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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如今穆裴軒又在他馬車外,為他搏殺。

    段臨舟茫茫然地想,他到底是拖累了穆裴軒。

    杜成危是有備而來,擺明了要穆裴軒的命,身邊有人纏住他身邊的付岳、周自瑾,絆馬索下了他的馬,穆裴軒槍尖在地上撐了撐,方立住了身體。八九人朝著他圍了上來,甫一交手,這些人就顯出非同一般的默契,堵截,圍殺,如鷹爪一般的玄鐵爪勾著長長的鐵鏈子,翻滾騰挪間讓人防不勝防。

    這不是一般的地方守衛(wèi),這是世家里特特培養(yǎng)出來要人命的殺器。姚從也沒想到隊中還藏了這樣的人,刀身迎住劈下來的利刃,眉心跳了跳,看向身陷重圍的穆裴軒。穆裴軒此人擅戰(zhàn),身手更是了得,可如此圍殺之下,卻也束手束腳,功防不易。

    雨下得更大了。

    雨水混雜著血水泡軟了泥壤,一腳下去濺起淤泥,穆裴軒折了對方三人,可自己也教人拿鐵鏈子纏住了身體,仿佛是要將他那具身軀生生絞裂。

    周自瑾和付岳余光瞥見,都慌了,失聲叫道:“郡王!”

    穆裴軒渾身已經濕透了,鮮有的狼狽,如被逼入窮途的孤狼,一雙眼睛兇戾得讓人不敢與之直視。杜成危喘著粗氣,抬腕將那鐵鏈子纏在手中,腳下下沉了幾分,頓時收得更緊,暴雨中,他看向十步開外的姚從。姚從正和人交手,看似認真,可杜成危知道,這所謂的指揮使滑溜得很,對這樁差事根本就上心!

    杜成危喝道:“姚從!你還在等什么!”

    姚從一個激靈,就聽那邊杜成危道:“別忘了你的所有親眷都在玉安,事兒成不了,他們都得死!”

    姚從一張臉陰沉難看,罵了聲,提著滴血的繡春刀緩緩朝他們走了過來。

    穆裴軒垂著眼睛看著勒在腰上的鐵鏈,翻腕間手中長槍猛地擲了出去,當中一人避之不及,被串在槍上飛了出去。死死束縛他的鐵鏈一松,眼見杜成危喊了聲變陣,穆裴軒已經趁他們挪動身形之際,徒手攥住兩條鐵鏈用力一拽,,頓時二人撞了個頭破血流。

    那廂周自瑾大聲喊了句,“郡王!接刀!”

    一把森寒雪亮的刀拋了過來,穆裴軒已經脫身而出,他后仰避開姚從揮來的繡春刀,抬手接住下落的刀,咣當——刀身和繡春刀狠狠撞上,姚從臂膀發(fā)麻,足下退了半步,穆裴軒盯著姚從,說:“姚從。”

    姚從苦笑一聲,說:“皇命在身,郡王見諒�!�

    又是一番生死搏斗,刀刃幾番碰撞已經豁開了口子,姚從和杜成危一起合力攻擊穆裴軒,穆裴軒鏖戰(zhàn)已久,已顯出疲相�?绅埵侨绱耍懦晌:鸵囊嗨銢]討著什么好。天乾體質本就異于常人,穆裴軒身手、力氣都非同一般,走的是戰(zhàn)場上的路子,講究一擊斃命。

    姚杜二人心中忌憚,穆裴軒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肩上被那玄鐵鷹爪撕下了一塊血肉,雨水簌簌之下,已經麻木了�?伤�,他不能死在這兒,他一死,段臨舟也活不了了,還在瑞州的安南侯府中那一家老弱婦孺都會成為權勢的犧牲品。

    他們安南王府就徹底完了。

    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的——穆裴軒抬刀架住杜成危赫赫砍下的長刀時,仿佛看見了他們背后的皇帝,信王。穆裴軒憎惡極了這種為人魚肉的感覺,身不由己,命不由己。他自詡已經是執(zhí)棋人,可為什么皇帝和信王還敢如此逼迫于他?是了,是他的刀還不夠鋒利,是他的勢還不夠盛。

    這便是結局了嗎?

