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說及此處,盈闕忽而犯了難,自己便如何呢?
說話間,她們已飛到了一座山頭,盈闕覺得此處靈氣充盈,清氣盛郁,便落下祥云,在山上走了幾步。恰逢一棵參天高的菩提老樹下,落了一處古舊的寺廟,上書“廣山寺”,看著甚是清凈。
盈闕便想著了:“十年后若再修不出人形,我便將你剃了度作幾年狐貍姑子�!�
小狐貍:“……”
小狐貍猛地在盈闕手里折騰起來,卻掙扎不出去,反飛了滿天的狐貍毛。
“吱呀——”
這時,閉緊的寺門被從里面推開了,盈闕和小狐貍一同扭頭看了過去。
白蒼蒼的胡子覆過了半身袈裟,那身袈裟看著頗有些年歲,卻很是干凈,手持一把破舊掃帚,掃去枯老樹葉。
是個行邁靡靡的老僧人。
老僧人先是單手作了一禮,便瞇著眼睛看了盈闕半晌,然后笑盈盈地招呼:“女菩薩安好。”
盈闕說:“我不是菩薩�!�
小狐貍悄悄地給盈闕翻了只小小的白眼,心道:人老和尚不過是隨口一句稱呼,好不知趣,和尚可在心里笑話死你了!
老僧人仍笑瞇瞇地:“女仙人安好�!�
小狐貍一個激靈,瞪直了眼,難不成這家寺廟里的也不是人?
盈闕卻不管小狐貍,向老僧人回了禮,問道:“我與妹妹云游至此,不知尊者……不知大師可能容我們住上幾年?”想了想,又補了一句,“至多十年�!�
小狐貍:“……”
老和尚微笑不離口:“自然可以,女仙人請往里來,請稍坐坐,老僧去請主持�!�
盈闕微微頷首:“多謝�!�
小狐貍:“……”爾等皆有疾否?
十年間,小狐貍便留在了廣山寺修行。
這里山清水秀,就是寺里的香火不如何旺盛,也不知和尚們的生計是怎樣維持的。小狐貍私下里猜,大約是老和尚們都出去找尋發(fā)廟致富的第二春了,什么風水,算命,賣長生不老藥啦,看著……就挺可信的。
這十年,日子過得清苦,且無趣。
只有一日,三千六百日中的,一日。
那一日,山上寺中,來了個不速之客,哦,仿佛來這的皆是不速之客來著……唔,來了個頭戴黑紗斗笠的黑衣客,一眼瞧著,便不像善男信女,施主檀越。
那人是來找盈闕的。
萬里迢迢,越虞淵之禁,逃天族之眼,來找盈闕出山的,為的自然不會是腳下這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山,而是,那萬山之祖,與天族分庭抗禮的昆侖山了。
“神女可愿助我魔族,重回天地?”
“不愿�!�
“我魔族若重回天地,必將一攬萬千之清氣,明光于四方,彼時愿與昆侖共享八荒六合,開萬世太平!”
“與我何干。”
“早聽聞天族不滿昆侖尊崇已久,與昆侖多有不睦,倘若昆侖襄助天族,當真永除我族,他日難保天族不做下兔死狗烹的勾當,便是神女冰清玉潔,不屑這等勾心斗角,然竟也不為昆侖作打算嗎?”
“不會�!�
“上古之時,我族為濁氣所害,五帝不論是非便將我族永囚于九幽界,不復得見天日,而今的天帝更是可惡,一再打壓!那些神仙滿口的正邪是非,可哪個是真慈悲?我族又何曾有錯,錯的是天地,是天道,是諸天神佛!無善,皆惡!那些滿身罪孽的,仗著生而為神,逍遙世間,而我們呢?即使生而向善,一生無辜,卻從出生起就得與血蛆永伴,我們又做錯了什么……聽聞神女最明因果之理,或可指教在下一二?”
吧啦吧啦,其實這幾句言辭甚有見地,頗具代表性,尤其是間或幾聲森森然的冷笑譏誚,聽得她狐貍毛都落了一地。
她原本以為,以盈闕不正不邪,只問因果的性子,即便不會立時拋天族于腦后,跟著魔族跑了,好歹也得略略意動一番,以示禮貌吧,然……
“無可指教�!�
小狐貍對這個魔族頓生憐憫,真是好些可憐哩。
而后,盈闕的話又驚掉了她一地狐貍毛。盈闕倒還是清清淡淡的語氣,既不生氣,也不迷惘,只不過……
她說:“鴻蒙時代,魔族窅冥與其族人墮落九幽界,這段舊事在天歷記事之中并無記載,閣下可能與我詳說一番?”
