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9章
朱載坖提起朱筆,認真批閱,不時瞅一眼一邊的父皇,花白的長發(fā),微皺的眉頭,疲憊的微表情……
心中很不是滋味兒。
運籌帷幄,睿智英斷,臣子服帖……都是需要代價的。
風光之下的苦楚,又有幾人知?
朱載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從沒想過做皇帝的代價,也下意識忽略了皇帝的責任,一直以來,滿心都是皇帝的風光無限……
第519章
蠢貨
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熜幽幽睜開眼,瞥了眼御書案,已有過半奏疏批閱完成。
朱厚熜也沒什么動作,只是歪頭瞧著,突然覺得這個兒子順眼許多。
“父皇醒了?”
“嗯�!�
朱厚熜打了個哈欠,坐起身緩步上前,“可有不懂之處?”
“也不是不懂,就是涉及數(shù)額過大,兒臣不敢輕易批復�!敝燧d坖沉吟了下,問道,“父皇可有察覺賑濟錢糧方面……是否偏大了些?”
“正常,歷來天災賑濟災民,哪有一文不少的落入百姓手中?”朱厚熜說道,“貪官是殺不完的,太祖已經(jīng)證明過了,一直以來,皇帝的要求都是辦好事為主,兩袖清風卻無能力的清官,不如一個貪財卻能辦實事的干吏�!�
“可……兒臣以為,貪腐之風不可助長啊。”朱載坖悶悶道,“朝廷本就不富裕,下面人還不知體諒朝廷不易,屬實……混賬!”
朱厚熜忽的笑了。
朱載坖有些心虛,悻悻道:“兒臣說的不對?”
“對,太對了�!敝旌駸姓f道,“記得朕剛御極那會兒,也是你這樣的心理,嫉惡如仇,恨不得要求人人為公……李青曾經(jīng)評價過這種心理,叫‘為帝者,常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說的挺中肯的,作為統(tǒng)治者,這樣想當然不錯,可更要貼合實際才行,不能為了清廉而清廉,不然,就淪為形式主義了�!�
朱載坖沉吟道:“可要是既貪錢,又不干實事的官員呢?”
“簡單,雷霆擊之。”
朱厚熜說道,“其實,只要你這個皇帝給人一種英明決斷的心里印象,下面人就會老實,就不敢過分。漢文帝、唐太宗治下時期,貪官就少了?”
朱載坖微微點頭,小聲道:“兒臣只是太子。”
朱厚熜好似沒聽見,繼續(xù)說道:“當然了,只有英明決斷的形象是不夠的,還要有手腕才行,就比如這次賑災,等塵埃落定,就可以根據(jù)各地的賑濟情況,針對性地拿一部分官吏開刀,既能挽回部分損失,還能給其他人敲響警鐘,裝進口袋的錢,未必就是他的�!�
頓了頓,“作為皇帝,不該只盯著臣子的德性,解決問題、發(fā)展國家才是重中之重,要懂得取大舍小。”
“父皇教誨的是�!�
朱載坖微微點頭,憂慮道,“可是父皇,若是地方索要錢糧過多,事卻辦的極為漂亮,那還懲治不懲治?懲治,恐傷人心,不懲治,朝廷不是虧大了嗎?”
朱厚熜有些無語,耐著性子道:“首先,你看到的這些,都是內(nèi)閣過了一遍的,漫天要價的直接就八百里加急打回去了;其次,朝廷鷹犬也不是吃干飯的,各地災情如何,災民多少,皇帝豈能沒個數(shù)?地方官吏也大多不敢賭皇帝是瞎子、聾子�!�
“無論京師,還是地方,就沒有絕對干凈的臣子,即便有也是鳳毛麟角,可卻沒你想象的那般黑,當然,這是建立在你勤政的基礎(chǔ)上,你若只顧享樂,那就別怪下面人心黑了�!�
“龍威龍威,這個‘威’不是說一不二的威風,是威懾,是權(quán)威�!�
“一個掌握實權(quán)又英明的皇帝,才能威懾到臣子,才能讓其主動收斂心中的惡,不敢過分逾矩,知道了嗎?”
“兒臣知道了�!敝燧d坖由衷道,“英明如父皇,縱觀煌煌史冊,也找不出幾位帝王�!�
朱厚熜呵呵笑笑,說道:“老子英雄兒好漢,莫要辱沒了老子的威風�!�
“兒臣……”朱載坖有些發(fā)虛,“兒臣盡力�!�
“盡力?”
“兒臣一定!”