    不,不行!他還得帶段臨舟回家,段臨舟現(xiàn)下高熱不退,他在等他。穆裴軒困獸似的,雙眼猩紅,不知何處又生出無窮的力氣,在泥濘里朝杜成危和姚從逼近幾步,拿著那把早已豁口的刀,惡鬼似的,竟讓杜成危和姚從有些膽寒。

    杜成危吞下嘴里的血水,眼里滿是驚懼,轉瞬卻又成了狠戾,今日結的是死仇,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突然,聽得如傾山倒海一般的馬蹄聲疾馳而來,在驚雷里,在雨聲里,是顧云真!顧云真帶著駐扎在乾安城外的鐵騎趕來了。

    杜成危和姚從對視一眼,臉色大變。

    雨漸漸地停了,穆裴軒將戰(zhàn)場留給了顧云真打掃,抬腿就朝那輛被拱衛(wèi)的馬車走了過去。他渾身血污泥水,只讓流光將馬車門打開一條縫,兀自靜靜地看著段臨舟。

    牧柯看著他肩上碎裂的甲胄眉心就跳了跳,長嘆了一聲,他這勞碌命。

    這兩人一個命懸一線,一個沒將自己的命當命,棘手得很,出身杏林世家,自小受人贊譽的牧二公子有些發(fā)愁。

    形勢驟然調轉,杜成危和姚從成了喪家之犬。

    杜成危吐出一口血沫子,道:“五十里外就是清安縣,清安縣外有八千駐軍,咱們去清安縣調人……”

    姚從皺著眉,道:“昨天的架勢你也瞧見了,都是精銳,別忘了,當初穆裴軒可是在乾安縣外駐扎了大批人馬,咱們調了人也不一定能討得好……”

    杜成危一頓,瞧著姚從,說:“姚指揮使,別忘了,穆裴軒是打你的詔獄跑了的。詔獄戒備森嚴,怎么就讓人跑了?”

    姚從氣笑了,道:“某還未過問,詔獄那場火是誰放的?又是誰想在我詔獄生事?!才讓人鉆了空子!”

    杜成危道:“這些時日,若不是姚大人耽誤時間,我們早就將穆裴軒擒獲了!姚指揮使,此間種種,待回了玉安,某定當將事情始末上稟王爺,請王爺定奪!”

    姚從面色沉沉地盯著杜成危,他十四歲入錦衣衛(wèi),十年刀口舔血,好不容易才成了千戶。眼見著前途無量,偏偏一朝跌落云端,如今好不容易才除了郭淮爬上指揮使的位置。他再也不想再摔下去了,受人冷眼譏笑,連帶著家中老弱一并縮在在容膝的小小的屋子里,小心地過日子。

    誰都不能再動他的仕途。

    雨后初晴,溪水蜿蜒,波光粼粼如灑金。

    杜成危站起了身,突然,心口一涼,卻見姚從自身后扶住了他,身后是一把短匕,插入了他的后心。姚從淡淡道:“杜大人,少拿王爺在我面前揚威,王爺再如何,也是皇上的臣子�!�

    “您在追拿靖南郡王的途中,不幸殞命,”姚從說,“某回了玉安,自會為您請功。”

    “一路走好�!�

    1

    第101章102

    144

    段臨舟一連數(shù)日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間,睜眼時有時能瞧見穆裴軒守在他身邊,有時是牧柯,有時是流光。馬車轔轔向前,恍惚間,少了幾分自九蓮教分壇離開時的急迫,多了幾分從容穩(wěn)健,段臨舟后知后覺地想,當是無虞了。

    直到段臨舟真正清醒過來時,穆裴軒一行人已經在洛迦山安頓了下來。洛迦山已在玉州之外,離得已經遠了,穆裴軒手中又有精銳軍士,信王和皇帝再想殺穆裴軒,也得有所顧忌。

    終于有了喘息之機。

    洛迦山上有一座古寺,寺中了悟大師于醫(yī)道頗有幾分見解,牧柯年少游歷時機緣巧合結識了了悟大師,穆裴軒正是聽牧柯所言才繞來這洛迦山求醫(yī)。一路的波折都是流光講給段臨舟聽的,段臨舟這些日子昏迷著,他們也都提了一口氣,穆裴軒更是儼然活閻王似的,沉著一張臉不吭聲,教人看了便心生畏懼。

