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他抬手輕敲三下鐘壁,悶悶的,聲響不大,也沒有傳出多遠(yuǎn)。
“我要回山河宮了,你留下嗎?”花玦雖這樣問,卻并未等阿盈回答,已徑自走遠(yuǎn)。
阿盈瞪大了眼,抻脖看看山門里,桓容早沒了蹤影,又扭頭看看花玦,他當(dāng)真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哎呀!沒出息!”阿盈一跺腳,只好追花玦去,“你等等,那魔女跟你說的是什么意思?你們打什么啞迷、弄什么鬼!等等我!”
第149章
他們……會入藥嗎?
越過云河,
穿過青谷,花玦匆匆趕至谷中花澗。
他本是先要去查看歸來樹,不過甫一踏進山河宮,便有花娥仙童來告知,
花皇陛下正在花澗等他。
一路過來,
只見到山河宮里處處愁云慘淡,
傷患來來去去,既有花皇族中的,
也有他族神仙。
花玦一路憂心忡忡,
阿盈卻不緊不慢地綴在后頭,
不時向路邊抱著親友嚎啕的小仙姬,拋出一罐罐靈藥。
自把傷重的盈闕從西陵帶回昆侖,
她便從昆侖雪坑里挖了好多瓶瓶罐罐出來,她身上帶了甚多。
阿盈一邊丟藥,一邊嘀咕暗罵,
這么多藥,居然也沒一樣能在萬魔窟里,為她解魔血濁穢的。
不過也是,這些藥大多是上古五帝時期的,
且不說濁氣已比當(dāng)年更加厲害,
若那時藥石輕易能解濁氣,魔族當(dāng)初大約也不會從神變成魔了。
雖不能解濁氣,不過療傷著實好用。
當(dāng)場便起了效用,
那些小仙姬掏包解釵地要謝阿盈,
五體投地夾道而跪。
阿盈揉著鼻子邊笑邊擺手,
腳下生風(fēng),竟跑得比花玦更快了些。
“阿盈!”花玦喊道,
“可否向你求個情?”
阿盈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見到一群鼻青臉腫的天兵被架著路過。
見阿盈看過來,那些天兵神情復(fù)雜地別過臉去,原本嚎叫著的也一聲不吭了。
阿盈嘖了一聲:“活了該的,一堆狼心狗肺豬腦,可配不上我昆侖的藥�!�
說完,她拔腿便走,花玦也未再要求,無言跟上。
又飛過一片山頭,這里幽靜不少。
阿盈忽聽到一陣啜泣,她過去扒開草叢,只見一個三株仙,驚懼地抬頭瞪她。
這小三株仙分明哭得幾乎背過氣去,臉上卻不見一滴淚水,雙眼摳摟得嚇人。
小三株仙開口便是:“做啥!”
“……你哭啥?是爹娘傷了?朋友死了?”阿盈問道。
聞言,小三株仙搖著頭,忍不住又抽噎起來:“天族的傷兵太多,藥王族的師兄師姐為了救他們,生生將自己耗死了,可傷患仍如恒河沙數(shù),我救不了,我、我也快要死了……”
她顫抖地伸出手,捧起已成枯黃的頭發(fā),阿盈這才注意到,她的雙手已無人形,干枯如死樹之皮。
阿盈曾見過長成的三株樹,原形如柏,其葉如珍珠,美麗殊常。
眼前這個小三株仙哭道:“他們都說是因為圣樹之果入了魔,所以我們的自愈之力才會消失,我們的苦難都是天譴……殿下,圣樹真的不再庇佑我們了嗎?”
花玦蹲在她身前,望著小三株仙惶惑的眼睛,堅定說道:“她只是走丟了,我會帶她回來�!�
“我害怕……我不想枯死,我不想枯得連藥也作不成,那樣我愧對師兄師姐……我們也犧牲了好多好多族人,比天族更多……為什么這樣對我們?”
小三株仙空洞的雙眼瞪著花玦,又浮向別處,仿佛在看飄蕩著的親故,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但又好像從未離去。
他們死前的模樣盤踞在小三株仙的腦子里,她抱著頭喃喃低問:“殿下,他們的犧牲,可以換來族人往后的平安嗎?我們還會遭天譴嗎?下一次大戰(zhàn),我們還會被天族拋棄嗎?”
