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窮途末路,無計可施——段臨舟無法想象穆裴軒到底是懷著什么樣的念頭跪在佛前求那個虛無縹緲的可能的。
他眼里倏然落下淚,哽咽道:“三九,我后悔了,我后悔嫁給穆裴軒了。”
那封薄薄的信箋讓穆裴軒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每一個字都熟悉莫名,他讀懂了,可又好像沒讀懂,即便是穆裴軒已經(jīng)將人都派出去找段臨舟了,可依舊無法相信,段臨舟竟然會拋下他,就這么走了。
“……阿軒,”牧柯安慰地輕輕拍了拍穆裴軒的肩膀,輕聲說,“段老板身上還帶著傷,走不遠(yuǎn),你別慌,很快就能把人找著了�!�
穆裴軒抬起頭,怔怔地看著牧柯,說:“牧柯,你告訴我,段臨舟為什么要走?”
牧柯能將《素問》《千金方》背得滾瓜爛熟,可要讓他去思索情愛,卻無異于尋瞎子問路,說不出個所以然,他抓了抓頭發(fā),道:“許是……不想拖累你吧�!�
“誰怕他拖累了!”穆裴軒聲音猛地拔高,他紅著眼,像極了受創(chuàng)的野獸,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信箋,已經(jīng)被他驚怒交加之下揉皺了一回,好不容易一一撫平,他手指微微發(fā)抖,說:“他不是拖累�!�
“段臨舟不是拖累,”這話不知是說給誰聽的,又重復(fù)了一遍。
穆裴軒余光掃著那份簽了名字的和離書上,胸腔里燒著一把火,讓他又怒又怕,恨不得將這份落了段臨舟三字的和離書用力撕碎燒毀,可到底是忍住了。他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字跡上,段臨舟不告而別的暴怒在這一刻突然偃旗息鼓,心中升騰起一股無力和絕望,穆裴軒說:“牧柯,段臨舟不要我了。”
“他舍棄我,也舍棄他自己,”穆裴軒說,“他舍棄了他自己�!�
牧柯一怔,抬頭看著穆裴軒,旋即睜大眼睛,他竟在年輕天乾的頰邊看到了大顆的水珠滾落。
穆裴軒自言自語道:“休想,他就算是——”那個字忌諱說出口,他咬牙切齒地說,“我也要把他找回來�!�
穆裴軒自知道段臨舟是帶著柳三九離開的,便知道他早就有這個念頭,有所準(zhǔn)備,否則又怎么會還親手寫了一封和離書。有柳三九相幫,穆裴軒想找段臨舟,也確實(shí)花費(fèi)了一番功夫。
他不知道段臨舟要去哪兒,他們本就是要回瑞州的,段臨舟既然選擇了不告而別,便不會再回瑞州。可段臨舟本就是瑞州人,不回瑞州,又能去哪兒?
所幸段臨舟到底重疾在身,柳三九不可能看著他受罪而無動于衷,要看病,要抓藥,自然就會留下痕跡,即便柳三九竭力抹去他們的蹤跡�?蓙砣ゴ颐�,穆裴軒已經(jīng)不管不顧,直接將手底下的人都散了出去,全然不在意是不是會驚動當(dāng)?shù)毓俑�,一個鎮(zhèn)一個鎮(zhèn),一個村一個村的鋪出去,專尋藥鋪郎中,他手底下的都是上過戰(zhàn)場,沾過血的兵,滿身煞氣,尋常百姓哪個見了不害怕?
