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徐英撓了撓腦袋,嘿嘿笑了幾下,又想起什么,道:“我留在城中幫你。”
穆裴軒說:“不用了,你去讓周自瑾回來�!�
徐英大聲道:“是,我一定將他們二人押回來!”
云琢是縱馬跑出一段,將朝廷的人馬甩開才發(fā)覺孫青臉色分外蒼白,猛地勒住韁繩,回過頭,就看見了孫青后背的箭矢。
白羽顫顫,血水流淌。
孫青抬起眼睛,恍惚地看了云琢一眼,直接就栽下了馬背。云琢心頭跳了跳,飛快地翻身下馬,扶起孫青,“孫青!”
孫青眼睫毛微動,緩了幾息才睜開眼,望著云琢,道:“圣尊,你們走吧�!�
周遭跟著逃出來的約莫二三十人,都下了馬,戒備地逡巡著四周。云琢一言不發(fā),掌心卻因碰著孫青的后背而滿是黏膩的血跡,他垂下眼,看著自己被血染紅的白皙手掌,讓一個侍從將孫青扶住了,便伸手去解他身上的鎧甲。
云琢道:“我先給你把箭拔了�!�
他聲音一如往常的平靜,手指靈巧,顯然對這軍中的鎧甲熟悉得很,不過片刻就將鎧甲丟在了一邊,發(fā)出重重的一聲響。深色的里衣剝開了,露出天乾結實勁瘦的胸膛,云琢抽出一把小刀,小心地割開了他傷口周身的布料。挨得太近,血中濃郁的天乾信香一股腦地往他鼻尖里鉆,饒是云琢自小受訓,對天乾信香不敏銳,卻也被熏得有些發(fā)軟。
孫青沒有說話,他看著面前擰著眉毛的坤澤,云琢生得好,尤其是眉心那點小痣,艷,而美。孫青從未離云琢這么近過,他看著圣尊的手被自己的血玷污,看著他認真地為自己拔箭,恍惚間竟生出一個當下死去也無憾的念頭。
穆裴軒那一箭射得狠,卡在甲胄的縫隙間狠狠扎入皮肉,又顛簸了一路,此時拔箭,稍有不慎,孫青就會殞命當場。
孫青顯然也清楚個中厲害,受了傷,聲音虛弱,道:“圣尊,別為我耽擱時間,你走吧。”
“再遲……穆裴軒的黑甲鐵騎就要追……追上來了。”
云琢道:“別說話�!�
他垂眼看著孫青,淡淡道:“我要拔箭了�!�
云琢瞳色生得淺,透著股子琉璃似的剔透,仿佛專注,卻又像冷冷淡淡的,目光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孫青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時,云琢已經欺身靠近,雙手環(huán)過孫青的肩膀,二人近乎是一個擁抱的姿勢。
孫青渾身都僵硬了,竟也顧不上疼,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竟聞到了一縷極淡的,獨屬于坤澤的甜香,如同他在北境戍守時,嘗過的胡人商販烹制的奶糕甜香。
他只覺云琢的手搭上自己的肩膀,孫青屏住呼吸,下一瞬鉆心劇痛襲來,孫青眼前一黑,口中溢出了幾聲悶哼,整個人前傾跌進了云琢懷中。
云琢還未和天乾靠得這樣近過,他頓了頓,將鮮血淋漓的箭矢丟在一旁,候在身側的近侍從當即奉上巾帕傷藥,云琢定了定神,熟練地將孫青的傷口包扎了起來。
云琢草草地處理了孫青的傷口,并未久留,就帶著他繼續(xù)趕路了。云琢對這樣的逃亡并不陌生,自他知事起,好像就是不斷地逃亡躲藏,即便他已經“死”了,可為了謹慎,云家的老奴帶著他輾轉多地,每一日都活得小心翼翼。
原本逃出來的,還有他的雙生弟弟,是個天乾,可惜逃亡艱辛,他得了風寒,沒熬過去。
云家的血脈便只剩了他。
再后來,老奴也死了,云琢徹底成了孤兒。
直到他被九蓮教上一任圣尊收養(yǎng),帶入圣教,云琢方體會到安安穩(wěn)穩(wěn)坐著吃一頓飯是什么滋味兒。
朝廷的人并未放過他們,所幸碰上的,只是小股人馬,云琢尚能應付,可即便是如此,跟著他逃出來的三十人也折了個七七八八。