朱厚熜這才露出滿意之色,“年輕人就要有干勁兒,有沖勁兒,要不服輸,你姓朱,身體里流淌的是太祖、成祖的血,莫要辜負祖宗,辱沒祖宗�!�
“是!”朱載坖神色堅毅。
“這才對嘛�!�
朱厚熜微微笑了,盡管還是不看好兒子,可最起碼的態(tài)度有了,也有了這個心,至于能不能做到,能做到多少……
只能看天意了。
朱厚熜打開那些沒有批復的奏疏,開始審閱、批注……
父子同心,很快就將奏疏掃蕩一空。
朱載坖長長舒了口氣,突然想到了什么,道:“父皇,您剛說龍威的‘威’是權(quán)威、是威懾,可是……兒臣記得您曾說過一句話,皇權(quán)自誕生起,就一直在磨損,時至如今,哪怕是您,比之太祖、成祖時期,也弱了一些。兒臣非是不自信,而是父皇太過英明,自問達不到您的高度,這……又作何解呢?”
朱厚熜沉默了。
許久,
“你這個皇帝還不至于沒有權(quán)力,時間還早呢。”
“未來呢?”朱載坖追問。
朱厚熜默然半晌,道:“大概會從一個人,變成一個整體吧?”
“?”
朱載坖滿腦袋霧水。
朱厚熜沒再解釋,只是道:“忙了這么久,去歇歇吧�!�
頓了頓,“你那個高先生,可以讓他長住東宮,朕允了�!�
聞言,朱載坖喜形于色,顧不得再想這些沒影的事兒,忙行了一禮,“謝父皇恩賜�!�
朱厚熜揮了揮手。
“兒臣告退。”
朱載坖猶如上了一天班的打工人,滿心輕松,走路都帶風……
獨留朱厚熜怔怔出神。
“皇上,該進藥了�!�
黃錦不知何時走了來,一手丹藥,一手茶水。
朱厚熜拿過丹藥丟入口中,就著茶水送下,瞇著眼輕輕呼吸,享受生理上的舒適……
“李青有下落了嗎?”
“真巧,沈煉今日剛回來�!秉S錦干笑道,“李青行蹤并不難找,沈煉八百里加急,在甘.肅找到了他,不過,李青好像并不信皇上病重,打發(fā)沈煉回來了,說他現(xiàn)在很忙,除非看到皇上你的親筆信,他才回來。”
“算了吧,他忙就讓他忙吧。”朱厚熜瞇著眼問道,“立國本之事,他應該從沈煉口中得知了吧?”
“這個……奴婢沒問沈煉,要不喚沈煉來?”
朱厚熜想了想,微微搖頭:“算了,他肯定打聽了京中動向,沒可能不知道這些,既然沒帶什么話,說明也沒什么意見。”
頓了下,哼哼道:“不過,他就是有意見又能如何?”
黃錦順著毛擼,連連道:“可不是嘛,皇上想立哪個皇子,李青可沒權(quán)力干涉�!�
朱厚熜舒了口氣,自語道:“人在甘.肅……看來,李青也是口嫌體正直,說什么朕太貪心,他還不是一樣?嗯……如此也好,借著這個契機稍稍發(fā)展一下,也算是利益最大化了,只不過,這次的賑災之旅……注定不會短了。”
“李青說了,中途會回來看看的�!秉S錦道。
“要是想回來,沈煉就不是一個人回來了�!敝旌駸斜梢牡�,“那廝說話跟放屁似的,也就你信,真覺得咱們在他心中很重要��?呵呵,他李青真正在意過誰啊……”
黃錦垂下頭,有些失落。
“去,喚陸炳來,咱們才是一起長大的發(fā)小,他李青只是個外人,管他回不回來……該吃酒吃酒,該過年過年,少了他,日子還不過了?”
“哎,是�!�
黃錦擠出一個笑,顛顛兒去了。
……
……
就如朱厚熜所說,有沒有李青,日子都是照過不誤。
有黃錦,有陸炳,朱厚熜并不寂寞,兒子接手了一部分事務,沒能讓他輕松多少,卻也給他枯燥的生活,帶來了一絲趣味性。
不過,朱厚熜仍是有一種濃郁的孤獨感。
黃錦、陸炳是發(fā)小,是朋友,卻不是知己。
放眼滿朝,也就嚴嵩頂?shù)蒙习雮知己,能跟上他的思路,能與他同頻,余者,皆是蠢貨。
至少,在朱厚熜的標準里是這樣。
與之交談,簡直是對牛彈琴。
徐階倒是不蠢,不過升任首輔的他,已經(jīng)沒了嚴嵩在時的狀態(tài),朱厚熜瞅他也挺煩的。
放眼滿朝,沒一個讓他瞧得上眼的,朱厚熜不可避免的思念起李青,正如他說李青的那句“口嫌體正直”。
有時候,也會思念遠在金陵的兒子……
朱厚熜想再去一趟江南,去見一見兒子,也好好放松放松,順便再揍一頓那個不負責任的混賬東西。
怕晚了,就揍不到了。
奈何,新太子也是個蠢貨……
獨孤的老道士得了厭蠢癥,瞅誰都不順眼,看誰都是蠢豬笨牛,性格越來越孤僻。
也就是言傳身教兒子時,有些耐心,余者,就剩下黃錦能與他好好相處。
陸炳是個大忙人,沒辦法如黃錦一般,日日陪伴左右。
時光悠悠,秋來,秋深……
