無情。
那會兒的小云還是沒成家的少年郎，那會兒朱見深剛傳位……一晃，連邵貴妃都去見他了。
時間在往事上的體現(xiàn)最弱，哪怕過了很久的往事，每每思及都仿若昨日，好似剛發(fā)生過一般。
就連洪武朝的人和事也是這般，李青感覺都沒怎么過，大明便歷經(jīng)了十一個皇帝，十一個皇帝……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少年時聽到這句話的我沒有什么感覺，如今感觸……”李青感慨，“真的挺深的！”
王守仁亦是唏噓，“幼年，少年，成年，成家；然后再看著下一代走一遍自己走過的路，下下代……看著看著就老了�！�
吸了口氣，他打趣道：“不過你不用羨慕，你終究也是會老的。”
李青一怔，繼而莞爾。
“趕快好利索了，咱們把酒言歡，紹興府的女兒紅我都想好久了。”
女兒紅是紹興府的名酒，卻也不是出了紹興府就喝不到了，不過是沒有知己，女兒紅會失去應(yīng)有的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