最要緊的是,興許是一直在逃跑,孫青的傷沒能得到修養(yǎng),竟開始潰爛發(fā)熱。孫青時醒時昏迷,云琢看著那張堅毅的面容,纖長的手指徐徐地摩挲著自他身上拔出的那支箭,指腹抵著箭尖轉了數回,到底是沒有扎進孫青的脖子。
云琢身邊的人更少了。
這一日,他們躲入一間破舊的土地廟。孫青的傷口處一片紅腫,流著白膿,云琢盯著那處箭傷,刀刃在火上烤制著,他要將那處爛肉剜了。
孫青此時清醒著,他的目光落在云琢的臉上,聲音嘶啞低弱,說:“圣尊,孫青賤命一條,不值得你這般費心思。”
他說:“我不成了。”
云琢不言。
孫青說:“圣尊,死后我若登了極樂境,也會為圣尊祈福……”
云琢刀尖被火光燒得透紅,面色淡然,突然道:“沒有極樂境�!�
孫青微怔。
云琢說:“沒有什么極樂境,也沒有什么無間煉獄,人死了就是死了,那都是拿來騙你們的鬼話�!�
過了片刻,孫青竟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云琢微愣,他臉上實在很少出現這樣的神色,孫青看著,只覺得喜悅,他喘了口氣,靠著斑駁掉漆的紅柱,輕聲說:“可自我見圣尊的第一眼,圣尊所說,于我而言,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孫青年少時心高氣傲,同上峰不對付,更瞧不上對方尸餐素位,后來被他抓住一個錯處就貶了職。孫青心有不甘,受不了這屈辱,反出軍營,入了一個山頭落草為寇。他是在一個酒樓看見的云琢,酒樓熱鬧,他和幾個兄弟下山喝酒,尋樂子,他一手倚在欄上,一低頭,就看見了正坐著吃東西的云琢。
孫青那時覺得這人吃東西很有意思,不過幾碟尋常的食物,竟吃得緩慢細致,很有幾分享受恬靜的模樣。
那素衣坤澤似乎是察覺了他的目光,抬起頭,就和孫青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孫青一眼就看見了他眉心的小紅痣,寡淡素凈的一張臉,因著那點紅痣,一下子變得鮮活了起來,教人見之難忘。
孫青曾在一戶人家的神龕里見過一尊神像。
云琢像極了那尊神像,儼然如神祇臨世。孫青后來才知道那是九蓮教供奉的圣主像,而云琢,是教中圣尊。
孫青如同每一個圣教的信徒,供奉圣主,跪拜圣尊。
沒有人知道,孫青信仰供奉的,從來不是什么圣主,只有云琢。
云琢看著孫青,道:“你不知道�!�
云琢說:“我當初引你入教之時便知道了你,知道你在戍北軍中的種種,明主征伐天下需要將才,而你,對梁廷有恨,更不會甘于一輩子落草為寇。”
孫青沒想到云琢竟會將這些事坦白,云琢的目光冷靜得近乎殘酷,他盯著孫青,說:“孫青,人死了就是死了�!�
半晌,孫青笑了下,道:“能為圣尊而死,孫青無憾�!�
云琢看了孫青許久,跪坐起身,持著刀抵上了流膿的箭傷,淡淡道:“不過無妨,人都是會死的,不過早晚罷了�!�
說罷,刀刃劃開了傷處。
翌日,天放了晴,孫青發(fā)的低燒竟退了下去,整個人看著清醒了許多。
他們將出發(fā)時,云琢就聽侍從來稟時,道是南軍已經找了過來,云琢眉心緊皺,突然,孫青對云琢道:“圣尊,你們走吧�!�
云琢垂下眼睛,看著孫青。
孫青低聲道:“孫青愿為圣尊最后一戰(zhàn)�!�
過了許久,云琢靜靜地看了孫青許久,交給了他三枚針,以此針扎入要穴,可麻痹周身痛感,戰(zhàn)至最后一息。
不過,只有半個時辰,這人必筋脈盡斷而死,藥石罔醫(yī)。
云琢狡猾,擅于藏匿蹤跡,在付岳和徐英的追蹤之下竟一連數日都沒能教他們逮住,滑不留手如游魚。后來還是徐英發(fā)覺了一戶起火的村戶人家,一家五口都死在了火海里,徐英鬼使神差地多問了一句,方得知對方是村中的村醫(yī)。
