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咳,我是問……哪兩個字�!�
京沂將信將疑地瞪了他一會兒,然后還是在地上用手指寫了一遍,一邊解釋道:“我們家中都是天賜的名,我也不曉得我為何要叫這個解釋不清的名字。”
少年若有所思地盯著這兩個字看了一會兒:“天賜?”
京沂點了點頭問:“那你叫什么?”
少年不說話,只在“京沂”二字邊上寫下“瑯七”。
念了兩遍,京沂腦中靈光一現(xiàn),驚喜道:“瑯?你是狼妖嗎?我見過許多狐貍,但還沒見過狼呢!你讓我瞧瞧你的原身好不好?”
“你想瞧?”微微含笑。
“嗯嗯嗯!”點頭如搗蒜。
笑意一收:“關我屁事�!�
“……”
瑯七悶著笑了一會兒,逗夠了京沂,才說:“還不走,真想留在這里過夜?”
“關你屁事!”
“……不許瞎學�!�
“哼,你想讓我?guī)阕撸磕潜愀嬖V我你為何打架?”
見瑯七閉目不言,一副將要登上往生凈土的蒼白面容,委屈之余,京沂還有些害怕,怕他便這么死了,于是打起精神又同他說起話來:“好歹是我救了你呢!”
瑯七長長的睫毛動了動,睜開眼,他問:“你為何救我?”
京沂看見月光又流進了他的眼底,咽了口口水,呆呆道:“那時沒來得及想,看你只有一人,你對面卻有那么許多,我便幫你了�!�
瑯七點點頭:“因為我路過他們地盤,就打起來了�!�
京沂一驚,她原本還以為是什么血海深仇呢!
“他們居然還打輸了,好丟臉哦!”
瑯七愣了一下,笑出了聲來。
京沂小小地哼了一聲,然后掏出身上一堆瓶瓶罐罐,堆在了瑯七面前。她親戚長輩實在很多,各色禮物更是積攢了不少,離家出走前便特地將自己洞府里的小藥柜搬空了。
京沂指著這堆小山,嘟囔說:“你先吃藥,然后我們拘個土地問問我九師叔在哪,我們去找她。”
聞言,瑯七才輕松下來的神色又變得冷漠:“不行!”
京沂倒出一枚雪白的藥丸子,其上還流溢著柔和的華光,融于月華流照,其香遠而益清,融于木馡清芬,一眼便知其珍貴。
“這是我大哥哥送的療傷圣藥,不過你不能多吃,吶,張嘴巴!對了,為何不能去找我九師叔,你不是說她有意思嗎?”
瑯七吃了京沂的藥,只覺得一汪清泉淌過全身,滿身辣辣的疼皆被撫慰安靜下來了,心情也不由好了不少,便解釋說:“不見土地�!�
京沂急了:“為何?不見土地怎么曉得我阿盈師叔在哪呢,京沂來人間九州就是來找我阿盈師叔的��!”
“阿盈……你九師叔�。俊�
“�。俊本┮蔬@才發(fā)現(xiàn)自己說漏嘴了,不過這也沒什么,便點點頭。
“小仙姬,我是妖�!�
京沂怔了一下,瑯七似乎總愛強調這句話,接著京沂又聽他說:“不是所有神仙都像你這般傻的,神仙都是要除妖的。”
“怎,怎會!我在,土地怎么會殺我朋友呢?”
“他會怕我?guī)牧四悖獨⑽��!?br />
瑯七泛著冷意的,比山間清月還冷的笑打消了京沂的念頭,即使京沂打心底里并不覺得土地會殺他,但她還是決定不找土地了。
瑯七一夜都在打坐療傷,京沂便支棱著下巴,撐著眼皮,在一旁為他護了一夜的法。等瑯七終于睜眼了,京沂便再也忍不住地睡著了。
等她睡滿時,是在山腳下一個市集的客棧里醒來的。
沒有林間鳥啼的起起伏伏,沒有山頂天邊的魚肚白,也沒有那個滿口放誕言辭的狼少年。
枕頭旁塞著一張紙,上面寫道:“我走了,你醒后自可召來土地引路�!�
另起一行:“京沂,你要做個好神仙。”
忽然之間,京沂仿佛知道了,師父看到她離家出走留的信時,那般五味雜陳的復雜心緒了。
第26章
還是狐貍最可愛!