鋪天蓋地之下,到底是被穆裴軒尋著了痕跡。
宅子是臨時賃下的,清掃得干凈,段臨舟到了哪兒都不會虧待自己。穆裴軒邁著大步伐一路徑自走了進(jìn)去,周自瑾拉住了擰著眉,一臉不高興的柳三九,軍士將這宅子圍得死死的,一只鳥兒都飛不出去的架勢。
宅子不大,穆裴軒轉(zhuǎn)過一道半月形拱門,一眼就看到了段臨舟。
不過短短幾日,段臨舟整個人就瘦了一大圈,面上沒有一點(diǎn)血色,就這么閉著眼睛躺在藤椅上,看得穆裴軒一陣心驚肉跳,剎那間什么也忘了,下意識地快步靠近,一把握住段臨舟的手腕。脈搏猶在跳動——穆裴軒松了口氣,慢慢垂下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段臨舟。
他動靜大,段臨舟本就是淺眠,直接被驚醒了,他睜開眼,視線之內(nèi)望見一個高大的身影,瞧不清臉,可滿身逼人的氣勢,利劍似的,目光深沉如有千鈞,即便是看不清,段臨舟心尖兒也是一顫,嘴唇哆嗦了一下,“……郡王?”
穆裴軒扔開他的手,站直了,漠然道:“這就是你給自己選擇的地方?”
段臨舟仍未回過神,就被他的冷漠刺得有幾分無措,說是選擇倒也不算,離開洛迦山,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兒。只是路上奔波,他五感在慢慢失去,柳三九禁受不住,便不愿再走,要尋大夫給他看病。段臨舟想,醫(yī)術(shù)絕妙如牧柯尚且無能為力,何況這些市井大夫?
而后果然如此,一個個盡都搖頭,還有勸柳三九盡早準(zhǔn)備后事,被柳三九打了出去。
段臨舟不說話,穆裴軒卻焦躁不已,又憤怒又心疼,困獸一般,他道:“你段老板不是舌燦蓮花,巧言善辯嗎?要和我和離,怎么就吝嗇得只留這么幾句話?”
“段臨舟,你告訴我,什么叫勿尋勿念?當(dāng)初逼著我成親,讓我娶你的是你,現(xiàn)在一紙和離的也是你,段臨舟,在你心里,到底將我當(dāng)成什么?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供你段老板解悶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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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104
146
這是穆裴軒第一次在段臨舟面前這樣冷漠憤怒,即便是當(dāng)初穆裴軒被逼著要和段臨舟成親,他都不曾這樣失態(tài)過。段臨舟反應(yīng)卻有些遲緩,他讓突然出現(xiàn)的穆裴軒打了個措手不及,下意識地努力睜大眼想看清穆裴軒的樣子,可又想躲,腳下似生了根一般僵著無法動。
有沉沉的聲音夾雜著怒意鉆入耳中,卻像隔著重重水波,話遞過來失了真,聽不真切。
穆裴軒很生氣。
怎會不生氣呢?
他這樣殫精竭力地想讓他活著,偏偏自己跑了,辜負(fù)了他一腔真心。
段臨舟沉默不言,穆裴軒卻愈發(fā)憤怒,連日的驚惶擔(dān)憂都在看見人的那一刻變成了委屈惱恨,等不得,怒道:“段臨舟,你說話!”
段臨舟似乎讓他這幾個字震回了魂,抬起眼睛看著穆裴軒,甚至淺淺地笑了一下,道:“說什么,郡王想聽什么?”他問得輕飄飄的,不等穆裴軒說話,又道,“和離書我已經(jīng)寫了,那便是你我已經(jīng)……緣盡了,日后一別兩寬,各不相干�!�
“郡王若是氣不過是我寫的和離書,可以將和離書撕了,寫一份休書予我——”
聽他越說越荒唐,穆裴軒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怒不可遏,“段臨舟!”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段臨舟蹙了蹙眉,點(diǎn)頭道:“我知道�!�
“你我之間的這樁婚事本就是我強(qiáng)求來的,郡王與我,從來不是一條路上的人,是我錯了,”段臨舟道,“如今懸崖勒馬,為時未晚……”
“夠了!”穆裴軒胸膛起伏,恨不得將手中那截虛虛的掛在袖中的手臂折斷,可到底舍不得,忍了又忍方壓下心頭的憤怒,“不要再說了,段臨舟,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話�!�
段臨舟手指尖控制不住地發(fā)抖,面上卻笑,道:“郡王莫不是舍不得我了?我是商人,商人為利不擇手段,我攀上你,本就是為的安南王府的勢,虛情假意的把戲,郡王怎的還當(dāng)真了?這樣可不好,容易被人騙的……”
“是,我舍不得,”穆裴軒不假思索,看著那張蒼白的面頰, 面無表情道,“我當(dāng)真了�!�
他承認(rèn)得太干脆,段臨舟一頓,饒是他一時間竟不知還要再說什么。
穆裴軒看他怔愣的樣子,冷笑了聲,道:“你還想說什么?”
