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8章
“皇上,臣……是真老了�!眹�(yán)嵩目光帶著祈求,滿臉期許的說,“朝廷人才濟(jì)濟(jì),多臣一個不多,少臣一個不少,不知皇上可……可否允準(zhǔn)�!�
“唉,說實話,朕今日來就是為了留你,不想你卻……”朱厚熜惋惜道,“這么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既然你想退,那便退吧�!�
嚴(yán)嵩感動莫名,不想皇帝這次竟如此大方,忙撐起身子深深拜了下去。
“皇上如天之恩,臣百死難忘!”
“起來吧�!�
“哎�!眹�(yán)嵩緩緩起身,吸了吸鼻子,坐回原位。
朱厚熜惆悵道:“于朕而言,那些個清流遠(yuǎn)不及嚴(yán)卿,哪怕徐階,也多有不如,而今你也要走了,朕又少了一個股肱之臣。”
嚴(yán)嵩干笑道:“皇上謬贊了,臣非賢良之臣。”
“賢與不賢,可不是那群清流官員說了算的,朕比誰都清楚,一個這樣的嚴(yán)嵩,勝過十個那樣的清流。”朱厚熜難得真情流露,“這人啊,從來就不能單純的論好壞�!�
嚴(yán)嵩輕輕說道:“這樣的嚴(yán)嵩,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皇上,沒有這樣的皇上,就沒有這樣的嚴(yán)嵩。”
朱厚熜怔了怔,隨即苦笑道:“照你這么說,沒有那樣的李青,也沒有這樣的朕了?”
“哪里,有無永青侯,皇上都是千古少有的明君,這點不會有任何意外�!眹�(yán)嵩義正言辭的說。
朱厚熜只是笑了笑,再次問道:“真想好要走了?朕可是真心不想你走,朝廷還需要嚴(yán)嵩。”
嚴(yán)嵩默然。
“成吧,君子成人之美,朕就做回君子。”朱厚熜嘆道,“打算什么時候走?”
“夏將去,秋高氣爽行路最是舒心�!�
“嗯…,可以�!敝旌駸写饝�(yīng),“你我數(shù)十年君臣,想要什么盡管開口,無有不允。”
嚴(yán)嵩想了想,道:“臣別無所求,只求孫子能夠少涉足權(quán)力爭斗�!�
“這個要求太簡單了……再提一個。”
“真沒了,臣不缺什么�!�
“好好想想,走之前都有效�!敝旌駸姓f。
嚴(yán)嵩點頭稱是。
又聊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話題,朱厚熜起身道:“本是想挽留的,結(jié)果你執(zhí)意要走,許多話也用不上了�!�
“臣無能,謝皇上成全�!�
朱厚熜笑了笑,“不用送了,好好歇著吧�!�
嚴(yán)嵩俯身行禮,“恭送皇上�!�
……
數(shù)日后,嚴(yán)嵩請辭,皇帝拒絕,再辭再拒,如是者三,嚴(yán)嵩得以告老還鄉(xiāng)。
權(quán)力場少了一個嚴(yán)首輔,卻并未因為少了一個嚴(yán)首輔,就變得沉寂……
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權(quán)力場,從不寂寞,一直精彩。
來不及為嚴(yán)嵩的離去唏噓,大家就都加入了爭儲之中。
說是爭,其實也沒什么好爭的,不過是一場戲罷了,走個過場而已。
只有景王當(dāng)真了。
還妄想搏一搏。
奈何,嚴(yán)嵩的離去,讓他再沒丁點市場,別說尚書侍郎,就連一個員外郎,都對他敬而遠(yuǎn)之。
沒人會投資一個注定要就藩的藩王。
現(xiàn)在不會,之后更不會,待其就藩藩地,真就是天涯路人了。
短短時日,景王朱載圳就從核心種子選手,淪為無人問津的‘破爛貨’。
朱載圳心都碎了。
更讓他寒心的事,父皇的臉比六月的天變得還快,再無當(dāng)初的寵愛,只是準(zhǔn)許他自己挑藩地。
朱載圳認(rèn)清現(xiàn)實之后,挑了蘇.州。
不允。
又挑了杭.州,還是不允。
氣急敗壞的朱載圳干脆不挑了,直接與父皇對線,稱要去南直隸為太祖守陵。
朱厚熜卻問他是不是想造反。
憤怒到極點的朱載圳,口無遮攔地把朱老四的那點人盡皆知的破事兒,全給抖落出來了……
朱厚熜氣得冒煙兒,連打帶罵好一通……
最終,朱載圳受了傷,朱厚熜躺了床……
可謂是兩敗俱傷。
這可把黃錦給急壞了,連忙派廠衛(wèi)去尋李青。
朱載坖也不輕松,剛被立為儲君,父皇就要他處理奏疏,前太子前車之鑒在前,他哪敢大意分毫,愁的茶飯不香……
還好有他的高軍師出謀劃策,這才穩(wěn)住了彷徨失措的朱載坖……
…
權(quán)力場的動蕩不小,遠(yuǎn)在甘.肅的李青,卻是專注于借用此次危機(jī),稍稍經(jīng)營一下西域……
連重新立了太子都還不知道。
當(dāng)然了,就是知道,他也不會分心。
朱厚熜還能干,還能干挺久,他沒必要心急。
夏去秋來……
災(zāi)民總算是徹底穩(wěn)定住了,不過,花費大頭也要開始了……
第518章
父子自閉
乾清宮。
御書案前,朱載坖瞧著堆積如山的奏疏,頭大的同時,也相當(dāng)震驚。
實沒想到如此大明,竟真的處于入不敷出的狀態(tài),更沒想到一場大地震會帶來如此高昂的支出。
一筆筆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jǐn)[在面前,令朱載坖無所適從。
正當(dāng)他茫然無措之時,朱厚熜走了進(jìn)來,于他對面坐下。
朱載坖忙站起身,行了一禮,問道:“父皇,這些……您知道嗎?”