原來她說無可指教是實話啊……
魔族客人也是被盈闕這副坦率且過于天真的作派驚得一時忘言,這感覺便如同……你使盡渾身解數(shù)與高人周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對面高人的皮囊下,靈臺之幽濁,恍若一個癡呆子,那般滋味,既慶幸又憋屈。
那日,廣山寺的不速之客將天歷記事上被抹去的一段舊事,在一間小禪房里娓娓道出。
吧啦吧啦,其實他還義憤填膺地講了許多,或是威逼,或是利誘,勸辭雖說樸實,少了些許華美辭藻,但勝在鞭辟入里,妙理不少,頗為精辟,只可惜小狐貍修煉修得顛三倒四,迷迷瞪瞪的,已記不得多少了。
只記得最后盈闕還是拒絕了他,一貫的直接,總是不懂要留些情面。
不曉得為何那魔族竟沒有怒上心頭,殺人滅口,而是轉(zhuǎn)身走了。
走了?
留下一席厥詞,卷走盈袖清風?
仿佛不該這般造作的吧?
可小狐貍和盈闕在寺門口的菩提樹下蹲了大半晌,也未蹲到什么蹊蹺,卻等來了三個天上客。
第31章
你的眼睛真漂亮。
踏云而來的兩位白袍神君,
盈闕一個也不識得。
趁他們還在云那頭,山那邊時,小狐貍在盈闕耳邊悄聲問她:“你會幫誰?”哦,小狐貍?cè)缃褚褧f話,
不必再糟蹋紙墨了。
盈闕聽得明白小狐貍問的誰是誰,
可雖而她未假思索便回絕了魔族,
但那只是作為神仙本該有的堅持,再深一些的,
她自己都尚未想明白。小狐貍眼下這般問她,
她也只得緊皺著眉,
搖一搖頭。
不等小狐貍再問,來者已離得近了,
他們落下祥云,盈闕才瞧見他們身后還牽著一個白裳的小仙姬。
沒牽著小仙姬的神君開口便問道:“是不是有魔族來過?他往哪里去了?”
盈闕站在寺門之前,望著他們不說話。
那個神君看著很著急,
見盈闕不說話,便又要問,卻被他身邊另一個神君攔住了:“罷了,看這里的氣息已消散殆盡,
大約也走了一兩個時辰了,
不必急這片刻,事關(guān)重大,看來不說清怕是不好問的�!�
盈闕看著說話的這個神君有些許眼熟,
卻一時記不起來,
便站著不出聲,
好等他們自報上家門來,說來這還是學的花玦慣使用的法門。
蓋因花玦認識的有靈實在多,
八荒六合,不拘何處總能遇上幾個見過寥寥幾面并不熟稔的,少不得便逢上了記性不濟之時,都是父執(zhí)輩常有往來的神族,若喊不出名號來,那便是極失禮的事。每逢此時,花玦便會乍然露出一副不勝歡喜的模樣,很不著痕跡地摟過去,一番親親熱熱的兄弟長兄弟短后,莫說名姓仙鄉(xiāng),就連家中幾口仙,仙齡各幾許,何以為營生,共誰常相與,盡皆被他摸了個明明白白。
盈闕自然沒有花玦這等的胡侃功力,不過呆站著裝瞎作啞的本事還是有的。
幸然那兩個神君仿佛知曉盈闕的僻性一般,也不計較,相視而會心一笑,沒牽姑娘的神君謙和地向牽著姑娘的神君略略抬手,以表先請之意。
被請的神君便拱手道:“在下天族阿元�!�
看著眼熟,一提起這個名字,盈闕便想起來了:“我記得你,你是天族長孫�!�
阿元輕輕一笑,并未戳穿她,點頭道:“曾與上仙在玉清府與天宮見過幾回,不過也未曾多說什么,不想上仙還記得�!闭f完,牽著身后的小仙姬說道,“這是小妹阿玄,有些怕生�!�
盈闕微微偏頭,看向在兄長話聲里乖巧行禮的小仙姬,一直低著頭,頗顯拘謹?shù)臉幼印?br />
盈闕說:“我聽過你,你說……”皺著眉頭頓了頓,才記起來,“眼淚很珍貴?”