徐英登時想起孫青挨了穆裴軒一箭,當即細細搜索了一番,還真被他們發(fā)覺了云琢等人留下的蹤跡。
循著蹤跡,徐英和付岳找到了土地廟。廟已經很破舊了,木門掩不住,吱呀吱呀地輕輕搖晃。徐英帶著一行人謹慎地走了進去,就在廟內看見了陌刀橫在一旁,坐在石階上的孫青,他手中把玩著一只小小的棕葉編就的蚱蜢。孫青除卻臉色蒼白,和周身未褪的血腥氣,甲胄上的鮮血,絲毫看不出重傷的模樣。
徐英腳步頓住,盯著孫青和他身后的數人,孫青似乎是察覺了他尋找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圣尊已經走了�!�
徐英定定地看著他,嘲道:“什么狗屁圣尊,不過就是個蠱惑人心的騙子,孫青,你竟會為這種人愚弄,為他賣命,簡直可笑�!�
孫青語氣悠然,道:“你不會明白的,圣尊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能為圣尊而死,是我們的榮耀�!�
他仔細地將那蚱蜢放入胸口,持著陌刀站起了身,抬臂以刀尖點地,對徐英道:“你不想殺了我為那個小千戶報仇嗎?”
“來吧�!�
徐英見他還敢提及黎越,臉色倏然沉了下來,提槍就沖了上去。他的槍法走的是大開大合的正統(tǒng)路子,孫青陌刀以悍勇剛猛見長,二人相斗之下,頗有橫掃六合之勢。山神廟的門是木門,一扇又一扇相連,教二人槍刀勁風掃過,發(fā)出不堪承受的痛苦呻吟。
冷不丁的,一扇門被生生劈爛。
徐英原以為孫青受了箭傷不過強弩之末,可一經交手,卻發(fā)覺全然不是這般。他是和孫青交過手的,如今竟覺孫青比起巔峰之時竟也不遑多讓�?蔁o論如何,徐英想,他都要殺了孫青。徐英滿腦子都是黎越斷裂的手臂,慘白的面頰,還有脖頸間掛著的染血的平安符,仇恨悲憤在胸腔內激蕩,手下更見兇悍。他招招咄咄逼人,孫青亦是欲奪徐英性命,徐英是穆裴軒手下大將,若無穆裴軒,他們不會一敗涂地。
二人挾恨而來,無不以命相搏,徐英虛晃一招拼得吃孫青一招,槍尖刺中孫青胸膛,卻見孫青朝他古怪地一笑,手中陌刀不見絲毫遲滯,險險就要砍中徐英肩膀,被徐英的一個親兵一撞,刀失了準頭,自徐英肩上掠過。
孫青趁勢而上,將徐英逼入廟中,廟內一番混戰(zhàn),徐英咽下口中的血水,直勾勾地盯著孫青,他能聞到孫青身上濃郁的血腥氣,地上流下的血無不表明孫青的確受了傷,可他卻如同察覺不出痛。
太古怪了。
徐英心中一狠,盯上孫青的脖頸和眼睛,用力喘了幾口氣,握槍而上——再是古怪,剜了眼睛,砍了頭顱,他不信孫青不死。
突然,徐英聞到了刺鼻的焦味兒,竟是土地廟起火了。
孫青揮刀已見慢,卻死死纏著徐英,顯然想將他困死在這土地廟,燒死在火海中。二人一番纏斗已見狼狽,徐英身上有孫青的血,有自己的血,武器俱已脫了手,孫青扼著徐英的脖子抵在地上,徐英掙扎著想將他掀下去,孫青卻扼得更緊,狠聲道:“隨我一起入無間煉獄吧�!�
徐英眼前一片發(fā)黑,喘不過氣,手在一旁摸索,竟被他抓住一塊斷裂的木刺,狠狠扎入孫青的脖子。
鮮血飛濺。
孫青的手指緩緩松開,整個人也倒了下去,徐英吃力地推開他,腦子里卻依舊空白,只有鼻尖粘稠濃郁的血腥味刺激得人欲作嘔。
一旁活著的親兵爬將過來,大聲道:“千戶,快走,著火了�!�
火勢燒得大,點著破舊的布幡,燃了木柱,頗有幾分不可阻擋之勢。徐英猛的回過神,撿起地上的槍和親兵一道沖出了土地廟。
離了火海,他回過身,愣愣地看著那座火勢漸大的土地廟,如今蘭鐸死了,孫青也死了,不知怎的,徐英心中依舊空落落的,全沒有半分大仇得報的快意。
親兵半張臉都被熏黑了,見他在一旁發(fā)愣,猶豫道:“千戶,現在怎么辦?”
