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穆裴軒垂下眼睛看向段臨舟,說:“想回去了?”
他點了點頭,笑了一下,“現(xiàn)在正是枇杷長得最好的時候,我在城南的莊子里種了幾棵枇杷樹,年年都要結滿樹的果子,莊子里的佃農(nóng)便摘了幾簍枇杷送來段府。”段臨舟笑盈盈地比劃了一下,說,“那幾棵樹的枇杷生得好,圓滾滾黃澄澄的,核小肉多,入嘴滿口甜汁。”
穆裴軒也想起每年的四五月份,瑞州的街頭就會有很多莊戶人家賣枇杷,往日里不覺得新鮮,聽段臨舟這么一說,竟仿佛口齒生津,也生出幾分興味,拂散了籠在心頭的陰霾。
穆裴軒說:“等我們回去,雖沒枇杷,荷花也該開了。”
瑞州城中栽了許多荷花,年年六七月時,荷葉碧綠,花蕊嬌艷,縱目望去,真真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采蓮女撐著小船劃入荷花深處,唱著婉轉的《采蓮曲》,堪稱瑞州一景。
衛(wèi)所后頭也有一大片荷花,那時天已經(jīng)很熱了,穆裴軒沒少跟著徐英他們光著膀子扎池子里去采蓮蓬。
大抵是經(jīng)了生死,那些習以為常的事,竟覺出幾分珍貴來。
二人雖未回瑞州,穆裴軒卻也給段臨舟抱來了一筐正新鮮的枇杷,過了水,泛著清潤的水光,看著很是喜人。
段臨舟說:“哪兒來的?”
穆裴軒將竹筐放在桌上,接過流光送來擦手的帕子,一邊擦干凈手,一邊道:“回來時見幾個小童在叫賣,瞧著不錯,就買了回來�!�
“個頭挺大,”段臨舟挽起衣袖,伸手就要摘,穆裴軒道:“我來�!�
段臨舟看了穆裴軒一眼,臉上浮現(xiàn)幾分笑,揣著袖子姿態(tài)悠閑地望著穆裴軒。
穆裴軒摘下一顆枇杷,他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剝起枇杷來也做得很是賞心悅目,去了皮,捻著果肉就往段臨舟口中送,道:“嘗嘗,甜不甜?”
段臨舟湊過去就著他的手將那果肉含入口中,含糊不清地說:“小郡王親手剝的,自然是——”
一個“甜”字還沒有說出口,眉毛就皺了起來,咽了咽,才道:“甜的�!�
穆裴軒不信,說:“酸?”
段臨舟也利落地剝了一個,塞他口中,旋即就見穆裴軒酸得臉都皺了起來,半晌才吐出一個“酸”字,又補充道,“真酸�!�
段臨舟哈哈大笑,道:“酸是酸了些,不過吃了,嘗出一點兒甜了�!�
穆裴軒直接就要讓流光將那筐枇杷拿出去,段臨舟說:“一會兒再拿出去,”說著,又摘了一顆枇杷,穆裴軒吃不得一點兒酸口的東西,段臨舟嘗著,雖不夠甜,倒也不是不能入口。
穆裴軒看得牙酸,伸手替段臨舟倒了一杯水。
一旁的分墨笑嘻嘻地說:“郡王妃,您不知道,郡王為了給您買這筐枇杷走了兩條街,好不容易逮著叫賣的小孩兒,那小孩兒還被郡王嚇得摔了一個屁股墩�!�
穆裴軒瞥他一眼,說:“你將這筐枇杷吃了�!�
分墨干笑道:“郡王親自買的東西,哪里是小人配享用的——”他在穆裴軒的目光里閉上嘴。段臨舟樂不可支,瞧著穆裴軒那張臉,小郡王長得好,興許是經(jīng)了戰(zhàn)場殺伐,褪去了幾分少年的意氣風發(fā),多了幾分冷冽,襯著那道疤,頗有些唬人的架勢。
段臨舟目光笑盈盈的,看得穆裴軒轉開了眼,錯開了生疤的那半邊臉。
段臨舟說:“紀老大夫的藥還是有些用的,疤痕顏色已經(jīng)淺了許多了,”他說,“葳蕤曾調(diào)配了一盒祛疤的香膏,效果極好,等回了瑞州,我讓她再配一盒�!�
穆裴軒不自在道:“不過是一道疤……”
段臨舟道:“那怎么成?我們郡王生得這般好相貌,留了這道疤,雖更顯威風,可瞧著就是讓人心疼,也不痛快�!�
穆裴軒見他這么在意他的臉,目光閃了閃,抿緊嘴唇?jīng)]有說話。
藥是紀老大夫配的,紀老大夫被段臨舟叫來看穆裴軒的臉時,狠狠翻了個白眼,說:“他這臉都好了,就是留了一道疤,有什么可看的,他是天乾,又不是小坤澤�!�
段臨舟正色道:“天乾的臉也是臉,尤其是我們郡王這樣的,花兒似的,你看破了相,多招人心疼�!�
他當著紀老大夫的面說得理所應當,聽得穆裴軒都有點兒不好意思。紀老大夫拿段臨舟沒辦法,嘴上罵罵咧咧的,過了幾日,還是丟給他一罐子藥膏。
每天夜里,段臨舟都會給穆裴軒的臉上藥,藥膏揉開了,泛著草藥的清苦。段臨舟手指勾著化開的藥膏,輕輕抹在穆裴軒臉上,動作輕柔細致,仿佛怕弄疼了他一般。穆裴軒心中受用,可又有點兒不是滋味兒,道:“段臨舟。”
穆裴軒叫他,段臨舟心思都在那道新生的嫩紅疤上,隨口應了聲,“嗯?”
穆裴軒說:“若是這疤消不了——”
段臨舟安撫道:“不會,便是紀老大夫這藥不成,葳蕤配的祛疤膏一定好用,定能讓郡王的臉恢復如初。”
穆裴軒心想,誰在意這一道小小的疤?話到嘴邊,卻道:“萬一呢?”
段臨舟剛想說消不了那便消不了吧,卻又回過味兒來,瞧著穆裴軒,忍住了笑容,捧著他的臉頰,端詳著道:“萬一好不了,小郡王便只能這么破相了,正可止小孩兒啼哭,坤澤卻步……”
穆裴軒神色復雜,道:“……有這般嚇人?”
段臨舟再忍不住,大笑出聲,穆裴軒看著段臨舟,哪兒還不明白他就是逗自己玩兒,惱羞成怒,撲將上去按住段臨舟,居高臨下道:“可止小兒啼哭,坤澤卻步?”
段臨舟笑得渾身顫動,見少年滿臉寫著不高興,忙道:“沒有沒有,俊得很�!�
他伸手立誓,說:“當真,再俊俏不過了。”怕穆裴軒不信,還湊過去吻他那道疤,哄他,“我就是見了心疼,何況若真留了疤,我天天見著都要想起那個云琢,未免太糟心了�!�
穆裴軒說:“真的?”
段臨舟道:“再真不過了!”
穆裴軒盯著段臨舟看了幾眼,段臨舟無比誠懇地看著他,穆裴軒才勉強道,“姑且信你。”
“皮囊不過表象,只憑皮囊定喜惡太過膚淺……”
段臨舟:“嗯嗯,”他砸吧嘴,說,“一嘴藥味兒。”
穆裴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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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54
92
穆裴軒回豐州之后理所當然地接過了豐州所有事宜,他鮮少處理庶務,做來起初有幾分生疏,不過有段臨舟在一旁指點,穆裴軒又聰明,倒也很快就上了手。
民生是頭等要事,段臨舟將這些時日豐州內(nèi)發(fā)生的事說給穆裴軒聽,有豐州城池建設,官員的臨時調(diào)度任用云云,段臨舟經(jīng)商多年,對朝政之事知之不多,可對于市井民生,于識人用人一道自有一番獨到之處。二人一個在朝,一個在野,烹茶相對而談,竟很有幾分無需多言的默契,談到盡興處,都不覺會心一笑,很有受益匪淺,豁然開朗之感。
如今的豐州諸事就是一個爛攤子,無論將來梁都派誰來接手豐州,想必都大為頭疼。