“不是攀上我為我的勢嗎?我還沒死呢,你跑什么?還是這鬼地方另有高枝等著你段老板?你且說啊段臨舟�!�
段臨舟啞然。
穆裴軒道:“怎么不說了?不是想讓我傷心嗎?不是想逼我滾嗎?你繼續(xù)說,今日有多少話,我都受著�!�
段臨舟眼睫毛顫了顫,穆裴軒那些話如鈍刀子一般,落在心口處來回地削磨,鮮血淋漓。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睛,過了許久,才勉強(qiáng)開了口,聲音嘶啞得厲害,“郡王……何苦如此?”
穆裴軒見他終于露出一點(diǎn)真心,不是全然舍不得他的,眼睛發(fā)熱,漠然道:“你說我為什么?”
“段臨舟,你說我為什么?”
他咄咄逼人,腳下欺近了兩步,二人挨得近,穆裴軒能聞著段臨舟身上那股子清苦的藥香。他抬手扣住段臨舟的后頸,低頭一口咬在他頸側(cè),段臨舟低哼了一聲,想掙扎,卻聽穆裴軒咬牙切齒地說:“你該慶幸你身子現(xiàn)下不好,否則我一定會把你捆在床上,咬破你的后頸,干爛你的生殖腔,讓你像發(fā)情的坤澤一般,片刻也不能離開自己的天乾�!�
段臨舟頓住,還未回過神,整個人已經(jīng)被穆裴軒緊緊抱入了懷中,年輕的天乾死死地抱著他,聲音低啞,如受了莫大的委屈,傷心得要命,“段臨舟,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許是靠得近,話里的委屈和傷心都清晰地傳入他耳中,段臨舟怔怔地看著花圃里新移栽的花,將移栽過來的,卻不顯頹勢,紅的紅,黃的黃,各色招搖。段臨舟緊繃的身軀一點(diǎn)一點(diǎn)軟化了下來,可猶不敢去抱穆裴軒,半晌,低聲道:“郡王,我不值得你這樣……”
“當(dāng)初我逼迫你大哥同意你娶我時,我已經(jīng)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即便如此,我依舊要逼你和我成親,”段臨舟道,“你今日所受的,本就是無妄之災(zāi),都是我自私自負(fù),是我的錯。”
段臨舟這一生便是寫成書,交給說書先生,那也是能說上三天三夜的。他擁有的權(quán)也好,財也罷,都是自己搏命經(jīng)營而來,他慣于走一步看十步,盤算得失。只有嫁給穆裴軒——要說沒算計,那也是算計了的,穆裴軒此人雖年少,卻是個光風(fēng)霽月的君子,他是段臨舟為段葳蕤和段氏謀的最后一條路,也為成全自己那點(diǎn)私心。這人太過耀眼,如芒種曜日,讓人注目,段臨舟那時深受‘見黃泉’所苦,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子沖動,偏要去擰成一樁婚事。
其實(shí)他那時對穆裴軒,要說喜歡,是有點(diǎn)兒喜歡的,可要說多喜歡,算不上——他都不曾想過萬一穆裴軒喜歡他呢,他離世之時,穆裴軒會有多難過?