朱厚熜隨便打開一本奏疏,瞧了一眼,又放了回去,道:“你覺得花費太大是吧?”
“是,父皇英明�!�
朱載坖比較實誠,直言道,“兒臣實難相信,一場大地震,百萬災(zāi)民,就能造成如此大的財政窟窿,這實在是……匪夷所思。”
“百萬?”朱厚熜嗤笑道,“你真以為災(zāi)民只有百萬?單就是地震核心區(qū)域活下來的百姓,估計都不下百萬,地震發(fā)生時連京師都有強(qiáng)烈震感,半個大明都驚動了,需要賑濟(jì)的百姓絕不低于三百萬,估摸著當(dāng)有四百萬上下�!�
朱載坖震驚之余,又覺合理。
是啊,雖說關(guān)中屬于黃土高原,且山脈眾多,人口相對稀少,可大明人口兩萬萬有余,關(guān)中常駐人口又怎會少了?
朱載坖咽了咽唾沫,問道:“這么說,此次大地震,真實受災(zāi)的所有百姓……豈不是要上千萬了?”
“總體來說,即便沒有,也差不太多�!敝旌駸形⑽Ⅻc頭,苦澀道,“地震發(fā)生至今已有大半年,這期間,不知死了多少,要是全都幸存,怕是朝廷真就不計代價,也是有心無力。唉……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朱載坖沉默。
“父皇,兒臣有句話……”
“直說吧!”
“嗯……”朱載坖深吸一口氣,道,“父皇,朝廷真就只有這么多錢嗎?”
“好小子……”朱厚熜氣笑道,“怎么,你認(rèn)為老子還藏了小金庫?”
“兒臣不敢,兒臣只是……只是……兒臣只是有些好奇�!敝燧d坖悻悻道,“聽聞,以李家為首的九大巨富,每家資產(chǎn)都在千萬兩以上,再加上諸多商會成員的大富……其真實數(shù)字幾何,實難想象,可朝廷怎么才……才這些呢?”
朱載坖實不敢相信如此盛世大明,國帑財富竟然只有銀兩千余萬兩,糧三千余萬石,且糧大多還是粗糧。
看起來不少了。
可如此大明……太少了。
總財富不過四千萬兩,換之任何一個大一統(tǒng)王朝的鼎盛時期,都能輕松拿出來。
朱載坖的懷疑很合理。
只當(dāng)是父皇怕自己大手大腳,故才把財富藏起來。
朱載坖一度認(rèn)為自己看的是‘假賬本’。
可他卻忽略了,大明的財政支出到了何等恐怖的程度。
朱厚熜久久無言。
突然有種老父親交班兒之際,兒子問“爹,咱家的錢都花哪兒去了”的既視感。
有那么一瞬間,朱厚熜覺得自己這個老子還真是……敗家。
半晌,
朱厚熜幽幽一嘆,道:“朝廷若一直死捂著錢袋子,就沒有現(xiàn)在的大明,就不會出現(xiàn)九個資產(chǎn)千萬兩的巨富,就不會出現(xiàn)那么多百萬家資的大富,就不會有如此興旺的工商業(yè)……”
“大明的錢啊,一直都是快進(jìn)快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直至成化朝,咱國帑才真正意義上扭虧為盈�!�
“朝廷財政真正好起來,其實并沒有多少年,你生的晚,看到的都是好的,理所當(dāng)然的以為朝廷稅收如此龐大,十朝之積累,再如何也不該低于大明的人口數(shù)量�!�
“呵呵……可你卻不知,大明不是從一開始就有如此高的稅收。”
“嘉靖朝稅收高于正德朝,正德朝稅收高于弘治朝……大明財政收入是一點點變好的,不是一直都這么高�!�
“知道嗎?洪武三十一年的財富積累,僅一個春秋就給敗完了;知道嗎?成祖的豐功偉績,仁宣父子究其一生都未平賬;知道嗎?從成化朝開始,朝廷才真正有了余錢……”
“從沒有十朝之積累,不過成化、弘治、正德祖孫三代之積累�!敝旌駸羞駠u道,“知道父皇接手時,國帑總財富多少嗎?”