可其中最頭疼的,還是城外盤踞的流民匪盜。而今大梁動蕩,局勢不穩(wěn),劉子異雖死,叛軍業(yè)已平定,可各地流寇成風,效仿者不知凡幾。如今穆裴軒率南軍鎮(zhèn)守幾州,他們不敢妄動,一旦穆裴軒回瑞州,流寇未必不會欺各地新建的駐軍不成氣候,就此反撲。
穆裴軒對此心知肚明,段臨舟同樣如此,只不過到底事關重大,二人都沒有點破。
讓穆裴軒動容的是,段臨舟還為此次出征受傷致殘的傷兵尋了個去處。按規(guī)矩,一旦軍中將士受傷,不能再留在軍中,就會予一筆銀子略作撫恤之用,而后遣送回鄉(xiāng)。可這筆銀子于一個殘疾的將士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
段臨舟打算以安南侯府的名義,專設了一個濟安堂,為不愿返鄉(xiāng)的傷殘將士安排合適的工作以養(yǎng)活自己。段臨舟的段氏商行本就涉獵廣,現(xiàn)下大梁紛亂漸生,他卻從亂中嗅出了機遇,正需要大批可用之人。他和穆裴軒一提,二人當即一拍即合。
穆裴軒自幼跟著他父親長在軍中,見過許多將士以傷殘或老邁之身離開軍營,過得潦倒困頓。他心中不忍,所幸這些年邊南并未有大戰(zhàn)。偶有剿匪平亂受傷的,穆裴軒便將他們安頓在了自己的莊子里,可私人莊子到底有限,一旦發(fā)生大戰(zhàn),即便是穆裴軒,也無法安置如此多的傷兵。
于他而言,這些將士戍守一方,拋頭顱,灑熱血,不該落個這樣的境地。
段臨舟能做到這個地步,他心中自是敬佩感激。
段臨舟卻搖了搖頭,笑道,情不立事,義不掌財,我設濟安堂,不獨獨為郡王。這些傷兵雖受了傷,可多年受訓,調(diào)教一番也不乏能頂事的,這是其一;安南侯府和段氏對他們伸出援手,這些人當中不說十成十,有八成知恩圖報足以,這是其二;其三,軍中將士見郡王為他們思慮如此周全,心中豈能不感念郡王恩德?自當為郡王出生入死。
穆裴軒定定地看著段臨舟,段臨舟朝他眨了眨眼,玩笑道,只不過,若是有品性不佳,不堪用的,我自也不會留。
穆裴軒捏了捏他纖瘦的手指,沉聲應了聲好。
日子過得快,轉眼就是徐英等人率大軍返回豐州,他們回的比穆裴軒預計的早了兩日,周庭和幾個將領暫且留在了良州善后。
大軍并未進城,而是駐扎在城外。
諸事已定,大軍回到豐州的當晚,穆裴軒在軍中設了慶功宴,犒賞三軍。
已經(jīng)入了夜,蒼穹星羅棋布,涼風習習,營地里燃燒著一簇又一簇的篝火,襯著交錯的勸酒聲歡笑聲分外熱鬧。穆裴軒,段臨舟和徐英方垣等人坐在了一處,席間他們默契地留出兩個座,杯中倒上酒。
周自瑾、陸重和徐英他們說起穆裴軒回豐州之后的事,都是嘴皮子利索的,說起來繪聲繪色,觥籌交錯間不知不覺就空了兩個酒壇子。
酒是好酒,是段臨舟一早為他們凱旋而備下的。
徐英喝多了幾杯,臉頰微微泛起了紅,大聲道:“郡王你當時不在,沒瞧見,周自瑾沖著那個叛賊小頭目嗷嗷就沖過去了,”他拍著大腿,道,“陸二哥攔都攔不住,也幸虧陸二哥身手了得,一刀甩過去將那個放冷箭的弓弩手捅了個對穿,不然今兒這小子就別想坐在這兒和咱們喝酒了�!�
他們一道出征平叛,共生死,也熟悉了起來。周自瑾聽徐英告狀,哼哼唧唧道:“你還說我,也不知是誰帶著一隊人就翻過半座山去點了他們老巢�!�
穆裴軒和段臨舟,方垣幾人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彼此拆臺,都不覺莞爾。
徐英嘿然一笑,道:“你懂什么,我這是戰(zhàn)術,不乘勝追擊,萬一等他們緩過勁兒又跑了,咱們還不是得多費些功夫!”