段臨舟沒想過,他只是自私地想任性一回,如他當(dāng)初所說,穆裴軒這一生還長,他不過占他一兩年光陰。只這么兩年時間,換他手中的財富,他穆裴軒不算吃虧——如此自負(fù)又自私,商人秉性。
可段臨舟忘了,人非草木。草木交錯,拿剪子修剪一番便是,又能重歸干凈利落,人與人相交,便會生出七情六欲,貪嗔癡恨。
穆裴軒沉默了許久,道:“這世上有人注定是要在一起的,如我大哥和大嫂,徐英和方垣,有相遇的早,有相遇的晚,更有甚者,缺了那么一點(diǎn)緣分,一輩子也遇不上�!�
“遇不上的,一輩子便只能抱憾�!�
“可遇上了,那就是圓滿,苦也就算不得苦了�!�
“段臨舟,你之于我,就是圓滿。”
段臨舟倏然淚如雨下,“對不起,穆裴軒,對不起……”他反反復(fù)復(fù)都是這幾個字,好像要將錐心的懊悔、痛苦都傾瀉而出,段臨舟早慧,知事早,這么多年來從不曾哭得這樣傷心欲絕。穆裴軒愈是情深,對他越好,那份后悔就愈發(fā)銳利,如同尖刀剜著他的心臟,悔恨無法言喻。
他若是死了,如何回報穆裴軒這一腔情深?
他誤了穆裴軒。
是他誤了穆裴軒。
穆裴軒被他哭得無措又心疼,他從未見段臨舟這樣哭過,那一聲聲泣血似的道歉,讓他眼睛發(fā)紅,低頭去吻段臨舟臉上的眼淚,“你沒有對不起我,臨舟,不要說傻話�!�
他看著段臨舟哭得全然失控,不能自已,方窺見了段臨舟內(nèi)心深藏的愧疚和悔恨。
愧疚是因?yàn)閻鬯?br />
悔恨也是因?yàn)閻鬯?br />
段臨舟身體差,哪里禁得起這樣大的情緒起伏,他是昏在穆裴軒懷中的。穆裴軒嚇得臉都白了,叫人喊大夫時,嗓子都急劈了。
穆裴軒是一探得段臨舟的蹤跡,什么也顧不上,快馬加鞭就趕了過來,牧柯還在后頭。給段臨舟看診的是這鎮(zhèn)上的一個老大夫,沒當(dāng)著柳三九的面說給段臨舟準(zhǔn)備后事,話也婉轉(zhuǎn),便每日都被柳三九尋來給段臨舟看病。
其實(shí)這老大夫每回來都惴惴不安,那挎著兩把彎刀的坤澤嚇人,沒想到,今日又多了一個黑著臉的天乾。
他也想說這病人已經(jīng)藥石罔效了,至少他是無能為力了,可老大夫不敢說,他還想留著命含飴弄孫。穆裴軒見他含含糊糊地,只說段臨舟體弱,尤其忌諱心緒大起大伏,也說不出點(diǎn)新鮮的,讓周自瑾拿了塊銀錠打發(fā)走了。
段臨舟緩緩轉(zhuǎn)醒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屋中亮起了燭火,“醒了!”湊上來一個身影,看不分明,可段臨舟知道,是穆裴軒。他伸出手,穆裴軒下意識地就握住了,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段臨舟搖搖頭,他定睛想看清穆裴軒的臉,可眼前總是蒙了層霧一般,他抽出手摸上穆裴軒的臉頰。穆裴軒面容輪廓生得利落大氣,眉眼精致,修眉鳳目,高鼻梁,嘴唇也生得漂亮,不薄不厚,恰到好處。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個人,又正當(dāng)風(fēng)華,打馬自瑞州過不知能引得多少坤澤偷看。
段臨舟眷戀地?fù)崦恳淮缙つw,穆裴軒被他摸得心軟,忍不住蹭了蹭他的掌心,卻還記掛著他一聲不吭就走,口中道:“現(xiàn)在知我好了?”
