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爬滿木石土地,
森冷冷的,
花鳥魚蟲轉眼間枯死堆尸,山上的佛光一下子便黯淡了許多。
影卿眼見這佛門圣地,
頃刻間地坼海倒,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轉身看著眼前這座屹然不動的大殿,喃喃自語:“夭壽了夭壽了……這是和尚堆里混進了魔族奸細么?怎么還越治越壞了!”
正此時,
外面闖山的人又弄出了一聲巨響,大約是看到須彌山上的這番變故,愈發(fā)加緊了攻勢。
影卿扭頭又看了一眼大殿,最后頭也不回地奔著山下大陣疾掠而去。
這種時候追來的還能是誰。山上的佛門尊者除了閉門悟法的,
有一個算一個都在殿中,
攔門是指望不上他們了。
還得自己去做這攔路虎。
唉,拼命似我,為誰辛苦為誰甜呦!
“二殿下!天孫殿下!”
正埋頭破陣的兩位,
眼見陣法將破,
上山有望,
卻忽聽得不遠處有誰在喊他們。抬頭看了一眼,只以為又是迷陣幻術,
并不理睬。
而影卿甫一將話喊出了口,便知不妥,頗為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嘴巴,抬手輕振兩袖,極其自然地擺出盈闕往日的杳離姿態(tài),渾似她原本即是此般模樣。
望著這謝客的陣法,今已殘破得不剩下多少威力了,影卿搖頭嘆了口氣,認命似的推出一掌,掌心凝出一段不甚凌厲的冰錐,被一團玄黑團砂裹著,一觸上擋在阿元身前的碑壁,玄砂似水一般,彈指間便沾上了壁面,將其侵蝕得殘灰也不剩,輕易便破去了早已搖搖欲墜的陣法。
佛門慈悲,須彌山設下的陣法也甚少殺伐之氣。而影卿又身處陣里山中,是以不費多少力便破解了這殘陣。
助阿元與白奕脫了困,影卿便召回了那團重又聚回冰錐上的玄砂,藏進了袖中,暗戳戳地背到身后。一收起月照砂,冰錐便融了一手的水,浸濕了衣袖。
她畢竟不是雪精,凝不出盈闕那樣厲害的冰錐,適才也不過是做個幌子,真正有用的還是她自己修煉出的月照砂。
影卿偷偷甩了甩濕透的袖子,趁他們走過來的工夫,已掐了個凈衣訣。
白奕甚是詫異:“竟真的是你?神女的傷好了?”畢竟盈闕傷得快丟了小命的樣子,他是親眼見著的。
影卿:“……”
她微微頷首:“昆侖自有底蘊,不過事關秘辛,你不該問�!�
白奕并不覺得被冒犯,反而樂呵呵地對眼前這個盈闕深信不疑了。
影卿暗舒了口氣,正要開口探問,卻被頸項間忽現(xiàn)的長劍劍尖抵住了咽喉。
微微偏頭,影卿沿著利刃的寒光冷芒,直直地望向握劍的白衣殿下,搶在他之前,語聲不起波瀾地輕訴:“你不是天孫元�!�
聞言,阿元沒有辯解,只是同樣淡漠道:“爾非昆侖雪女。”
兩人隔著一柄出鞘的劍對峙,直直地望進對面的眼中,互不相讓。
“……”
“來,你們先抬頭看一眼這天�!卑邹炔迦胨麄冎虚g,站在劍未開刃的一邊,左右看了看,指著天說道,“山上那事比較急,所以你們有什么話不能直接說清么!這個關頭弄什么玄機!至少教我聽明白了可行?”
影卿依舊不說話,望向阿元的眼里帶上了薄薄的挑釁。
阿元移開眼,卻未移開劍:“二叔,她不是雪女上仙,是我與你說的那個行止癲迷,假上仙之名混入了山河宮中的。”
白奕眼下急得很,只道:“那你看著處置了她,我先過去�!彼匀皇遣粫贿@半途殺出來,身份存疑的女子挑撥了的。
“且慢!”