且說盈闕那日從幽冥回到人間,便去清音坊將正聽著裊裊之音的小狐貍揪了出來。
彼時,小狐貍已喝得酩酊大醉,就如同一大團雪白的稀泥,一見了盈闕便憨憨地粘黏上去,任憑揉捏擺弄成什么模樣,只是扒拉不下來。
于是,盈闕便被一大團白絨纏著,頂著一脖子摻著老酒濃香的口水,回到了客棧。
盈闕拎著小狐貍的后頸子,用了些力氣才將她從肩窩里扯了出來。
借著冰雪清冽酣睡正香的小狐貍,乍一失去寒玉窩,魂魄尚在醉夢中,然四只肥爪爪已不滿地撲騰了起來,不過一被放到榻上,便老實了。
四只爪爪大剌剌地朝著四方舒展,雪白的肚皮袒露,正對著撒花帳頂,毛茸茸的耳朵尖紅通通的,不時掀兩下,看著乖極了,小小聲的,漾出酒味的鼾聲聽著也很乖巧。
盈闕輕輕地伸出食指,點了點小狐貍的白肚子,碰了碰軟耳朵,又摸了摸胖爪子。
靜悄悄的屋子里,忽而流出清清淺淺的一聲輕笑。
盈闕在掌中凝出一塊兒小玉枕似的寒冰,送到小狐貍邊上,正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狐貍立馬尋著寒意抱了上去,蹭了兩下,便又睡熟了。
盈闕在榻沿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她剛剛忘了的人,便起身出了屋子,在對面屋子門口,推門的手忽然頓了一下。
這客棧的門總有咯吱聲,在夜里更是分明,而眼下已是入夜時分,盈闕知道門里面阿婆已睡下了,便徑直穿門而入。
突然出現(xiàn)的身影仿佛是嚇著了床邊懨懨未睡的那人,盈闕看到姜明突然抖了兩下。
屋里只有中間桌上的一盞油燈,一燈如豆,尚不及窗牖外斜斜照進來的月華流光明亮。
剛剛還懨懨無聲的姜明一看到盈闕,便擺出仇視的神情,盈闕忽然覺得,他這樣倒是像炸毛的小狐貍。
見他已看到了自己,盈闕不愿多費唇舌,便徑自向門外走去,一邊輕聲說道:“走吧�!�
姜明沒動,一臉警惕:“你想作甚!”
盈闕站住,回頭看著他,想著到底是自己忘了他才使他白等這么久,便耐著性子解釋:“送你回去。”
姜明冷笑:“往日都是那個老頭子來送,今日你們忽然留下本官,怎可能就是為了送本官回去?而且還是你!看那老頭子對你俯首帖耳的樣子,你可比他厲害,本官不信!”雖然氣憤,但聲音也是壓得低低的。
盈闕靜靜地等他說完,才開口:“可以走了嗎?”
姜明深吸一口氣:“你聽不懂人話嗎!本官……”
一道雪白云袖,在姜明面前劃過,一句氣憤之語須臾之間便消弭于他唇齒之中。
渾身不得動彈的姜明只有一雙腿腳能動,一張嘴巴能說,可他竟沒有破口大罵,而是目眥欲裂地恨恨瞪著盈闕,卻只能身不由己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后。
從客棧出來,走在街上,巡夜的差役往來交錯,甚至有更夫從身邊走過,但都好似看不見他們兩人一般,姜明一驚一顫的心才漸漸放下了。
等人再次走過去了,姜明正要出言大罵,卻忽聽盈闕平淡的聲音說道:“你若開口,他們便會聽見�!�
姜明立時偃息旗鼓,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來:“你到底想做什么!”
盈闕對此置若罔聞,只問了個風馬不接的問題:“今日何日?”沒有回應,盈闕便很是好脾氣地添了一句,“說了我便解開你的禁制�!�
姜明無可奈何:“昌宜十五年五月初八!”
盈闕低低念了一遍:“五月初八……”不等姜明催促,已隨手一揮。
姜明只覺滿身桎梏頓消,跺了跺發(fā)麻的腳,偷覷見盈闕出神沒有注意他,便看也不看眼前的路,蒙頭就跑。
盈闕因他突然的動作回過了神,卻不見著急,慢吞吞地跟在后頭走。
沒一會兒,滿臉厲色,兇神惡煞,卻又衣冠楚楚的姜明回來了:“你到底又使了什么妖術!”
“我給這城施了禁制�!�
“瘋了……瘋子!”