“那些孫子哪兒是兵,活脫脫的就是土匪,臭老鼠,往山里一鉆滑不留手,”徐英嘀嘀咕咕,說,“要不是那座山下多村落,老子非一把火燒過去不可……”
說到此處,不知怎的,聲音低了下來,往口中灌了兩杯酒,大聲道:“喝酒!”
“郡王,我敬你一杯!”徐英站起身,捧著酒杯,道,“咱們兄弟就不多說了,干!”
穆裴軒抬手和他虛虛碰了個杯,道:“行了,坐著吧。”
徐英敬了穆裴軒,又敬段臨舟,說:“段老板,你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中庸啦,我敬你一杯!祝你和郡王白頭到老!”他暈暈乎乎地補充了一句,“早生貴子!”
段臨舟幾人都笑出了聲,穆裴軒瞥他一眼,道:“說什么呢。”
徐英茫然道:“難不成郡王不想早生貴子?”
穆裴軒耳朵一熱,這些話哪兒用得著放這大庭廣眾之下說,方垣在一旁也笑了起來,他拽了拽徐英的衣袖,道:“好了,坐著吧�!�
徐英“噢”了聲,這才慢吞吞地一屁股坐了回去。
段臨舟笑著舉了舉杯,道:“承你吉言。”
徐英這才眉開眼笑,說:“段老板就是爽快�!�
周自瑾見他喝完了杯中酒,湊了過來,道:“徐英,怎么不和我喝酒,你是不是不敢?”
“笑話!”徐英眼一瞪,道,“誰不敢了,看小爺不給你喝趴下!”
二人說著就要拼起酒來,都不再用杯子而是換了碗,陸重幾人看得興起,索性一起丟開酒杯,也用了酒碗。碗口深,酒液傾灑間,很有幾分快意。
段臨舟不貪杯,只笑盈盈地看著穆裴軒和他們喝酒,過了一會兒,見有幾人有了醉意,對方垣道:“不勸著點兒?”
方垣微微一笑,搖頭道:“難得醉一次,由他吧�!�
酒過三巡,穆裴軒眼神尚且清明,周自瑾和徐英已經(jīng)歪七豎八地坐不直了,說話也含糊不清。徐英當真是喝醉了,竟又爬了起來,抱著酒壇子要去尋人喝酒,他轉了幾圈,眼看一個踉蹌就要摔倒,方垣忙扶住了他。他個子高,壓得方垣晃了晃,“徐英�!�
徐英遲鈍地低下頭,看著方垣,叫了聲“垣哥兒”,他說:“黎越呢,我還沒有和他喝酒�!�
方垣微怔,看著徐英,徐英眼睛卻慢慢紅了,說:“我再也不能和黎越喝酒了�!�
方垣輕輕拍著徐英的后背,徐英喝醉了,所有的忍耐都忘了,抱著酒壇子哭得好不傷心。他這一落淚,除卻喝醉的周自瑾,陸重和穆裴軒和段臨舟等人都沉默了下來。
穆裴軒捏緊手中的酒碗,一仰頭,將碗中的酒灌入喉中。
段臨舟在心中嘆息了一聲,看了陸重一眼,陸重朝他點了點頭,對方垣說:“方公子,徐英已經(jīng)喝醉了,我將他送回營帳吧。”
方垣忙道:“有勞陸二哥,”說罷,又對穆裴軒和段臨舟點了點頭,方跟著靠在陸重身上的徐英一道離了席。
穆裴軒目光落在席間兩個空蕩蕩的位子,眼前似乎浮現(xiàn)了穆裴之和黎越的身影,他閉了閉眼,又喝了大口酒。段臨舟沒有阻攔,也沒有出言安慰,只是坐在一旁無聲地陪著穆裴軒。
這一晚,穆裴軒也喝多了。
段臨舟陪他回去時,穆裴軒一改往日的冷靜少言,抓著段臨舟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少時和黎越徐英在青鶴書院一道逃學,說起許方意一年愛賭玉,將自己的私庫虧了個精光,被他爹一頓好揍還停了月錢,靠著他和于靖活了半年;說起于靖愛詩,為了求一個被貶嶺南的大家給他寫一首詩,生生吃了半個月的閉門羹……話兜兜轉轉,說起黎越,說黎越是他們這些人中最勤勉的,周指揮使很是看重他,黎越若是不出事……不出事,有周庭為他鋪路,說不得將來就是下一任衛(wèi)所指揮使。
段臨舟從未聽穆裴軒說過這樣多的話,少年抓著他的手臂,將臉抵在他肩頭,叫了幾聲“段臨舟,”段臨舟撫著穆裴軒的頭發(fā),偏頭親了親他濕漉漉的眼睫毛,“我在呢。”
