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誒!”花玦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妄念,“想什么呢,你和離離姑娘若真是有緣,還需得從今生等到來世么�!�
這世上月光所及之人,大約都與她有生生世世的緣分?不過也就緣淺如此了。
花玦指了指離離兒姒:“到了來世,你就能全然忘了她,再不必受求而不得之苦,高不高興?”
“……高興你娘個屁啊!”
坊主憋了半天沒憋住,還是把這句話罵出了口,裴和終于把那團布塞了回去。
花玦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高興地朝裴和一揮手:“好啦,帶走吧,此事后續(xù)便交由你們州府衙門了,我們便不摻和了。告辭!”
裴和拱手一揖,道了聲是,便要押著賭坊一眾人回衙門。
“等一等�!彪x離兒姒忽然出聲。
她來到坊主的面前,對怔愣的坊主問道:“你有話對我說?”剛剛這個人雙眼通紅地盯著自己,那么高高大大的一個年輕漢子好像就要哭出來了一樣。
坊主拼命地點頭。
于是離離兒姒摘下了他口中團布:“你說�!�
看著她這般認真地看著自己,認真地等著聽自己說話,坊主滿心的話忽而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離離兒姒耐心地等待著。
坊主振振精神,努力擠出一個不顯兇狠的笑來,鄭重說道:“離離姑娘,我叫狄廣,月光廣闊的廣�!�
月光怎么能叫廣闊呢。
不過離離兒姒點了點頭,說:“我記住了,狄廣。謝謝你借了我百日宴的銀錢�!�
裴和押著狄廣走了,花玦也帶著她們回去了。
花簌正和花玦在前面就狄廣的富貴賭坊究竟是否算是過錯一題討論激烈,最后達成共識——不管算不算錯,他們都是缺少教導(dǎo)之人,西陵的教育普及事業(yè)亟需努力。
而這一點,久別的空心大師父和歸了小和尚大概很能幫上忙,他們的佛門復(fù)興大業(yè)如今正如火如荼地開展著,想來也是愿意的。
盈闕從懷里取出紙筆,邊走邊記。
花簌撓頭,茫然發(fā)問:“姐姐,你這是做什么?”
“明日去尋王上,事情太多,恐忘了,記下為好�!闭f著話,她手里的筆也未停。
花簌學(xué)到了似的連連點頭。
離離兒姒快走幾步,追上花簌:“我會早日將錢還上的�!�
“再簽個賣身契?”花玦玩笑一句,很快又正經(jīng)起來,“不必姑娘還,倒是有一個忙要請你施以援手�!�
離離兒姒毫不猶疑便答應(yīng)了:“好。”
“姑娘還是先聽一聽,再作決定�!被ǐi說道,“所謂結(jié)界,便是有界,即為有限,那么可不為結(jié)界所縛者,便只有無界無限之物�!�
離離兒姒若有所思:“有道理�!�
花玦指著天上高高掛的月亮,又道:“明月在彼,月華至此,明月光便是無界無限之物�!�
離離兒姒繼續(xù)有所思:“然也。”
頓了一頓,她方才反應(yīng)過來,搖頭道:“月華無界,可我卻已獨存太陰之外,化作有形,受限于此,我是出不去的。況且,這個結(jié)界你們不是可以自己打開嗎?”
花玦沒有回答她,只繼續(xù)說完自己需她襄助之事:“姑娘雖已游離月外,卻可以月華為媒,傳以訊信,不為結(jié)界所限,是否?”
“是�!�
“那好,我正是想請姑娘替我向守在西陵邊城之外的仙……舊日仙友傳一句話,須得避人耳目。不知姑娘可愿幫忙?”
“什么話?”