“明明喜歡我喜歡得要命,還敢和我和離,拿話激我,”穆裴軒道,“當(dāng)我是那等沒腦子的蠢物嗎?被你拿話一激就失了理智,做出讓自己抱憾終身的事�!�
段臨舟笑了聲。
穆裴軒見他唇角邊的笑意,心頭微松,湊過去吻他的嘴唇,段臨舟竟也沒躲,反而伸出舌尖來迎合他。二人吻得溫存又繾綣,段臨舟氣息短,不多時就喘著氣,穆裴軒又吻了吻他濕漉漉的嘴唇,道:“先吃點(diǎn)東西�!�
他起身要走,段臨舟抓住他的手臂,道:“別走�!�
穆裴軒見他如此黏人,心中酸軟,道:“我讓周自瑾去端過來。”
段臨舟卻沒撒手,穆裴軒只得揚(yáng)聲喊道:“周自瑾�!�
門外周自瑾應(yīng)道:“屬下在�!�
穆裴軒說:“將郡王妃的晚膳和藥一并拿過來�!�
周自瑾應(yīng)道:“是�!�
穆裴軒陪著段臨舟一道用了晚膳,二人又重歸于好,雖依舊有刀懸在頭上,可心卻好似親近了幾分。他是當(dāng)天晚上發(fā)覺段臨舟看不見的,那時穆裴軒將將沐浴出來,底下穿了條絲褲,赤著上身,隨口對段臨舟說:“臨舟,幫我找一件褻衣,適才拿的那件濕了�!�
穆裴軒出來得急,行囊自是沒準(zhǔn)備齊全,他一邊擰著眉擦拭長發(fā),卻見段臨舟在衣柜邊站了好一會兒,抬長腿就朝他走了過去。
段臨舟轉(zhuǎn)過身,手中正拿著自己的上衣,遞給他,道:“先穿這件湊合湊合�!�
穆裴軒年紀(jì)雖輕,可身板結(jié)實(shí),段臨舟的衣服他穿來緊窄,只不過穆裴軒勛貴出身,即便是在寢居之內(nèi)不慣無故袒胸露臂。他剛要接過衣裳,卻突然頓了頓,抬起眼睛看著段臨舟,抿抿嘴唇,不肯接了。
段臨舟道:“怎么了?”
要換了往常,段臨舟說不得是要親自幫他穿的,還要借機(jī)調(diào)笑一番,穆裴軒經(jīng)他偷跑了一回,正是敏感的時候。他就這么干巴巴地將衣服遞給自己,便忍不住多想,他一雙眼睛盯著段臨舟看,道:“你幫我穿�!�
段臨舟莞爾,躊躇了片刻,沒舍得拒絕穆裴軒,他上前了一步,手中摸索著上衣,就這么慢慢地給穆裴軒穿。他雖竭力做得自然,可穆裴軒目光就沒從他身上移開過,焉能不覺察出奇怪。
他直直地盯著段臨舟的眼睛,段臨舟那雙眼最是風(fēng)流多情,如今卻顯得有幾分遲滯,穆裴軒心中陡然一沉,他攥住段臨舟的手,“臨舟……”
段臨舟:“嗯?”
穆裴軒想起那個酸得要命的李子,當(dāng)初在瑞州時,紀(jì)老大夫說的毒發(fā)之時,五感慢慢失去,渾身都如墜冰窖。
不知過了多久,穆裴軒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澀聲道:“你的眼睛……”
段臨舟一愣,渾然不在意地垂下眼睛笑了下,道:“不礙事,就是……看不清你的樣子了�!�
仔細(xì)算起來,他已經(jīng)足足有十日沒有好好地看過穆裴軒的模樣了,連聲音都聽不真切了——他們家小郡王那把金玉似的嗓音,說愛他時,尤為動人心弦。
以后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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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105
147
要如何才能接受自己愛的人在自己面前一點(diǎn)一點(diǎn)走向死亡?