“等等!”
兩聲同時喊出,甚至阿元還快了一瞬。
影卿狐疑地看過去,當下也不急著去攔白奕了,仿佛有誰比她還急?
不過白弈似乎比她還疑惑:“什么?”
阿元淡淡地瞥了眼影卿,才解釋道:“此女奸詐,怕是與魔女勾結,寶殿里情勢不明,還是問清了好。且有諸位尊者在,一時也不會有大失�!�
“嗯,說的是�!�
影卿見阿元說服了白弈,雖說松了口氣,卻又默默心疼起自己來。
影卿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們的神色,一面想著自己哪里露了馬腳,才使得阿元這樣篤定,一面扮著盈闕的口吻,周旋道:“我不想跟你打架。”
阿元的劍更逼近了一寸,直貼上了影卿的脖子:“本君也不想和你磨工夫�!�
影卿冷笑一聲,她不是盈闕的脾氣,沒有盈闕的性子,自盈闕被天族從她身邊帶走,忍天族,忍花玦,她早已忍了一肚子的火。
眼下還要忍天族,她是萬萬沒肚量再忍了。
癲迷?你才癲迷,你祖父癲迷,癲迷你個二瓜皮!
玄砂裹著素手,影卿一把握住劍身,往后一拽,可惜被阿元旋著劍柄搶回去了。
影卿冷然道:“才抓了我一回,眼下又欲殺我,天帝是打定了主意,欲與昆侖決裂么?”天帝定沒定主意她是不知道,不過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將盈闕扮到底。
白弈眉頭一皺,盈闕被帶回天宮之事背后牽涉魔族,諸方不曾泄露,眼前這女子若不是盈闕,又是如何知曉的?藏得這般深?
他偏頭與阿元對視一眼,阿元仍篤定地搖頭。
看著他們,影卿靈光一閃:“是蟲子……”
山河宮里的蟲子多是不假,但盈闕身邊,除了在萬魔窟那段日子,從來都沒有蟲子敢近身的。山河宮盈闕去的不少,那里的蟲族大多都修出了靈性,往日一見了她,早結伴逃之夭夭了,哪會成群結伴地湊上來。
花皇都沒瞧出自己的底細來,那群蟲子還能忽然就生出慧眼,挑著人來欺負?眼下看來,定是天孫元的手段。
阿元坦率地點頭承認了重新把劍抵上影卿的脖子。
影卿忽而堆起了滿面的笑,兩手握著劍尖,小心地避開劍刃,離阿元稍稍近了些。
看著盈闕的那張臉冷不防笑得眉眼彎彎,白弈不由打了個寒顫,這下他對阿元的話深信不疑了。
阿元皺著眉:“好好說話�!�
影卿仍笑著:“大水沖了龍王廟,是自家人呀!”
白弈握住阿元又要舉劍的手:“說能教我聽得懂的話�!�
影卿聳聳肩:“我是盈闕養(yǎng)的那只小狐,在廣山寺我們罵過架的!”
白弈:“……”好的,這下子更沒什么可懷疑的了。
看了他們一眼,見他們聽進去了,影卿才繼續(xù)道,“那日在忘川之畔,你們天族來的神仙要帶走盈闕,花玦不肯,為了安撫花玦,盈闕便把我留下了,扮成她跟在花玦身邊�!�
“哦——”白弈點點頭,“既然都說明白了,那我們過去吧。”
“……”影卿,“等等!容我想想……”下一個謊該怎么撒。
“還想什么?再想佛祖的佛殿就要塌一半了!”白弈不能理解。
“佛殿穩(wěn)得很!等等,我方才想說什么來著……”影卿煩躁地拍了下腦袋,“啊!想出來了,你們不能過去!”
白弈也很煩躁,在轟鳴中吼道:“為何!”
影卿回吼:“你們是不是得天帝密令來捉……不對,是誅滅,你們是來誅滅花簌的?”