花玦附在離離兒姒耳畔,輕道秘語,說完便又離遠了些,微微欠身,以表冒犯歉疚之意。
“好�!彪x離兒姒答應(yīng)了。
花簌見他們說完了話,這才上前來,等了一晚上,終于可以把糖人禮物送給離離兒姒了。
離離兒姒拿起最上面的一個糖人,高舉在眼前,月光透過,她仔細辨認:“這樹上掛著風(fēng)箏,和那只風(fēng)箏一樣。”
盤子里還有三只糖人兒,花簌討好地拿給盈闕先挑:“姐姐,我都學(xué)會做了,下回也做一個歸來樹給你~”
剩下的三只都是西陵花草的樣式,盈闕隨意拿了一個,剩下的兩個,花玦花簌一人一個地分了。
明月之下,四人并行,一人手中皆拿一只糖人兒,慢悠悠走在寂寂然的街道上,踩著平平仄仄的青石板路,驚飛枝頭鵲鳥,還能聽到百姓人家窗下的更漏聲聲。
清風(fēng)伴行,花簌又哼唱起那支剛唱過一半的西陵小調(diào)——
莫不是海棠偷酒倦枕流?
莫不是藕花淹留舴艋舟?
莫不是爭撲秋千,林中楓葉也急羞?
莫不是晚來天寒,久臥梅花樓?
莫不是春夏秋冬百樣錦,總不寂寞愁?
盼得來年天再雪,冬雪一抔花一甌。
第103章
行止由心,皆發(fā)乎自然,何談勉強耶?
翌日,
天大亮?xí)r,盈闕舉家來找西陵王商議薪俸以及一干小事。
他們到時,西陵王一家三口剛用完早膳,而殿中尋不見小百花的蹤影,
問過才知是跑去了小花園,
花簌便溜去找她。
王后身子柔弱,
近來更是生了場大病,此時向花玦盈闕告罪一句,
便由侍女扶回了內(nèi)室。
沉默地目送王后離去,
西陵王這才看向盈闕。
聽得他們道明來意,
西陵王先是惶恐地告了思慮不周之罪,而后便很是爽快表示仙尊受西陵奉養(yǎng),
在人間的所有花用皆由他來供應(yīng)。
“凡國中所有,任您擷取�!�
盈闕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大王好像從來也聽不懂她的話的樣子,換個官職要說半天,
要個俸祿也得重復(fù)幾遍,永遠答不對題。
花玦以眼神安撫下盈闕,看了看茶壺,遂又放下,
問旁立的侍女要了一壺不必烹煮,
只須干凈清涼的清水。
他謝絕了西陵王的好意,顧念西陵王因崇奉盈闕而起的惶恐之情,略略思考了一番才道:“王上也有孩子,
大抵能明白我們夫妻對小歸的期許之念,
我們只想她平安順遂地做個小郎中。是以仙尊之話便不要再提,
王上只將我們當(dāng)作需要養(yǎng)家糊口的尋常官員之家便可�!�
話已說至這等份上,西陵王自然也再沒法子不答允。
“除此之外,
還有一些小事,說來有些難為情……”花玦羞澀地抿唇一笑,“本應(yīng)該正經(jīng)寫奏疏上諫的,奈何在下才疏學(xué)淺,四六不通,實在寫不來這奏疏,才只得面陳。”
“先生折煞我也……”西陵王抹著額頭虛汗。
他們倆還在那壁廂客氣著,這壁廂盈闕直接取出她昨夜記事的紙張,擺到西陵王的面前。
條條件件,清清楚楚。
“……”
這時,侍女正好捧著花玦所要的清水過來,換上了新的茶壺,躬身退下。
是今早剛收來不久的花間朝露,尚未經(jīng)過太多人手。
盈闕倒了三杯,一杯端給花玦,一杯推給西陵王,留下一杯自己試了一口,甘冽清香。
西陵王受寵若驚地謝過盈闕,端著茶杯小心翼翼地飲了一口,又鄭重地捧起那薄薄的一張紙,閱覽起來。
其實不過是盈闕隨手記下的稿紙,短短幾行字,了了三件事——一為薪俸,二為編書,三為弘法。
卻幾乎被西陵王奉為圭臬般地珍而重之。
盈闕頗是不能理解,這個聽不懂她話的大王,竟連字也看不懂嗎?