看著快被逼瘋了的姜明,盈闕深深覺得人間九州的凡人當真柔弱不堪,遂平心靜氣地給他指路:“只有一條路,順著走便能回去。你自可走可跑,我都會一路送你�!�
不過姜明似乎并不能體會她的心意,罵聲愈發(fā)失了顧忌:“既然給了路,既然讓我回去,你到底為什么一定要跟著我!��!你個瘋子!”
姜明酣暢淋漓的辱罵,在盈闕皺著眉頭沉默的注視里,漸漸息了聲音。
初見時,盈闕在他眼中還不過是跟在自己老娘身邊一個沉默寡言的女娃娃,即使有些蹊蹺,但左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丫頭,日日一張死人臉,從未大聲說過一句話,是以縱然后來知道了她大可能是神仙,卻也不過是把她當作了一個瘋瘋癲癲,行事不講章法的呆神仙罷了。
可眼下,在天地之間這唯一一折路上,眼前身后幽暗無光,世間寂寂無聲,他才恍然有了他面前站著的是個神明的覺悟。失了憤懣,對著那張分明姣好如云中月山間雪,卻終日神情寡淡著的那張臉,先前被遺忘在不知哪里的對神明的畏懼這才遲遲來至心頭,蔓延,盤踞整顆心上。
“因為我不高興�!�
寂靜久了,忽然再聽見她的聲音,姜明都未忍住,抖索了一下,猶豫片刻,他低聲問道:“你想做什么?”有些瑟縮,毫無底氣。
其實盈闕半點也不明白這么一會兒之間,姜明為何兩副樣子,她誠然沒有半分施威恫嚇他的意思,只當是自己低看了凡人,許是沒有那般柔弱不堪的。
“走吧�!�
誠如盈闕自己所言,她當真送了姜明一路,甚至將他送進了他的房門里。
盈闕也沒留下喝口茶便轉身走了,不過她沒有離開孫府,而是入了孫老夫人的夢。
在夢中,盈闕告訴孫老夫人孫馮氏,姜明的生身母親病得快要死掉了,她只牽掛她的兒子,她風塵仆仆趕來京城只是想多看看她的兒子兩眼。
盈闕問她:“能不能將她的兒子還給她三日?”
“刁民!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
“你雖奪人親子,卻是受人瞞騙,亦有苦衷,其情可原,理當償還姜李氏,容其子奉養(yǎng)親母三日,以完此劫,以了此番因果�!�
而后盈闕被那個叫善娘的老婦人嚴詞斥罵了一番,盈闕聽她厲聲喝道:“姜明是我兒,又何來哪個病的要死了的生身母親!老身絕不會再讓我兒離開老身身邊!絕不會!滾!”聲如洪鐘,不留余地。
盈闕見她如此決絕,遂不復多言,離開了孫府。
盈闕在阿婆床前坐了一夜。
如今阿婆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醫(yī),她身上透過玄袍溢出來的寒氣也不再要緊了,催不催命的,等明日的朝陽驅走今夜的殘月,阿婆橫豎也都只有三日可活了。
一個身上布滿褶皺,枯瘦如柴,臉上又滿是思愁苦恨,風霜滄桑,這般一個蒼老老婦的睡態(tài)并不好看,在見慣仙人雋俊的盈闕眼中,更無甚可看的。
故而,看了一會兒阿婆的睡顏,盈闕便不愿再看了。盈闕想,是真的不好看,而非是我不忍心看。
一夜里,盈闕便盯著腳上那雙青緞繡桃花面的,被她穿得半新不舊的繡履,看了滿滿一夜。
“盈兒……你怎么,坐在這呢?什么時候回來的?”
盈闕倏然抬頭,才發(fā)現(xiàn)阿婆已醒了。阿婆沒甚氣力,說話也斷斷續(xù)續(xù)的,睜著一雙半睜不睜渾濁的眼睛,正含笑望著她。
盈闕垂眸:“剛回來的,來看看你�!�
“吃過了嗎?別餓著了�!崩蠘淦ひ粯硬诘氖稚爝^去握住了盈闕放在膝上的素手,捏了兩下,說,“都五月里了,手還是這么涼,多穿些衣裳�!�
“嗯�!�
過了會兒,阿婆闔上了眼,仿佛又要睡去,盈闕還是問出了口:“你的兒子不接你回家,你不怨怪他嗎?”
盈闕想,若是姜李氏沒聽見,那她便也再不問了。
可惜姜李氏還未睡著,她聽見了,她說:“明兒他有苦衷的,我知道。做娘的哪個會怨自己孩子呢?”