    活閻王穆裴軒見了段臨舟清醒,一瞬間從地獄里還魂似的,眉梢眼角都浮現(xiàn)了幾分鮮活的生氣。段臨舟看著年輕的天乾,牢獄之災又連日奔波,穆裴軒也清減了,面容輪廓更是冷峻,挨近了,就能聞著他身上敷的傷藥的味道。似乎是察覺了段臨舟探尋的目光,穆裴軒笑笑,道:“一點皮外傷,不礙事�!�

    全不提玄鐵鷹爪連皮帶肉撕扯下去,深可見骨的模樣。

    他說不礙事,段臨舟眨了眨眼睛,像是信了,沒有多問,穆裴軒也松了一口氣。他伸手摸了摸段臨舟蒼白的臉頰,說:“咱們先在洛迦山上待幾日,修整一番,這無妄寺中的了悟大師醫(yī)術高超,于毒藥一道頗有些見解�!�

    段臨舟說:“好�!�

    他難得這樣乖順,穆裴軒看得心頭軟乎,忍不住湊過去抵著他的額頭蹭了蹭,道:“洛迦山上水秀山青,風景如畫,小沙彌說再往山頂走說是還有未化的冰瀑布,等你能起身了,我們就去看一看�!�

    段臨舟摸了摸他的耳朵,穆裴軒情不自禁地傾了傾身,低聲叫他,“臨舟�!�

    段臨舟聽著他壓低了,拖長了的嗓音,有幾分不自覺的撒嬌的意味,實在是可憐又可愛,拇指揉了揉他的耳垂,道:“我在呢�!�

    寥寥三個字,如同春風化雨一般,驅散了這些時日籠罩在穆裴軒心中的驚惶和陰霾。這幾天段臨舟意識不清醒,穆裴軒每一日都心驚膽戰(zhàn),比之那日被杜成危逼入險境更是驚懼�?杉幢闶墙袢�,段臨舟已經清醒了過來,穆裴軒依舊覺得寒刀懸頸。

    牧柯曾說段臨舟體內的兩種毒兇惡,如今不過兩相對峙,暫且形成了微妙的平和�?蛇@不過是緩慢的角力,還是在牧柯的治療下方才有的,否則段臨舟的五臟六腑都要被毒物侵蝕了。

    一旦到了那一日,神佛也救不回來了。

    再是緩慢角力,也不過權宜之計,如飲鴆止渴�?赡量氯缃褚彩乔H技窮,束手無策,他不敢隨意給段臨舟開藥,便是早已定下的解毒之法也不得不推翻,一旦打破了這個平衡,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他們都擔不起這個風險。牧柯這事兒沒有瞞著穆裴軒,穆裴軒沉默了許久,到底是什么都沒有說。

    段臨舟靜養(yǎng)了幾日,已經能勉強下床了。穆裴軒看在眼中,自是心喜,二人誰都沒有提蟄伏在段臨舟體內的要命的毒。

    了悟大師已是花甲之年,不像個高人,大腹便便的,穿著寬敞的灰布僧袍,一笑彌勒佛似的,透著股子喜氣和俗世氣。他和牧柯一起來給段臨舟看過病,臨走前,老和尚笑吟吟地對段臨舟說,萬般皆有緣法,施主是豁達之人,當寬心才是。

    段臨舟微怔,抬起頭看著和尚那雙睿智沉靜的眼睛,淺淺笑了一下,說了聲多謝大師。

    洛迦山上遠離人煙,每日暮鼓晨鐘,別有一番意趣。

    這一日,是個好天氣,段臨舟抬起臉,任由暖融融的陽光灑在臉上,他膚色是病態(tài)的白,剔透如易碎琉璃。他問流光:“郡王呢?”