阿玄倏爾抬頭,猶豫稍稍才問道:“上仙可是聽京沂提過嗎?”
盈闕這才看見她幽然干凈的一雙瞳中原來空無一物,她看了好一會兒,那兩個神君齊齊皺起了眉頭,阿元更是改了臉色,不虞之色已擺在了臉上,那個還不知名號的神君虛咳一聲,正要說話。
盈闕忽然出聲:“好漂亮的眼睛。”
一句話快得攔都攔不住。
小狐貍往盈闕身后縮了縮。
阿玄怔了一下,顯然是從未聽誰這般直白地當面論起過她的眼睛,不過很快便回過了神,輕輕搖了搖阿元的袖子,彎著眼睛笑道:“謝謝,不過我從未見過……哥哥與調(diào)英為我擔心,從不說這個,可能請上仙與阿玄講講這雙眼睛生的什么樣子嗎?”。
“像……我家中神殿頂上,被雪水洗滌干凈的墨玉,盛著一掬天池的水�!�
仿佛不論如何動聽的話,從盈闕唇齒間過了一遍,都會失了韻味意趣。
但阿玄聽了,還是很歡喜,沉沉幽靜的雙瞳靈動了許多,如此才教盈闕相信了——那樣一句話真的是這個小仙姬說出的。
“果真和他們說的一樣�!辈恢柕纳窬α藘陕�,說道,“阿玄妹子是天池的水,至純至凈,你卻像昆侖巔的雪,不沾一分紅塵煙火,世故之道更是半點不通�!�
盈闕偏頭望向他:“不像,我本來就是�!�
那神君失笑,與阿元對視一望,無奈道:“阿元可瞧見了,我這師妹就是這般呆,冰疙瘩一個,千萬莫同她計較,她不是有意冒犯阿玄妹妹的�!�
阿玄急忙搖頭:“沒有沒有,哥哥和阿玄都明白的!”
“連與?”見他點了頭,盈闕便頷首施禮,“七師兄�!�
原來是她那個自拜入師門以來,一直在外歷千年世,尚未見過一面的師兄。
連與微笑著擺擺手,忽然想起一事:“上回你去幽冥要查之事可查到了?”
盈闕嗯了一聲。
“那便好�!边B與甩了甩袖子,“你的事查著了,七師兄而今卻有樁要追查卻尚無頭緒之事,師妹可肯幫忙?”
盈闕想著,師門兄長,這般閑事自然該管,于是便應(yīng)道:“好,你說�!�
連與問道:“剛剛那魔族來找你說了什么?”
盈闕默了幾息,方才答說:“他很啰嗦,說來話長,你們不先去追他?他往那邊去了�!�
連與看向阿元,阿元點了一點頭,轉(zhuǎn)而向盈闕說:“我同連與去追那魔族,可否請上仙暫且看顧小妹一二。”
盈闕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哦�!�
阿玄一直跟著阿元,聞言頓生不安,有些慌張,卻被阿元溫聲安撫住了。
目送走那兩個白袍神君,盈闕同小狐貍面面相覷。
阿玄軟軟地出聲道:“上仙,這里……”
話未說完,便被打斷了:“你不要喊她上仙啊,其實她不喜歡別人這么喊她的,又沒上神威風,等哪日她做了上神,隨你一天喊幾遍!”
“上,上仙?”阿玄聽著,是和盈闕一樣的聲音,不免驚疑。
盈闕向她解釋道:“是我養(yǎng)的狐貍,莫要理她�!�
說著,又拍了一下小狐貍毛茸茸的腦袋,說:“是你不喜歡�!毙『偭r齜了牙。
阿玄聽著小狐貍的聲音,向她和善地笑了笑,又微微側(cè)過臉,有些小聲地問盈闕:“那我能不能喊上仙作姐姐?”
盈闕在心里算了算輩分,一本正經(jīng)地搖了搖頭:“不行。其一,西王母陛下是五帝之一,五帝傳承至如今的天帝,其間歷經(jīng)兩位天帝,算來,我的輩分比你的祖父尚高出一些,算你的曾祖輩。其二,京沂為我?guī)熤叮闩c她同輩,仍舊比我小了一輩,你該喚我姑姑,你不可占我如此大的便宜�!�
這輩分之事,花玦曾幫她捋過一回,算下來的結(jié)果教他悶悶不樂了大半日,最后又不知怎么就想通了,興沖沖地湊過來和她掰扯說,他是山河之靈,天地之后,輩分也高得很,和她還是般配的,還說以后千萬不能讓誰占了她這輩分上的便宜。
他說,阿盈,果然還是我與你最般配!