花簌找到小百花的時候,她正孤零零一個人躲在紅鯉池邊砸石子兒。
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裙子,也一無所覺。
身旁一幅卷軸從石臺上滾落,花簌伸手接住,看到滿卷繁花。
明明旁邊幾步遠處便有臺階可登,花簌卻還是直接撐在石臺邊緣,一提氣,翻身躍了上去。
花簌走近,拍了拍出神的小百花肩頭,小百花一個哆嗦回過頭來,花簌便瞧見了她紅通通像兔子似的眼睛。
花簌俯身湊近了打量,小百花扭頭避過,揉了揉眼:“你怎的來了?”
花簌將卷軸收拾好擱置在她身側(cè),小百花看了一眼,說道:“這是幾月前我剛來,阿爹送我的小花谷,阿娘陪我一起栽下了許多花,我不得空能經(jīng)常過去,那邊的人便畫了這幅畫給我�!�
說著話,她又揉了把眼睛。
“啊呀呀——”小百花忽然捂著眼睛叫喚起來。
“眼睛進東西了吧?還不快把石子兒撒了,臟手別捂著眼睛!”花簌急忙掰開小百花的手,又扒開她痛得緊閉的眼睛,輕輕吹掉里面的砂礫。
小百花呆呆地望著湊在面前白嫩嫩的俊臉,渡劫的眼睛迎風(fēng)流淚,淚流不止。
花簌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默默地伸出一根指頭抵著她的大腦門,將她往后一推,驀然回神。
小百花手肘撐著石臺,一骨碌爬了起來,叉著腰,又是委屈又是氣:“你干嘛!”
“這小魚好端端地在水里游,卻無端端被你拿石子兒砸,看,報應(yīng)了叭?”花簌見她泫然流涕的可憐模樣,便忍不住逗她。
“我心里煩嘛!”
花簌知道她煩惱什么。
王后前段日子傷娠,一連病了許多日子。
花簌常在藥署帶著后容學(xué)習(xí),便知道了這事兒,還幫著煎過幾回藥。不過小百花一直對此事閉口不談,每日下學(xué)之后也自己早早地回去,與她往來也少了,花簌便只好當(dāng)作不知此事,更無從安慰起。
今日她偷偷傷心被自己撞見,且多日來傷心不減,憂愁更添,花簌不由得擔(dān)心起來,卻不知該怎么開口。
緘默半晌,只有小百花抽鼻子的聲音不歇。
花簌踮起腳,抬高手放到小百花頭頂,撫得顯然有些吃力。
正淚水潸然的小百花抽空瞅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盤腿坐了下來,花簌摁著嘴角,很有眼色地立馬俯身摸了摸矮下來的頭。
又過了好一會兒,小百花終于忍不住瞪了花簌一眼,抽抽噎噎地問:“你怎么不勸我別哭,也不問我怎么啦?”
“哦……那你別哭了罷,發(fā)生什么了?”
“我知道你都曉得了,還裝傻�!毙“倩曇魫瀽灥�,“阿娘的娃娃沒有了,小花兒也沒有小尾巴了�!�
“嗯,我是曉得。”花簌擱在小百花頭頂?shù)氖钟謸崃藘上隆?br />
小百花抱住花簌的腿,小臉靠著:“那你一定不曉得,我阿爹和阿娘吵架了�!�
花簌假裝不知道小百花把自己滿臉亂飛的眼淚鼻涕都悄悄地揩到了她的衣裳上。
花簌順著小百花的話問道:“他們?yōu)槭裁闯臣馨�?�?br />
“小尾巴沒有了,阿娘傷心,阿爹也傷心。阿爹想多陪陪阿娘,可是阿爹很忙,阿娘更難過了,可她只躲著自己哭,在阿爹面前,只沖他生氣,阿爹來也生氣,不來也生氣,阿爹也更難過了�!�
小百花仰起頭問花簌:“可是我還在啊,為什么要那么難過,難過到都不理我?”