大明的賑災力度越來越大,錢糧撥付眼都不眨,國庫、內(nèi)帑的儲蓄,肉眼可見的減少,不只是朱載坖心疼,戶部也愁的不行……
奈何,這種事上沒辦法唱反調(diào)。
不僅是政治正確的因素,還怕逼反了災民,淪為背鍋俠。
隨著國帑的空虛,朝會主題也逐漸變成了如何創(chuàng)收。
眼瞅著大明公司財政狀況每況愈下,諸多大員也急了,整日點子不斷,只是在朱厚熜看來,都是些上不了臺面的餿主意。
整的大家都挺難受的……
第520章
老子英雄,兒子不能狗熊
國帑日益空虛,慌的不只是太子朱載坖,滿朝大員也是一個頭兩個大。
沒人希望大明公司破產(chǎn)。
可這么個花法,不出一年國帑錢糧就將告罄。
于是乎,以徐階為首的諸多大員,統(tǒng)一口徑諫策皇帝加稅,向江南百姓加稅。
十一朝來,京中諸多大員頭一次,目標一致地把矛頭對向江南百姓。
國事艱難至斯,也只能苦一苦生活較為豐富的江南百姓了。
朱厚熜沒答應,也沒拒絕,只是讓他們好好磋商,拿出一個具體章程之后再談。
接著,以龍體不適為由,去了大高玄殿靜養(yǎng)。
群臣傻眼。
這都什么時候了,你咋又修上仙了?
這是修仙的時候嗎?
好在皇帝還會上朝,還能見到,且也會勻出一部分時間教導太子。
群臣稍稍放心之余,也敏銳的察覺到嘉靖帝這是要放權(quán)了。
這操作,讓群臣不免想起了成化帝!
莫非皇帝真想做大明的第三個太上皇?
真若如此,好像也不全是壞事,畢竟,在這樣的老板手下打工屬實不輕松,太精明,掌控欲也太強。
再看太子……
頗有夢中情帝之姿!
基于此,群臣也沒人勸諫,都樂意見得這種局面發(fā)生。
只是這一來,可就苦了朱載坖。
從早上到中午,再到下午……一直干到宮門落鎖前,才能得以抽身,有時還要在宮中過夜。
朱載坖還沒登上九五至尊的寶座,就身心俱疲,一想到未來自己要一個人扛起所有,不由更是頭大。
“唉,做皇帝難,做太子也不輕松啊……”
朱載坖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準備下班回去歇歇,不料,剛走出乾清宮,迎面就碰上了黃錦。
“太子殿下留步�!�
“不是……這宮門馬上就要落鎖了��!”朱載坖悲憤的說,“奏疏能批的都批了,不能批的也都送去了皇上那里,還要怎樣?”
此刻的朱載坖,就像個勞累一整天剛要打卡下班,卻被臨時通知要加班的打工人,甭提多糟心了。
黃錦清了清嗓子,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皇上沒什么吩咐,只是讓奴婢把這個給您。”
黃錦奉上造型精美的木箱子。
“這是什么?”
“書,太子殿下閑暇之余,可以多看看�!秉S錦說道,“不過這書只能在乾清宮看,不可帶走,也不可向外人透露書中內(nèi)容�!�
“哎,好�!�
朱載坖抬手接過,說道,“本宮有空會看的,黃公公可還有別的事?”
他現(xiàn)在只想下班兒。
不料,黃錦卻是訕笑道:“太子殿下可還有別的事要忙?”
當然有��!我要小酌兩杯放松一下,我要體驗一下床笫之歡……要忙的多了去了……朱載坖深吸一口氣,道,“今日本宮乏了,明日忙完公務,自會看的。”
見黃錦無動于衷,朱載坖不由惱火,說道:“黃公公既然都傳達了皇上旨意,也無別的事,還是去陪皇上吧�!�
“皇上說,如果太子殿下推到明日,就讓奴婢捎給殿下一句話。”黃錦清了清嗓子,學著皇帝的口吻,道,“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知道了。”
“哎,那成,殿下慢慢看,奴婢就不打擾了。”
“等一下。”
黃錦止住步子。
朱載坖深吸一口氣,說道:“國事艱難,本宮為臣為子,都當扛起責任,對此,本宮從無怨言,然,父皇之英明,孤卻不及萬一,父皇如此……是否本末倒置了呢?”
不待黃錦說話,朱載坖緊接著說:“這句話,黃公公可原封不動的轉(zhuǎn)達皇上�!�
“不用轉(zhuǎn)達�!�
“什么��?”朱載坖震怒。
卻聽黃錦說道:“皇上料到太子會有此一問�!�
“��?那……皇上怎么說?”
“朕在,大局無憂,朕在,重擔十不足一,如若如此你都嫌沉,朕真不知該如何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