穆裴軒沒有說話,就在段臨舟以為穆裴軒已經(jīng)睡著了的時候,就聽他說,“我大哥說他不如我,我從未這般想過,其實我小時候嫉妒過大哥�!�
穆裴軒道:“母親對我從來不假辭色,對大哥卻千好萬好,我那時是嫉妒他的�!�
“大哥年長我多歲,我和大哥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如和徐英他們在一起多,我們素來不親厚,”穆裴軒目光不知看向何處,茫茫然,道,“直到梁都來旨意,要我入京,我沒想到,大哥不同意,甚至想著他替我去入京請罪�!�
穆裴軒慘淡一笑,道:“他不說,可我知道,這些年,他一直竭力地護著整個安南侯府,護著我。”
穆裴軒說:“他是我大哥,是安南侯,他從來沒有不如我�!�
他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仿佛要將這句話說給穆裴之聽,段臨舟心中微酸,低聲道:“我知道�!�
過了許久,穆裴軒對段臨舟說:“段臨舟,別離開我�!�
段臨舟看著穆裴軒,穆裴軒眼睛通紅,還有幾分濕意,目光卻很執(zhí)拗。段臨舟幾乎不忍看這樣的眼神,俯身吻了吻他的眼睛,道:“我不離開你�!�
只要我還活著。
元豐二年六月初,平叛大軍班師回瑞州。
同月,蕭子行戰(zhàn)死,秦鳳遠攻破博州,兵臨臨關。臨關是梁都最后一道天險,亦是梁都門戶,一旦臨關被破,梁都再無險可守。
朝野惶惶,漸起南遷之聲。
玉州信王率軍北上直抵齊州,欲迎幼帝南下入玉州,朝中頓時分成了兩派,以林相為首的一派主張死守梁都,以戶部尚書秦穹為首的一派則主張退往玉州。
在此時,豐州,隴州,良州幾州官員紛紛遞折子入梁都,道是州內(nèi)不平,匪患橫生,民心渙散,特請南軍戍守各州,護佑一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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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55
93
大軍班師回瑞州時已經(jīng)是六月了,浩浩蕩蕩,聲勢極壯。許是入了夏,除了路上遇過一場大雨,一路順遂地回到了瑞州。
那一日是個陰天,初夏的烈陽掩在云后,幾縷微風輕輕拂走了燥熱。臨到城門外的風雨亭時,瑞州巍峨的城門已經(jīng)在望,穆裴軒勒韁駐馬,不自覺地望著城門上的瑞州二字,就連最是聒噪的徐英都沉默了下來。段臨舟偏頭看著穆裴軒,軍中上下俱是額戴白巾,臂纏素麻,他們帶著穆裴之和黎越一起回瑞州了。
離開豐州那一日,尚且有幾分興奮,可離瑞州愈近,軍中將士就越是安靜,透出幾分肅穆和近鄉(xiāng)情怯的惶然。
穆裴軒和徐英同樣如此。
穆裴軒興許是察覺了段臨舟的目光,轉過頭,對上段臨舟擔憂的眼神,他朝他搖了搖頭,深吸了一口氣才揮手示意繼續(xù)前行。
他們今日回城的消息早已經(jīng)送回瑞州,韓世卿等瑞州官吏都在城外相迎,穆裴軒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李氏。
是他大嫂。
穆裴軒沒有想到李氏竟會出現(xiàn)在城門口,他大嫂出身名門,嫻靜溫婉,最是守規(guī)矩�?尚匆幌耄衷谇槔碇�。他大哥和他大嫂自成婚以來,二人相敬如賓,感情極好。
穆裴軒心中一慟,幾乎不敢看李氏的眼睛。
李宜心怔怔地上前了幾步,看著隊伍中的一前一后兩樽棺槨,一個是穆裴之的,一個是黎越的,二人殞身的消息已經(jīng)送回了瑞州�?衫钜诵臒o法相信,穆裴之分明答應過她,會好好地回來。
穆裴軒低聲叫了句:“嫂子……”
李宜心恍了恍神,問道:“阿軒,你大哥呢?”