徐英狠狠抹了把臉,道:“繼續(xù)搜,叛賊余孽應該跑不遠。”
親兵道:“是!”
遠處的矮山丘上,云琢素衣長身,遠遠地看著那座徹底成了火海的土地廟,臉上沒什么表情。
過了許久,他提著手中的箭,轉身而去。
那是一支長箭,白羽已經被血洇透,微微泛著黑,箭尖寒芒閃爍,如欲擇人而噬的毒蛇。
恭喜孫青喜提加雞腿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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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50
88
徐英和付岳到底是沒能抓住云琢。
穆裴軒并未多加責怪,只寫了一張折子遞到了梁都,并著就近幾州通緝云琢。劉子異已死,叛軍首惡死的死,逃的逃,剩余殘部被安陽一役嚇破了膽,見穆字大旗就色變,倉皇逃竄。
豐啟二年四月初六,穆裴軒率平叛大軍收復豐州。
四月初十,大軍兵分兩路,穆裴軒軒率軍進入隴州,周庭赴良州,一路勢如破竹,叛軍兵敗如山倒。
與此同時,秦鳳遠的西北軍出甘州,力破嘉延關,桐州,曲州,梁都急急調了戍北軍大將蕭子行鎮(zhèn)守博州。蕭子行是大梁名將,亦是軍中老將,成名已有二十載。他親自鎮(zhèn)守博州,果將秦鳳遠拒于博州城外的牯子嶺�?呻S著秦鳳遠反,大梁境內兵戈四起,梁都中討伐奸相之聲更甚,梁都局勢也變得愈發(fā)緊張。
五月初。
段臨舟終于脫下了厚裘,不再隨手揣著暖爐,整個人都似輕快了幾分。
他又熬過了一個寒冬。
這兩個月以來,段臨舟以郡王妃之名鎮(zhèn)守在豐州,豐州失了知州,同知,通判,整個府衙內的主事官吏在那場浩劫折了個七七八八�?v然殘酷,可于段臨舟而言,卻是好事。他們沒了,梁都地遠,又無暇顧忌此間亂事,一切都由穆裴軒做主,穆裴軒臨時提拔上來的官吏自不會忤逆段臨舟。在段臨舟的雷霆手腕之下,加之穆裴軒留下的將士威懾,無人敢再拿段臨舟的商戶身份說事,一時間府衙上下風氣為之一清,辦事的官吏都緊著那根弦,生怕一不留神就被段臨舟發(fā)落了。
穆裴軒剛走那幾日,有個姓齊的經歷自恃族中有人在梁都為官,沒將段臨舟放在眼里,道是他是個商賈,便是郡王妃,也是后宅之人,豈能涉足府衙,干涉要事!索性懶政怠工,對段臨舟吩咐下來的事情三推四推,不過兩日,就被段臨舟當頭列了幾個罪名,皆是經歷平日里貪贓枉法的罪證,樁樁鐵證如山,齊經歷臉色慘白,再說不出一句話。
此舉威懾力十足,府衙中的官吏為官久了,上一任知州魚肉鄉(xiāng)里,上行下效,他們亦算不得清白,根本經不住清算。