盈闕回過神來,看向阿玄:“你剛剛說什么?”
阿玄復又說了一遍:“原來上仙還不曉得,小鳳姬前些日子同我哥哥定了親了�!�
盈闕有些疑惑:“在東望山時并不曾見他們有甚交情�!�
阿玄輕輕抿了抿唇角:“是天帝陛下親自與鳳君說定的親事�!�
盈闕哦了一聲,從一旁樹上折了根枝椏,將一頭送到阿玄手中:“我不慣有靈近身,你牽著這個,我?guī)氵M去。”
“嗯,好。”阿玄有些局促地牽住枝椏子,還能摸到幾片未清理去的葉子。
盈闕牽著阿玄踏過門檻,忽而說道:“喊什么隨意便好。”
“嗯,謝謝姐姐!”
“……嗯�!�
盈闕總覺得她似乎忘了些什么事,一想起連與,這般感覺尤甚。
這時,小狐貍竄到了阿玄身邊問道:“連與師兄曉不曉得結(jié)親這事?”
聽到小狐貍的問話,盈闕才恍惚記起,行云曾給她講過相弦連與兩位師兄同玖洏的深情厚誼。
阿玄想起什么似的,抿嘴輕笑:“知道的,月前,哥哥因此事被天帝陛下召回天宮,連與大哥追到合虛宮同哥哥打了一架,打完竟成了至交好友,一同追查起魔族之事�!�
“哦,原來如此啊。這么說你們追查魔族已查了不短的時日?”
“一月有余�!�
“那你們可有查到,魔族為何要來找盈闕?”
“沒有……只是前幾日哥哥他們忽然追查到仿佛有一股魔族的濁氣流竄在人間之南,而后便追到了這里�!�
“哦,原來如此啊�!�
“到了。”盈闕出聲,推開禪房的吱呀木門,“你這幾日便在此處等你兄長,寺中的和尚不必理會�!�
“姐姐也住在這兒嗎?”
“我陪我的狐貍修行,住在山間�!�
阿玄將衣帶繞在指尖,又松開:“好,謝謝姐姐�!�
看到阿玄坐到榻上,盈闕才掩門離去。先尋了當日開門掃地那老和尚說了,不必去打擾禪房剛來的姑娘。
哦,是了,雖說那老和尚當日一副老弱將死的顫巍巍模樣,不過過了這么幾年,他還是那般老弱將死的模樣,也不見再老一分。因此小狐貍還時常懷疑他不是尋常凡人,可看遍了他渾身上下,魂里魂外,那都是一身凡人樣子,便也只能歸結(jié),不過是個不太尋常的凡人,大抵是參佛參久了,修得的福緣?
總之,老和尚問也不問一句,就應(yīng)下了。
走在山間,說的話被山壁蕩回,話音都浸著氤氳嵐煙,浸得比嚦嚦鳥鳴更為清脆。
“盈闕,那小妹妹看起來可憐兮兮的,你真的就這么把她丟在那嗎?”
“若無事,神仙枯坐百年也無妨,若有事,我在此處亦趕得及去救她,不遠�!�
小狐貍鍥而不舍地繼續(xù)勸道:“可你答應(yīng)了天孫元要照顧好她妹妹的嘛,你該去陪著她,和她嘮嘮嗑呀!不是誰都和我們一樣一發(fā)呆就是萬兒八千年的,小姑娘家都會孤獨傷心的!”
盈闕停住腳步,垂頭看著繞著她轉(zhuǎn)的小狐貍,過了會兒說:“莫想偷懶,修出人身前不許去頑�!�
“……”小狐貍被戳穿了小心思,不見尷尬,反而張牙舞爪地順著裙子爬到盈闕肩上磨起牙來。
唉!真是太親近了,心有靈犀不點都通,在如此時候,真是煩心呦!
這壁廂,盈闕剛和小狐貍說好了,那邊離廣山寺不遠處,便忽起一陣喧囂的風。
小狐貍耷拉著的耳朵乍地豎了起來,眼睛都亮了,盈闕看她一眼,一時無話,便拎著往禪房那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