穆裴軒想起自己幼時栽過的一株姚黃。先安南侯雖是個武人,卻酷愛牡丹,有一年他快過生辰的時候,穆裴軒機(jī)緣巧合之下得了那么一株姚黃,稀罕得緊,想親手照料著送給他爹,給他爹一個驚喜。穆裴軒向花農(nóng)學(xué)習(xí)如何侍弄花草,學(xué)習(xí)了許久,可后來不知是不是他侍弄得不好,花兒肉眼可見的露出敗相。
穆裴軒心里焦急,嘴角都燎了泡,這事兒沒瞞過他爹,那盆姚黃就從他手中轉(zhuǎn)到了他爹的花房中。老侯爺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侍弄花草,這里頭的講究多,穆裴軒那時年紀(jì)小,對什么都有股子新鮮勁兒,他看著原本頹敗的花兒又活了過來,花蕊綻放,婀娜娉婷,喜歡得不行。
可后來那株姚黃還是謝了。
穆裴軒為此傷心了許久,日日都蹲在花房里,守著那盆姚黃。
老侯爺?shù)故菑娜�,道,花總是要謝的,它來這世上走一遭,盛放過,也讓世人瞧見了它,謝了也無憾。
說著,又開玩笑逗他,更遑論還能碰上你這么個癡兒,花若有靈,心里也是歡喜的。
穆裴軒看著漸漸失去五感的段臨舟,似乎又看見了那株姚黃,在他面前慢慢枯萎,直至剩下光禿禿的枝干,再無半點(diǎn)生機(jī)。穆裴軒怕極了,失去段臨舟的無望讓穆裴軒幾乎無法承受。
他不期然地想到了秦鳳遠(yuǎn),端王死后,秦鳳遠(yuǎn)信香暴動,已經(jīng)快瘋了。
如果段臨舟死了,他也會瘋吧。只這么一想,穆裴軒看著段臨舟蒼白的面頰,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子詭異的平靜來,如同暴風(fēng)雨洗滌過之后的萬籟俱寂,空蕩蕩的。
‘見黃泉’發(fā)作起來,不但奪走五感,還要吃挫骨削肉之痛。段臨舟發(fā)作起來時渾身疼得厲害,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嘴里咬著自己的手藏住到口的呻吟哀嚎。他看不見,聽不著,鈍刀子磋磨骨肉經(jīng)脈的痛楚卻愈發(fā)清晰,仿佛活著就是為了受罪的。
當(dāng)真是見了“黃泉”。
穆裴軒只能無助地抱著段臨舟,掏出他的手,將自己的手掌抵在他唇齒中。段臨舟自是不愿咬的,他忍了許久,真疼起來就顧不上了,想著身側(cè)還有穆裴軒不要叫出來讓他擔(dān)心,口中就咬了下去,溢出的嗚咽聲破碎哽咽,仿佛在受極刑的困獸。
那一刻,穆裴軒恨不得殺回瑞州,將段臨譽(yù)自棺中挖出來鞭尸。
段臨舟弓著脊背,瘦弱的身軀不住打顫,痙攣一般抓著穆裴軒的手,“好疼……好疼,我好疼啊�!�
每一寸皮肉都是疼的,仿佛赤條條地被丟在地上,被一寸寸碾碎,肉被碾爛了,骨頭一根根碎裂,有尖錐一下一下地扎入耳膜,尖叫聲嗡鳴聲轟隆隆襲來。這世上怎會有這樣的苦?不如死了,不如死了!段臨舟痛苦地咬住舌尖,幾根粗糲修長的手指頂開他的齒關(guān),將濕透的手掌抵在他口中,聲音自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說:“別咬自己,臨舟,咬我吧�!�
那聲音好可憐,怎么也在哭呢?
誰會為他哭的這么傷心?
三九?二哥?……不,都不是,段臨舟恍恍惚惚地想,是他的小郡王。
他的可憐的,被他欺負(fù)“禍害”的小天乾。穆裴軒怕極了失去,偏偏他失去過至親,摯友,如今又要失去至愛了。
段臨舟努力睜大眼睛,可看不見,什么都看不見,一片黑暗,“……阿軒!阿軒!”