穆裴軒無法回答。
李宜心緩緩地將目光移向穆裴軒,又看向段臨舟,二人都錯開了她的目光。李宜心朝著那樽棺槨邁出了一步,又一步,不過走出幾步遠,已經(jīng)跑了起來,素凈衣袂如蝶一般。棺槨厚重,她顫著手,想觸碰那樽棺槨,偏又不敢,手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打開。”
“打開!”
穆裴軒道:“嫂子,不能開,”他雙眼微紅,低聲道,“不能開�!�
穆裴之是安南侯府的侯爺,豈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開他的棺?
李宜心恍惚間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有聽見,半晌,突然凄凄叫了聲“侯爺”,就一頭撞向那樽厚棺。穆裴軒瞳孔緊縮,所幸他一直在身旁,又看著李宜心,在她撞向棺槨的那一刻抓住了她的手臂,李宜心痛不欲生,眼淚簌簌而落,“侯爺……放開我,放開我!”
她聲音之悲凄,讓周遭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士都紅了眼睛,別開臉不忍再看。
一番兵荒馬亂,最終以李宜心昏過去而告終。
黎家也來人了,黎越的父親是瑞州治中,他們和徐英一道將黎越的棺槨送回了黎家。穆裴軒將軍中事交給了徐英,就帶著棺,和李氏一起回了安南侯府。
回府之后,老夫人見了穆裴之的棺,再沒了以往的自矜和雍容,撲上去就痛哭出聲。
闔府皆悲。
穆裴之的離去仿佛一場遲來的冬雪,洋洋灑灑而下,凜冽徹骨亦摧人心魂。府中上下老夫人和李氏都沉浸在莫大的悲傷中不能自拔,段臨舟陪著穆裴軒將穆裴之的停靈出殯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段臨舟曾親手操辦過段老爺子的葬禮,又有府中管事相幫,一切依禮而走,倒也沒有出什么亂子。
棺就停在府中,靈堂掛白,來往吊唁者頗多。穆裴之性情溫厚,與人為善,在瑞州頗有才名,不但官場有人來吊唁,亦有名聲遠揚的文人來上上三炷香。
有真心來的,也不乏因利而來。如今大梁亂成了一團,瑞州偏安一隅,安南侯府在此次平叛中凱旋而歸,侯府聲名大振,讓人又想起這百十年來,都是安南侯府戍守邊南,方有邊南各州的安寧。能踏進安南侯府大門的人,非富即貴,他們何等敏銳,心中明白亂世已至,各地藩王不乏自立為王者,穆家雖只有半塊虎符,可在南軍中聲望極高,未必不會成為一方霸主。
這些藏在背后的算計,穆裴軒看得清楚明白,神色更見冷漠。
不過短短數(shù)日,張老夫人就老了許多。穆裴之是她的長子,也是最疼寵的,寄予厚望的孩子,沒想到就這么走了,她禁不住這樣的刺激,鬢邊白發(fā)都多了。她不肯離開,恨不得日日都守在靈堂,守著穆裴之,可到底不年輕,昏過了幾次,可醒來又要往靈堂去,下人攔都攔不住。
“我的兒啊,”張老夫人趴在棺槨上,哭得涕淚橫流,不住地拍著棺蓋,“你怎么能丟下娘……怎么這么狠心……”
“還不如讓我去死,讓我去死!”
穆裴軒扶住她,啞聲道:“母親,保重身子——”
他話還沒有說完,張老夫人已經(jīng)甩開了穆裴軒的手,她直直地盯著穆裴軒,說:“是你將你大哥挫骨揚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