    流光想了想,搖搖頭,說:“許是在和付統(tǒng)領議事吧,我去將郡王請來�!�

    段臨舟道:“不用,我去看看。”

    流光應了聲,小心地扶著段臨舟朝外走。無妄寺不大,走出寮房,穿過兩道拱門,又過一道彎彎繞繞的回廊,無意間段臨舟竟發(fā)覺自己到了無妄寺正殿。說來上山已經有半個月了,段臨舟還是頭一次走出寮房,他如今更是孱弱,只走了這么段路,就有些氣喘。段臨舟眼前有些發(fā)黑,他抬手抵在漆紅的門上撐了撐,目光所及,地上皴裂的石板都是花的,看不真切,他搖了搖頭,視線才變得清晰起來。

    “公子?”身后的流光有些擔憂。

    段臨舟擺了擺手,抬起頭,余光卻越過半開的門縫,看見了一道挺拔的背影。

    是穆裴軒。

    丈高的金身大佛悲憫地垂著眼睛,寶殿恢弘,越發(fā)顯得人的渺小。穆裴軒就跪在蒲團上,雙手合掌,閉著眼睛,極是虔誠認真的模樣,也不知跪了多久。段臨舟怔怔地看著,過了許久,才用力地閉了閉發(fā)脹的眼睛,對流光說:“扶我去那兒坐會兒。”

    他指了指殿外的一處石凳,流光小心地將他攙扶了過去,段臨舟坐定了,心口依舊被人掐揉似的生疼。興許是他臉色太難看,流光道:“公子,是不是又疼了,我去請牧大夫來。”

    “不必了,”段臨舟說,“我坐會兒就好。”

    段臨舟喃喃地重復道:“我坐會兒就好�!�

    流光:“公子……”

    段臨舟道:“流光,我當初……不應當結這樁婚事。”

    流光愣了下,望著段臨舟,卻見他眼中一抹極重的悲色,段臨舟說:“我本就知道自己是將死之人,一個將死之人,做什么要去攪和別人的人生,平白讓人傷懷。”

    流光一時間也訥訥不言,不知說些什么才好,當初段臨舟說要嫁給穆裴軒時,他也想不明白,自家公子為什么非要嫁給穆裴軒。商賈官宦本就是兩條道上的人,在他心里,他們家公子就該娶個貌美良善的坤澤,能照顧段臨舟最好。穆家門庭太高,段臨舟又是自己謀來的親事,難免要低人一頭,要受委屈。

    可段臨舟嫁給穆裴軒高興,流光也就高興。他聽著段臨舟那話,沒來由的鼻尖發(fā)酸,低聲道:“……公子別說這不吉利的話,牧公子還有了悟大師,一定會有法子的。”

    “您一定能逢兇化吉。”

    段臨舟沒有說話。

    “臨舟?”穆裴軒走出殿外,一眼就看見了段臨舟,他下意識地抖了抖袍子,掩蓋久跪的褶皺,口中道,“怎么來了這兒?”

    段臨舟仰起臉看著穆裴軒,若無其事地笑笑,道:“隨便走走就走到了這里�!�

    穆裴軒見他精神尚可,便也笑道:“了悟大師也說,多走動走動對你身子好�!彼麙吡搜哿鞴獍l(fā)紅的眼睛,說,“出來時好像聽見你們在說話,在聊什么?”

    段臨舟看了流光一眼,流光低下頭,不吭聲,段臨舟站起身,道:“在說回了瑞州之后的事�!�

    穆裴軒喜歡他口中的“回了瑞州”幾字,“嗯?”

    二人并肩走著,肩挨著肩,走得慢,“想著回了瑞州,讓流光好好地休息上一陣,回家和家人團聚團聚�!�

    “也好,流光照顧你盡心盡力,回家之后是該好好地歇歇,”穆裴軒道,“到時我再尋幾個機靈的……”

    “郡王,公子,流光哪兒也不去,”流光甕聲甕氣地說,“就守著公子�!�

    段臨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說:“郡王該挑兩個忠心又得力的替郡王好好打理庶務。”

    穆裴軒微怔,也想到了段臨舟進門不久,他將自己手中的賬簿交給了段臨舟,段臨舟雷厲風行地處置了幾個貪墨背主的管事,不由得清咳了聲。穆小郡王打仗是一把好手,可管理庶務實在不精通,他手底下良田莊子都不少,更有先帝賞下的食邑,可帳上還是難看得一塌糊涂,實在讓人無法相信一個郡王竟就這么點家底。撇開他掏私庫貼補軍餉不提,主要還是穆裴軒不善經營,他不過問,底下人難免生出糊弄的心思。