他們這回沉默了,對視一眼,阿元緊蹙著眉:“你……”
“我也是!”
見他們不信,影卿便又喊了一遍:“我也是!”
影卿說:“是我盈闕的師父,白澤帝君的意思。他去了趟山河宮,讓我看著辦。原本依著帝君的意思,還有些不忍心,畢竟是一族的性命。但小狐看,魔族若逃出萬魔窟,掀起大戰(zhàn),才是真的不忍心。是以我便打算留在魔女花簌身邊,得其信任,再誅殺之�!�
“小仙姬有此覺悟,甚好甚好!計也是好計,不過,”白弈疑惑問道,“為何我們不能過去?”
影卿循循誘導:“這是哪?是須彌山,是佛門。須彌山的尊者是什么心懷?慈悲為懷,舍己渡人!我們這么直接過去妄造殺業(yè),且不說魔女花簌自己便身負神樹神力,極難對付,而且雖說尊者們現(xiàn)在還在壓制她,但你們若殺過去,他們便要來打我們了,難不成還真和諸位尊者動手?這勢必不成!還得小狐去,趁著場面亂作一團,暗戳戳一刀子誤殺了,一切便都了結啦。”
白弈出主意:“那我們遮掩一下殺心,裝作去解圍的?”
影卿抹了把臉,搭上白弈的肩,滿眼真摯的眼睛眨了眨:“連小狐都猜著了,那邊那些活了好幾十世,過了好幾萬劫的想不明白?就算尊者們常以善念度人,一時猜不著,那花玦呢?他是急,比你急多了,可他又不傻!”比你不傻多了。
白弈弄明白了,他們是不該過去:“那怎么的?你過去暗地里捅刀子,本君同阿元守在此處,不讓她逃了去?”
雖說這話不中聽,有抹黑她神格的嫌疑,不過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放他們闖進寶殿,影卿還是歡喜的,總算沒白費了她十斤的口水。
“不過……有一樁不大好……”影卿裝模作樣忸怩道。
白弈急忙追問:“哪里不好?”
“眼下是沒有什么不好的,只是日后萬一東窗事發(fā),被白澤帝君知道了小狐自作主張,還冒用他的名號,敗壞他的聲譽,我這……”
白弈松了口氣:“嗐,這算什么麻煩的,小仙姬深明大義,屆時本君與天孫必定在帝君面前為你求情。”
“那可再好不過了,多謝二位殿下!”
影卿又看向阿元,他一直沒說過話,就靜靜地聽著她和白弈一來一回地說,便試探道:“那我過去了?”
白弈托付重擔一般地,沉重地一揮手:“去罷,千萬當心。”
影卿潦草地點了一頭,仍舊望著阿元,那股古怪之感越發(fā)濃烈。
阿元終于回應了:“嗯�!�
影卿莫名覺得何處不大對勁,卻實在想不明白,索性強壓下了那古怪之感,頭也不回地往來處飛去。
大雄寶殿的動靜越來越大,將至眼前時,佛光忽然大漲,直壓下了四方蔓延的邪魔黑氣。
遙遠的梵鍾磬音忽而響起,悠遠綿長,清心鏡,明靈臺。
撞碎了須彌山的一片死氣,滌蕩了天地間的渾噩濁氣。
影卿被忽起的萬丈佛光晃盲了眼,又被佛音震得摔到了地上,最后,只來得及吼出一句:
“你老祖的!吼!”