豐州感染時疫的百姓已經漸漸痊愈,庵廬拆除那一日,是個好天氣,段臨舟和豐州的大小官員都親自去了。百姓看著守衛(wèi)將攔截來往百姓的木柵欄丟入火中焚燒,無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場一片寂靜。過了許久,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低低的泣聲,這哭聲如同傳染一般,圍觀的百姓都紅了眼睛,拿袖子拭著眼睛。
這半年來,豐州先經天災又歷人禍,變得千瘡百孔,兩年前尚有兩萬戶,而今四去其三,偌大的豐州都變得空蕩蕩的。在這場漫長的浩劫里,有人失去了父母雙親,有人喪夫,有人失子,更有甚者,闔族皆葬身在了那場風雪里,抑或死在了戰(zhàn)火的荼毒之下。
在場官吏看著悲慟的百姓,再是鐵石心腸也禁不住為之動容,淚濕衣袖,離開之時眼中都多了幾分鄭重。
風輕輕吹過,拂動了燃燒的火焰,噼啪作響聲里,如同一場悲痛的哀歌。
段臨舟深深地吐出一口氣,仿佛要將攢積在心頭的郁氣一并吐出,他按了按發(fā)熱的眼睛,又忍不住偏頭咳嗽了幾聲。流光見狀忙胡亂地擦了擦臉頰,扶住段臨舟,說:“公子,我們回去吧�!�
段臨舟輕輕“嗯”了聲。
他回到了馬車上,不過片刻,車簾子又開了,卻是紀老大夫,他是在人群里見著的段臨舟。紀老大夫自來豐州便一頭扎進了庵廬,顧不上段臨舟,二人也有些時日不見了。不過這么些日子,紀老大夫消瘦了許多,更見老態(tài),所幸瞧著很是精神。
紀老大夫給段臨舟把了脈,眉頭就皺了起來,罵罵咧咧道:“我就知你不會聽老子的話,一沒盯著你就胡來!”
段臨舟笑了起來,道:“您老別氣,我這不是好好的,能跑能跳……”
紀老大夫橫他一眼,道:“昨夜疼吧?”
段臨舟摸了摸鼻尖,他昨夜骨肉俱疼,翻來覆去地無法入眠,直到天將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紀老大夫嘆了口氣,道:“今日我若不來,你身上的見黃泉不出兩日就會發(fā)作——”
段臨舟截住他的話,嬉皮笑臉道:“我這不是見著您了,就等著您老施妙手,救死扶傷了�!�
紀老大夫眼一瞪,道:“老子是大夫,又不是大羅金仙,我叮囑過,你這身子,需得多休養(yǎng),不可勞心勞力,”他說,“你體內的見黃泉就如同那囚在牢籠中的猛虎,稍有不慎,它便要脫籠而出,到時神仙都救不了你�!�
段臨舟笑盈盈道:“我明白�!�
紀老大夫咕噥道:“你明白個屁,少糊弄我�!�
他道:“這兩日我都會來給你施針,你給我老老實實的�!�
段臨舟干脆利落地應道:“好,您說什么是什么�!�
紀老大夫又問道:“我聽說郡王又打勝仗了?”