“即使他拋棄了你,想要易姓換祖,你也能體諒他嗎?”
“他……不會的!明兒是個好孩子,他那么忙,可這幾日還天天都來瞧我,陪我說話,我知道,我知道他從小就孝順!”阿婆撐起身子,說得頗為急切。
盈闕看著她的模樣,悶了一夜的不高興變得越發(fā)不高興:“罷了�!闭f著,起身要走。
“盈兒……咳咳咳……”阿婆因喊得太急,便咳了起來。
盈闕在門邊頓住,聽著身后愈咳愈烈的聲音,終還是轉身回到了榻前,一縷靈氣覆著掌心輕拍阿婆的背,為她順氣。
阿婆緩過了氣后,抓著盈闕的手臂,粗聲氣喘著央告道:“盈兒,阿婆求求你,不要為難明兒,不要為難他,好不好?”
盈闕想縮回手,可阿婆抓得太緊,盈闕不想傷到她,便任由她抓著了:“我不會為難他�!蔽抑皇亲屩T因結果而已。
阿婆還是不放心:“盈兒,阿婆知道你不是尋常人,雖然阿婆,阿婆是有私心,可阿婆是當真把你當作了親閨女疼!他爹還在時,就常念叨想要個閨女,可家里窮……”
“嗯�!�
“所以你答應阿婆,讓明兒好好地做他的大官老爺吧!阿婆什么也不要,真的什么也不要啊……”阿婆說著便哭了起來。
這時,盈闕聽到土地來找她了,可阿婆還在哭,盈闕便一揚手,使她睡了過去,扶著半坐起的阿婆躺下,又替她掖了掖被子,盈闕才轉身出去。
土地來得急,話說得也急:“姜明那干娘派人出來私下里打聽姜李氏的下落,就快找到這里來了!”
“她肯歸還姜明?”盈闕有些不明白,明明昨夜還是那般堅決。
土地臉上神色有些復雜:“呃,上仙吶,人心難測呦!看他們家人那副模樣,似乎是要……殺人滅口吧。”
盈闕蹙起了眉頭:“人間的官員竟這般草菅人命,不講道理嗎?”
土地怕盈闕動怒,忙解釋道:“孫老大人并不知道他夫人吩咐人干的這事,他為人在人間還算是正直的�!�
盈闕問:“姜明知道嗎?”
土地搖頭說:“也不知道,他被孫老夫人軟禁起來了,除了早朝辦公讓人跟著去了之外,便哪里都不許去了,姜明他心虛,并不敢違逆。”
“哦�!�
嘖,您倒是別只“哦”呀!土地身量不高,急得快蹦起來了,他忽然指著窗外大喊:“他,他,他!他們來了!”
第27章
無常法,天道眾生,不外如是。
“來便來了,
喊什么�!�
說完,盈闕便轉身回了她的房間,只留下土地傻愣愣地呆著眼:“就就就……這就算了?那我急個什么勁兒?”上仙自己都不在意,他還管這閑事作甚!可這話他不敢抱怨出來。
無意間回頭看了眼姜李氏的屋子,
土地才發(fā)現(xiàn),
不知何時,
這屋里竟被施了結界。
嘖!上仙——還是他上仙!
有盈闕在,孫府的人自然是無功而返,
但他們從掌柜口中得知了姜李氏確實在這家客棧入住,
便以為她只是出門了,
便留下了兩個仆人在房門口守著。
姜李氏早病得下不來床了,在盈闕的結界里安好無虞,
故而盈闕也便放任那二人守著了。
看著盈闕氣定神閑,沒有想興師問罪的模樣,但土地覺得還是應該早早地解釋一番,
便拱手請罪道:“分明小仙每次把姜明帶來時都小心翼翼的,不曾出過什么差錯,可竟然還是被孫馮氏發(fā)現(xiàn)了,小仙給您惹來麻煩,
望上仙降罪!”口中雖是請罪,
但他心里卻認定了盈闕不會罰他。
想他當了這么多年的低階地仙,揣度上頭脾氣的眼色還是有的。他招待過的仙家貴子沒有一千也有一百,像盈闕這般……磊落澄澈的,
反倒很好相處。天上的神仙心竅多,
又各有各的古怪脾氣和矜貴性子,
自然覺得清冷寡淡的盈闕難相處,但——他就是個小小土地嘛!端茶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