第46章
無可奈何,無用是我。
影卿回到寶殿時,
殿中已快分出了勝負。
佛門弟子橫七豎八得躺了一地,死生不知,連花玦也被禁錮在了一團碩大的玄光之中。
影卿唯一慶幸的是,雖則花玦身上沾著血,
卻于性命無礙�?磥砘m一時為魔氣蒙昧了心性,
卻還有著一絲清明。
殿中只剩下迦那同他兩位師兄還站著勉力支撐,
看著卻也仿佛是再受不住花簌兩擊的模樣。
沒有理會花玦嘶喊讓她離開的話,也未去放開他,
影卿猛地往迦那身前撲去,
口中卻仍耍著嘴皮子:“女孩子家,
嬌嬌俏俏的便好,喊打喊殺的似什么模樣,
往后難不成還想欺負你嫂嫂么,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花玦捶著玄光罩,一壁以蠻力硬破,
一壁大喊:“阿盈你在說什么!快放了我,你不要過去!阿盈——”
伴隨著這一聲,花簌一掌連起殘影已落下,影卿也已飛至迦那身前,
正正好替他擋下了。
那一掌穩(wěn)穩(wěn)妥妥半點未偏,
影卿滿滿當當?shù)么Я艘粦�,瞧著簡直就像是她看準了直愣愣撞上去似的。連迦那也被她這勢不可擋沖上來的氣勢震住了,愣了一瞬才接住她轉眼便癱軟下來的身子。
影卿被打得胸口悶疼,
止不住地咳了好幾聲才吐出幾滴濁血來,
搭著迦那的肩站起了身。
方才花簌一掌竟于落下時驟然收勢,
卸去了大半法力,只余八分力氣來不及收回,
落在了影卿身上。
影卿瞧得分明,正是自己沖到迦那面前時,一照面的剎那工夫,花簌的眼里忽有了那一念清明,只不過是一晃而過,影卿尚未來得及喊她一聲,她的眼便又渾沌了,舉起手爪,又要打下。
那只小手原本白嫩,前兩日影卿和花玦還親眼瞧著,花皇為她將指甲修得圓潤可愛,眼下那稚嫩的手卻布滿了漲浮于肌膚上的血紅筋脈,可怖得很。
揉著胸口,影卿暗嘆了口氣,感慨著還不如剛剛一掌了事,只想不到歸來樹與盈闕之間羈絆會這么深,竟使得花簌臨頭軟了心腸,可憐自己卻還得再挨一下。
一面擋著要過來的迦那,一面自挺起胸脯要迎那一爪。
影卿閉著眼一副凜然就義的模樣,甚至在等待那一爪落下的時候,還分神想到了花玦——
讓花玦這么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他家的小孩打傷,那自己這算是未照顧好他,還是未照顧好他,還是未照顧好他……呢?
影卿想到盈闕的囑托,不由便有些心虛。
“阿盈……”
嗯?
等著穿膛而過的一爪久久沒有落下,反而卻感覺到誰拎著自己騰空了雙足,耳邊一聲驚懼滿滿的顫抖聲音響起,影卿猛地睜開了眼。
凌厲風聲間,花玦那張冠絕八荒六合,第一絕色的臉,便離她只有兩只鼻頭之遠。
這般的場景,他已見過了多少回?
灼目的血從阿盈身上淌出來,多少回浸濕了他的衣?
他甚至不敢去數(shù)。
仿佛次次回回,他都救不了阿盈,更護不住她。
萬魔窟的血牢里,澹蕩湖的熾火上,幽冥界的忘川畔,還有如今須彌山的佛殿中,一回又一回,阿盈傷在他眼前,可他救不了。
“啊——”
花玦以血為祭,撞碎了樊籠,碎光溢散,劃破了他一身皮肉。
花玦閃身來至影卿花簌身旁,點住花簌的后頸,便要將神志不清的花簌往后摜去,又環(huán)住影卿的腰旋身退遠。
花玦眼睛紅得比殺紅了眼的花簌還駭人,心中更是痛得仿佛花簌那一掌是要抓在他的心上。
望著這般駭人的眼睛,影卿怔了怔。
“你,你干什……”影卿努力地往后仰著脖子,聲音都被嚇得不自覺輕了。
花玦卻狠狠地沖她吼道:“走!”
被這么一吼,影卿卻回過了神,柔聲哄道:“我要做的事還沒做完,花玦,你相信我,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