    穆裴軒想起那時的事,理直氣壯道:“我已經娶了郡王妃,府中庶務自是由郡王妃打理的�!�

    “不過你身子不好,還是別費這個心,”穆裴軒還牽著他的手,道,“朱管事是父親手底下的老人了,忠心可用,到時我再尋幾個人,讓他調教調教,再由段老板掌掌眼,替我瞧一瞧�!�

    段臨舟看他一眼,嘆了口氣,說:“也罷,到時我從我手底下挑兩個管事給你�!�

    穆裴軒捏了捏他的掌心,道:“前兩日收到了方意的信,于二哥一家已經回了瑞州,等我們回去之后,就挑個好日子去莊子里散散心。”

    “原想開春時去的,今年是趕不上了�!�

    段臨舟恍了下神,問道:“……于大人可還好?”

    穆裴軒抿抿嘴唇,說:“于二哥還好,于大人瘸了一條腿�!�

    “能保住命總是好的,”段臨舟道。

    穆裴軒輕聲說:“是,能保住命就好�!�

    二人說著,正逢著一個小沙彌路過,手中提了一個小籃子,見了他們施了一禮,“阿彌陀佛,兩位施主�!�

    穆裴軒神色淡淡地點了下頭。

    段臨舟客客氣氣地笑道:“小師傅�!�

    小沙彌年紀小,約莫八九歲,還有些淘氣,見段臨舟笑盈盈的,舉著籃子道:“段施主,這是后山新摘的李子,洗過了,你嘗嘗嗎?”

    段臨舟看著小沙彌殷切的眼神,看著那一籃子紅紅青青的李子,撿了兩顆,笑道:“多謝小師傅�!�

    小沙彌眉眼彎彎,歡快地走了,段臨舟遞了一顆給穆裴軒,穆裴軒遲疑片刻,低頭就著段臨舟的手將那顆李子吃進了口中。一咬,酸得倒抽了口涼氣,眉毛鼻子都皺了起來,“好酸,別吃——”

    晚了,段臨舟已經吃了。

    他嚼吧嚼吧,聽著穆裴軒說的酸,頓了下,道:“酸嗎?”

    穆裴軒吐在掌心帕子里,說:“酸得很,這小沙彌,摘的什么李子�!�

    “快別吃了,吐出來�!�

    段臨舟后知后覺地笑了下,將李子核吐在了他帕子上,道:“許是我拿的這個……不酸�!�

    “是嗎?”穆裴軒將信將疑,酸得仍然有些懷疑人生,段臨舟看著他攢著眉毛的樣子,倒是很有幾分久違的少年氣,不由地又笑了笑,伸手撫了撫他眼下的青黑。

    自他醒來,二人同榻而眠,穆裴軒從未睡過一個囫圇覺。睡著睡著便驚醒過來,要摸著他的心口,貼著他,才能勉強閉上眼睛。

    穆裴軒拿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道:“怎么這么瞧著我?”

    段臨舟看著穆裴軒,搖了搖頭,輕聲道:“想看看你�!�

    穆裴軒輕輕一笑,道:“看吧,段老板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沒兩日,說著想看他的人,卻不見了,只留下了一封簽了名字的和離書,和一張薄薄的信箋,上頭寥寥數(shù)字:郡王,人生聚散終有時,此生是我欠你良多,今生還不清了,是我對你不住。

    祈愿君安。

    勿尋,勿念。

    1

    第102章103

    145

    馬車緩緩行駛在官道上,天氣是個好天氣,車輪馬蹄過時,揚起路上的細塵。

    柳三九支開窗朝外看了眼,官道寬闊,行人卻寥寥,他們這一輛馬車壓根兒不打眼,不會引人注意�!皷|家,再趕十里路,應該有個茶水攤子,到時咱們下來歇歇腳�!�

    段臨舟靠著車廂,整個身體都籠罩在陰影里,柳三九幾乎以為他睡著了,正要湊過去將他身上蓋著的氅衣往上掖,就聽他應了聲。嗓音發(fā)啞,聲音不高不低,倦倦的,柳三九頓了頓,低聲說:“三哥,既然舍不得,咱們就回去吧。”