朱載坖被一條條爆炸式信息沖擊的七葷八素,好一會兒,才道:
“一千萬兩?”
“接近六千萬。”朱厚熜說道,“當(dāng)時啊,父皇覺得根本花不完,可事實證明……父皇太天真了�!�
“啊?”
朱載坖都驚呆了,想說什么,卻又不敢。
“很奇怪是吧?明明嘉靖朝的稅收遠(yuǎn)超前朝,為何府庫錢糧會越來越少?其實啊,一點都不奇怪,因為嘉靖朝的財政支出更龐大……”
朱厚熜吁了口氣,道,“其實,父皇也不是一接手就大肆花費的,巔峰時期,國帑總財富高達(dá)九千余萬兩,再算上每年的龐大稅收……當(dāng)時朕覺得就是踩著箱子花,也能花上百余年,直到那廝出現(xiàn)在朕面前……”
朱載坖試探道:“父皇是說……永青侯?”
“除了他還能有誰?”
朱厚熜連著咳嗽數(shù)聲,才道,“起初這廝還算收斂,直至身份大曝光之后,他是裝都不裝了,融合關(guān)內(nèi)外,普及教育,收取西域……朝廷財政年年赤字,從頂峰的九千萬財富,縮水到如今的不足四千萬……其實也沒多少年�!�
朱載坖愕然良久,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好。
今日真可謂是大受震撼。
就好比全球首富家的兒子,本以為自己是全天下最富有的人,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接手家族產(chǎn)業(yè)時,一看賬目,好家伙……幾個全省首富加起來,都能暴打他。
更讓他萬難接受的是,還有一筆超大額支出擺在眼前。
這一筆巨額支出之后,家族財富幾乎都要清零了。
雖然還有源源不斷的收入,可源源不斷的支出更大。
從富二代變負(fù)二代,這種心理落差可想而知。
朱載坖都要裂開了……
怔怔良久,朱載坖問了一個很沒水平的問題:“父皇,國帑總財富可有金陵李家一家之多?”
朱厚熜被問自閉了。
朱載坖也自閉了。
再看御案上的這些奏疏,朱載坖更是悲涼。
這哪兒是奏疏,這分明就是一張張欠條,來催他還債來的……
誰能想到天下最大的地主,不僅沒有余糧,還要倒欠一屁股債?
這是什么地獄開局?
就跟做夢一樣……
朱載坖揉了揉臉,問道:“父皇,非是兒臣視財如命,這個錢……能不能少花一點?”
“少花不了一點兒。”
朱厚熜頹然道,“要么痛快花錢,一好百好;要么流民暴亂再花錢,不僅要花更多錢,還要承受流民暴亂的代價。你說選哪個?”
“我……”
朱載坖滿臉頹喪,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年年赤字……朝廷又能撐多久呢?”
朱厚熜收拾了下心情,說道:“也不必這么悲觀,大明還是充滿希望的,朝廷財政的增長還在繼續(xù),遠(yuǎn)不至于崩盤。”
朱載坖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這些……全批了?”
“批了吧�!�
“……是。”朱載坖深吸一口氣,艱難的提起朱筆,似又想到了什么,問,“父皇,您還在生載圳的氣嗎?”
朱厚熜陰郁道:“朕還不至于跟那孽障置氣�!�
“那就好,那就好……”朱載坖松了口氣,道,“載圳性子一直就這樣,其實心眼兒不壞,父皇您也懲治了,等他冷靜了,咱們父子好好聊聊,說開了,也就好了�!�
作為父親,這樣的兒子令他很欣慰,可作為皇帝,這樣的儲君卻令他很失望。
想到快被逼瘋的上一個兒子,朱厚熜終是沒說傷人的話,只是道:
“你是好心,可你的好心,在朱載圳看來,未必就是好心,更像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憐憫�!�
朱載坖詫然。
卻聽父皇又說:“知道你在想什么,話說開了,朕恢復(fù)了,就可以繼續(xù)理政,你也好輕松下來,本本分分、安安心心做太子……可是朱載坖啊,如此大明,如此臣子,朕要一直做到死,你能接得住嗎?”
朱載坖欲言又止,無言以對。
“朝會朕還會上,不會一上來就讓你承接所有擔(dān)子,你太過嬌弱,接不住……”朱厚熜說道,“奏疏方面有什么不懂的,拿捏不準(zhǔn)的,與父皇說,父皇教你。”
“……是,兒臣遵旨。”
面對才知命之年,就白了許多頭發(fā)的父皇,為臣為子的朱載坖說不出拒絕的話,也不能拒絕。
朱厚熜走到一邊嶄新的躺椅前,就勢躺了下來,學(xué)著李青的樣子,全身心放松,微瞇上眼眸……
‘還是李青會享受……’
不多時,淺淺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