一只手握住了他胡亂揮舞的手臂,掌心滾燙熾熱,“我在這里�!�
他意外地清晰地聽見了穆裴軒的聲音,剎那間,仿佛從冷極寒極的地獄里抬起了一條腿,又遲疑著退后了半步。
段臨舟痛極了根本不知做了什么,可他嗓子已經(jīng)嘶啞了,水里撈出來似的,身體還在時不時地抽搐一下,就這么蜷縮在穆裴軒懷里。
穆裴軒一下一下地摸著他的臉頰,感受著段臨舟微弱的呼吸縈繞在指尖,他臉色也是慘白的,好似也在地獄里轉(zhuǎn)過一遭。
段臨舟意識不清地叫他,“郡王�!�
穆裴軒聲音低啞,“我在呢。”
“我好疼啊,”段臨舟的身體又痙攣了一下,喃喃地說,“好疼……”
穆裴軒眼眶干澀,輕輕拍著他的后背,哄小孩兒似的,低頭吻他的鼻尖,說:“不疼了,親親就不疼了�!�
穆裴軒自認(rèn)識段臨舟起,就知道他中了毒,活不長,所有人都說他命不久矣。他娘這么說,外頭的傳言也如是說,就連紀(jì)大夫都道段臨舟是個將死之人,穆裴軒并不信命,也或許是那時還未愛入骨髓,他對段臨舟會死這一件事并不如何恐懼。
他第一次真正有段臨舟或許會死的感覺,是那夜元宵,他們遇襲,段臨舟因動武而吐血在他面前昏倒,此后心頭便似籠了一層陰云。時間愈久,那層陰云就愈發(fā)濃厚,翻滾著,黑沉沉的,好似要將人活生生吞噬。他爭取過,努力過,竭力想留住段臨舟。
可他留不住。
段臨舟如同他養(yǎng)的那盆慢慢枯萎的姚黃,姚黃凋謝了,段臨舟也會死,永遠(yuǎn)地離開他。
死亡的陰霾頃刻間罩頂。
事情的轉(zhuǎn)機(jī)出現(xiàn)在牧柯來到這個小鎮(zhèn)。
那日是個好日子,晌午下過雨,初夏的雨下不長,半個時辰就停了。牧柯卻被這場雨淋成了落湯雞,他擔(dān)心誤事,一路緊趕慢趕,腿根都因騎馬而磨破了皮,沒想到還要遭雨淋。
饒是牧柯的好脾氣,也想罵罵咧咧。
不過夏雨洗滌之后的天地?zé)ㄈ灰恍�,路邊垂柳抖著晶瑩的雨珠,分外秀麗,牧柯看了幾眼,擰著濕透的袍子,心情突然就好了起來。自穆裴軒尋到段臨舟就傳訊給了付岳,讓付岳帶他過來,牧柯自無二話�?烧f實(shí)話,他心里是有些低落的,段臨舟的毒——他也不知怎么辦才好。
若是原本的“見黃泉”,他和紀(jì)老大夫已經(jīng)商量出了解毒之法,連最難得的“南明珠”都求來了,奈何天有不測風(fēng)云。他為段臨舟解毒,原是穆裴軒請他來的,可和段臨舟相交久了,便當(dāng)真將他視為朋友。
偏偏他也無能為力。
牧柯忍不住在心底嘆了口氣。
他來時段臨舟已經(jīng)吃了藥睡下了,穆裴軒守在床邊,屋子開了窗,迎進(jìn)一窗雨后朗朗的天色�?蛇@份云銷雨霽的明朗卻并未讓這屋子亮堂起來,走進(jìn)去的人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
穆裴軒聽見腳步聲,偏頭看了牧柯一眼,他神情憔悴,有幾分不修邊幅的落魄。牧柯心中也是一沉,顧不得寒暄,目光先落到段臨舟身上。段臨舟閉著眼睛,整個人清瘦得厲害,看得牧柯心顫了顫,抿抿嘴唇,沒多問,上前幾步將手搭在了段臨舟的腕子上。
穆裴軒沒有如以往一般,直直的,含著期待地望向牧柯,只是垂著眼睛,靜靜地看著段臨舟。
牧柯:“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