    段臨舟在段家行三,早年也曾用段三這個名字行走江湖,柳三九偶爾也會稱他一聲三哥。段臨舟睜開眼,目光落在車門的雕花上,許久都沒有說話——他們已經下山有大半日了,穆裴軒對段臨舟不設防,壓根兒沒想到段臨舟會離開他。二人在一起時,要做什么,都會悉數(shù)閑談似的告訴段臨舟,段臨舟要挑一個他不在的時候離開,實在是太容易了。

    甚至就連柳三九駕車離開洛迦山都不曾受到盤問。

    穆裴軒如此信任他,他如此信任他——段臨舟呼吸一下子變得急促了,他吃疼一般,按住了心口,眼睛不住發(fā)熱。

    他不敢想穆裴軒看到那封和離書會有什么反應。

    “三哥!”柳三九嚇了一跳,湊近了,緊張得從瓷白瓶子里取出一個藥丸送他嘴邊。藥是牧柯磨的,段臨舟隨口一句路上行走熬藥不便,不如制成藥丸,牧柯一想此前他們被朝廷的人馬追殺,第二日就做出了許多藥丸。段臨舟就著柳三九的手將那顆藥丸咽下去,藥丸子苦得很,可如今入口,段臨舟卻只能嘗出淡淡的藥味。

    柳三九小聲說:“我不問了,你別著急。”

    段臨舟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道:“你傷還未痊愈,就要跟著我奔波,對不住�!�

    柳三九道:“東家說的哪里話,本就是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段臨舟悵然地笑了一下,道:“三九,聞風院是你一手創(chuàng)立的,你喜歡便好好掌著,若是不喜歡,就交給周行吧。段氏的生意我已經請了二哥替我看顧三年,當初帶你們下山時,曾說帶你們去過好日子,如今卻只能拘著你們替我辦這些身后事�!�

    “你們放心,郡王……郡王不是個薄情的,不會有狡兔死,走狗烹的那日,”段臨舟看著柳三九通紅的眼睛,說,“你們想建功立業(yè)也好,閑云野鶴也罷,他都不會攔著你們的。”

    或許會因著他一時遷怒冷待,可他知道,穆裴軒不會發(fā)作這些屬于他的舊人。

    可越是清楚,便越是心痛。

    柳三九不喜歡他這樣交代后事,用力眨去眼中的水意,說:“三哥,別說這些話。”

    段臨舟短促地喘了口氣,道:“你問我為什么要走,三九,我已經快要瞧不見了�!�

    柳三九悚然一驚,霍然抬起頭,看著段臨舟。

    段臨舟說:“紀老大夫曾說,‘見黃泉’一旦失去控制,就會五感盡失,日日受盡挫骨剜肉之痛,將人活生生熬死……”

    “不行,我們得回去,山上有牧大夫和了悟大師,他們會有辦法的�!绷呕帕松�,段臨舟搖搖頭,“牧柯也沒辦法了,何必為難他�!�

    段臨舟說:“我如今這個樣子,郡王已經受不住,哪日我當真五感盡失,成了廢人,你讓他怎么辦,看著我嗎?”說著,他嘴角浮現(xiàn)一抹痛極又無奈的笑,道,“三九,你知道他本可以不面對這些的,生離死別,他本可以少經歷一樁……”

    “是我,自私地將他拉入這死局里�!�

    穆裴軒要是沒有被逼著強娶他,他們不會相識,穆裴軒會說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娶一個美麗健康的坤澤為郡王妃。不必如今日一般,為他以身涉險,擔驚受怕,連夜里都睡不安穩(wěn),唯恐他哪日就死了。

    段臨舟眼前浮現(xiàn)穆裴軒為他跪在佛前乞求的模樣,他問過小沙彌,小沙彌天真爛漫,說,郡王每日都會在佛前誦經,很是虔誠。

    段臨舟不消多想,就知道他求的是什么。

    九蓮教初現(xiàn)世的時候,段臨舟和穆裴軒曾一起對坐談過,為何這么多人為九蓮教蠱惑。他二人都是不信神佛的人,篤信求諸神佛不如求己,臨到后來,穆裴軒突然說,大抵是不曾真正走到絕路吧。

    如果哪日當真窮途末路,無計可施,神佛再是縹緲,說不得也是要信上一信的。

    萬一呢?

    段臨舟那時笑他,有事求神拜佛,不誠心,佛祖怎會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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