對著小百花清凌凌的眼,花簌答道:“我想,大約是王上和王后曾經(jīng)不小心把你弄丟了,失而復(fù)得便分外珍惜。他們又有了娃娃,怎樣在意他,便是當(dāng)年想要怎樣在意你罷�!�
小百花說了句也許吧,扯著嘴角笑了笑,有些涼,有些苦。
她說:“我以前的阿爹和阿娘也吵,他們就沒有和好過,都互不理睬的�!�
這還是花簌第一回聽小百花提起被尋回來之前的事。
“以前有個壞財主,因為他,我們家從來沒有好日子,呆在破破爛爛的地方,吃不好,住不好,我每一夜都睡不好,總有蟲子在吵,在咬。
“不像現(xiàn)在,新阿爹就已經(jīng)是最大最厲害的大財主了,連小花兒種的花兒都沒蟲子咬了,新阿娘也那么好,送我像天上霓虹朝霞一樣的裙子,給我編串著彩珠鮮花的辮子。
“小歸,你有沒有十分、萬分、分外想要的愿望?
“我有呢!我小時候每年生辰都有個同樣的心愿,我希望我阿爹阿娘,他們能笑瞇瞇地一起坐在我的床頭,給我唱支歌謠,哄我睡覺。
“可惜直到如今都沒有實現(xiàn)�!�
追憶過往,以前的舊事都有些記不清了,小百花說一會兒便要停下來想幾句。
再提起這些事,她都覺得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一樣。
“唔……我沒有阿爹阿娘�!�
“那你比我都慘哦!”
“可我有我哥和我姐�!�
小百花不由得想起了那日黃昏,余霞成綺,紅云舒卷,接盈闕回家的花玦,還有為花玦做飯燒菜的盈闕。
那日之后,她想了好久也沒想明白——
“你哥哥也不是那么正經(jīng)的人啊,還有你姐姐,對誰都清清冷冷,為何他們到了彼此面前,就仿佛變了個樣子呢?”
“是哦……”以前花簌未細想過,此時乍然聽小百花一提,頓覺果真如此,但也并不覺得稀奇,“夫妻之間,不就如此?”
小百花對花簌的不以為意,感到不以為然:“他們勉強自己用另一副模樣對待彼此,不會覺得疲累,不會感到厭煩嗎?”
“怎會?”花簌詫異道,“行止由心,皆發(fā)乎自然,何談勉強耶?”
小百花不認同地搖了搖頭:“世上的夫妻,新婚燕爾蜜里調(diào)油是尋常,若問終身,怎可能一如初時嘛!”
她發(fā)乎真心地不能明白,這世上,怎么會有人相信終身之約呢?
花簌也覺得很奇怪:“你也不過見過兩對夫妻不善,以前的爹娘是長久不睦,王上王后卻只是近日才有幾分心病芥蒂,而我哥哥姐姐卻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好歹是二對一,你怎么這般不看好夫妻之愛?”
“呃,這不一樣……”小百花掙扎了一會兒,還是答不上來。
“這當(dāng)然不一樣啊。”花簌覺得小百花話說得奇怪。
小百花一轉(zhuǎn)話頭,問出了一個困擾了她許久的問題:“你為什么不喊盈姐姐阿嫂啊?難道他們還沒有成親嗎?”
“��?成了呀�!被鶟M臉認真地給小百花解釋道,“你看呀,我若是喊阿嫂,那就好像我同哥哥親,不同姐姐親了,我若是喊姐夫,又仿佛跟姐姐比跟哥哥親一樣,不能親,不能疏,那喊哥哥姐姐就最是公平,不會厚此薄彼啦�!�
小百花糾結(jié)地望著公平的花簌,口不應(yīng)心地夸贊道:“好辦法……”
說了這半晌,小百花早已岔開了愁緒,花簌拎著都風(fēng)干了的衣角,白凈的小臉兒都擰巴在了一起,默默地盯著小百花。
小百花心虛地扭開臉,眼神亂飄,裝模作樣地“呀”了一聲:“這臭鯉魚真是討厭,這又沒有龍門,還跳得那么高,把你衣裳都濺濕了!”
她拽著花簌的袖子借了把力蹦起來,抱著石闌干,煞有介事地探出腦袋:“讓我看看是哪只臭魚這般大膽,等我找出來了就把它燉了喂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