見他問及穆裴軒,不由得一笑,神情也舒緩了下來,靠著車廂,道:“是,上次來信時說叛賊主犯已經伏誅,只消收回隴州,良州兩州,便可凱旋�!�
紀老大夫也放了心,旋即又搖搖頭,嘆道:“多事之秋啊。”
入了夜,不知何時突然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晚風裹挾著細雨輕輕叩窗,夾雜著此起彼伏的蛙鳴聲催人入眠。
不知是因著紀老大夫施了針,還是這場雨來得太及時,連著數日沒有睡過一夜好覺的段臨舟入睡得格外快。他還做了一個古怪的夢,夢中他站在瑞州清河碼頭的段氏商船上,碼頭人聲鼎沸,有人在叫他,段老板。段臨舟循聲看去,卻見是一個碼頭的勞工,他記得這個勞工,一個性子老實的中庸,在碼頭扛扛貨物賺些辛苦錢。
可段臨舟記得他沒幾年就因傷了胳膊,干不了重活回村子里去了。
段臨舟詫異地看著他,一旁和他打招呼的人不少,段臨舟掃了過去,抬腿間腰間懸掛的金算盤搖晃甩動——段臨舟怔了怔,自他中毒后,這個金算盤也收了起來,已經許久不曾拿出來過了。
段臨舟想,他竟然夢到了他中毒之前的事。
不等他細想,就有掌事喚段臨舟下船,他頗覺新奇,當即下船上了岸。段臨舟瞧著自己和身邊的人談笑風生,突然,有人叫了聲段臨舟——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就見一個孩子站在一旁,那孩子生得漂亮,一身錦衣,雪娃娃似的。
段臨舟睜大了眼睛,那孩子的眉眼,分明是穆裴軒的模樣。
他識得這是穆裴軒,夢中的自己可不認得,他看著穆裴軒纏著說要和他回去,夢中的自己拿這孩子沒辦法,只好帶他回去�?蛇@時的穆裴軒太小了,約莫十歲,個子小,那馬可是高頭大馬,穆裴軒上不去,就揚著下巴看著段臨舟。段臨舟嘆了口氣,走過去將這來路不明的小孩兒一把抱上了馬,還叮囑他,不可亂動,抓緊韁繩。
段臨舟新奇地看著小胳膊小腿,還板著一張小臉的穆裴軒,腦子里不自覺地浮現成年之后的穆小郡王,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他笑得不行,冷不丁的,似乎聽人在他耳邊說,“夢見什么了,這般開心?”
聲音低低的,撩人得緊,段臨舟睜開眼睛,就見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出現在眼前,分明是夢中孩子眉眼長開之后的模樣。
段臨舟伸手揪了揪他的臉頰,說:“夢見你了�!�
穆裴軒微怔,神色不自覺變得柔和,眼里也露出笑意,問道:“夢見我什么了?”
段臨舟想了想,道:“你小時候怎么生得如此討人喜歡?”
穆裴軒愣了下,說:“我小時候?”
段臨舟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又去搓他的臉,道:“怎么一下子就長大了,再變回去我瞧瞧。”
他拿手貼著穆裴軒的臉頰,可貼著的臉是熱乎的,真實得不像個夢境,掌心還碰著了一處凹凸不平的傷疤——傷疤,段臨舟愣住,睜大眼睛看著面前人,就見穆裴軒支著身,長發(fā)高束,興許是剛換過衣服,身上還帶著沐浴過后的潮熱之氣。
段臨舟呆呆道:“……小郡王?”
穆裴軒眉梢微挑,這才明白,段臨舟此時方從夢中醒過來,便慢慢坐直了身,“嗯”了聲。
他說:“吵醒你了?”
段臨舟點頭,又搖頭,騰的一下坐直了身,直勾勾地盯著穆裴軒,心臟都跳得快了幾分。穆裴軒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看得有點兒不好意思,畢竟他是連夜趕回來的,一回來就往自己郡王妃床上鉆——有失主帥威嚴,穆裴軒心不在焉地想,目光卻情不自禁地往段臨舟身上瞟。
段臨舟面上還有幾分睡意,長發(fā)披了滿背,褻衣微敞,露出兩截鎖骨,纖長的脖頸,皮肉白得晃人眼。
段臨舟看著穆裴軒,半晌,才笑了起來,說:“郡王何時回來的?”
穆裴軒道:“半個時辰前入的府。”
段臨舟看了眼漏壺,恍惚了一下,道:“郡王是連夜回來的?”
穆裴軒盯著段臨舟看了許久,口中卻道:“也算不得連夜,聽雷腳程快……”半點兒也不提他將大軍丟在后頭,拿著郡王令牌打開了豐州入夜之后關閉的城門,又經過了宵禁的三道巡查。
段臨舟似是信了,點頭道�。骸氨疾艘宦罚@么晚回來,可用過晚膳了?”他說著,就要叫流光去讓小廚房弄些吃的過來,穆裴軒卻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段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