“不會!”花玦攥緊了拳,卻不想讓自己的憤怒更嚇到小三株仙,便抬手摸了摸她枯燥的頭頂,溫聲道,“不會再有大戰(zhàn),族人們會有平靜安樂的日子�!�
“喏!”阿盈打斷他們,“給你�!�
她變出一只布袋,裝滿瓶瓶罐罐的藥,拋給小三株仙。
茫然的小三株仙接了滿懷。
阿盈順手揉了把她的腦袋,誰知那頭發(fā)已干得發(fā)脆,不小心竟捏斷了一縷。
阿盈嚇得急忙收回手,藏在背后,為掩飾慌張,扭頭看向西面說道:“你可前往昆侖,尋空桑去挖出這些藥的藥方,要怎么調(diào)配改良隨你。咳,應(yīng)該還有些養(yǎng)護瀕死靈植的東西,讓空桑多挖挖�!�
這還是聽陸吾提起過,似乎出自上古那位的青帝之手。
阿盈摸出一塊墨玉環(huán),塞給小三株仙,當(dāng)作信物。
小三株仙只是聞了聞那些藥,便知是了不得的好寶貝,謝過阿盈之后,當(dāng)即便上路了。
“多謝你�!被ǐi道。
阿盈立馬撇清:“救不了那些狼心狗肺,天帝降罪你族,還不是盈闕心煩,不然我才不管!對了,你還不打算告訴我,在迷厄渡,那小魔頭臨走前說的話是什么意思么?”
經(jīng)過這一路,阿盈自己已思索出了一點端倪:“魔族突發(fā)動亂,是你與她聯(lián)手所為?好讓若耶戰(zhàn)敗,無力再將濁氣引灌人間?”
這聽起來似乎不可思議,但想到在西陵時,阿玄罔顧魔族計劃,引來戰(zhàn)神,只為完成她所謂的什么游戲抉擇。
阿盈便覺得,聯(lián)合外人坑害自己父親,也不是那歹毒瘋子做不出的事。
“我并未與她同謀過�!被ǐi邊走邊說,“我只將骨生花給她,在戰(zhàn)斗間,花粉輕易便能滲入她的傷口,而后便會引發(fā)動亂,如你所見。”
“可你怎知她會將骨生花帶在身上,她如此欺辱你,怎會輕信……不對,她不蠢,她一定能猜出你無可能臣服,不會自愿送上最后一株花!”
花玦點頭說是:“你觀她行事,雖瘋魔難測,但有一點顯然,她必不愿人間變作另一個萬魔窟,至少不會愿意人間毀于他人之手。是以我不懷好意,她心知肚明,也不過順?biāo)浦�。�?br />
阿盈想起那時的魔族慘狀,原來都是阿玄有意算計。
她為護人間,殺死同族不計其數(shù),可她所愛人間西陵,更在她手里無一生還。
阿盈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到了�!被ǐi提醒道。
他已在群花之間,看到花皇陛下,立即上前。
至于花皇,正提著一壺甘露,在親自澆花。
阿盈頓感意外:“此時你還有閑情澆花?”
花玦卻向那些花木深深作揖,面露哀慟。
他起身,低聲為阿盈解釋道:“他們是我族中長老,還有你一路見到的那些,耗盡精元而死的孩子。”
花皇陛下說:“能救的都在這兒了,但百不存一,且也修為盡散,靈智不存�!�
阿盈站在這里,不敢再抬腳踩下去。
這百里花澗,想不到竟是墳塋,難怪不復(fù)往日仙氣飄渺的樣子,盡是沉沉死氣。
阿盈不知怎的,猛然想起小三株仙的話,遲疑地問道:“他們……會入藥嗎?”
花皇陛下澆花的手頓住。
她正在澆的這棵丹木巨樹,年不知幾許,蔭蔽方圓百來丈。
死前揪著她的衣襟,皺著樹皮的臉笑道:“小阿繾,剁我的根莖,手可別抖,剁不斷會痛……拔我的葉子盡可夠了,少禍害那些娃娃們,都愛美哩……”
丹木巨樹旁邊是她的小耳孫,年剛過百,只有個樹樁子,和邊上那株白鶴仙一般高。
總也算不清輩分,逮誰都喊大孫兒,也就給她一點薄面。
最后在戰(zhàn)場上被魔族砍成了兩截,被她抱在懷里,忍著不肯哭,扯著啞嗓嚎道:“大侄女兒,那半截還沒死透呢,你快抱去埋歸來樹底下,說不準(zhǔn)能讓樹再抽芽兒呢!這樣咱大孫兒以后還有大樹撐腰,誰也不能欺負(fù)……”
可她沒能護住那半截,教天族和魔族搶去,生生啃光了。
花皇陛下避開阿盈的問題,轉(zhuǎn)而問花玦道:“你有何打算?想來天帝如今也無暇再追究……”
花玦打斷她的話:“母親,我要去帶回花簌。”
花皇陛下沉默片刻,再開口時,似已無限疲憊:“那是九幽之地�!�
“我曾兩次踏足,最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您放心,我一定帶她回來�!�
“她此時歸來也只會成為天……族平息怨憤的靶子�!�
這下連阿盈也忍不住想罵:“天帝待你們也太不公,你們重灌能洗濁的天池之水,便救了他多少神仙,若非你們與藥王族,九重天怕早成了魔窟,他還有臉降罪,該給你們磕兩個!”
見她說得越發(fā)離譜,花玦不好接她的話,卻也皺眉反駁花皇:“天族降罪那是未定之事,怎能為此棄簌簌于險境不顧?”
“魔族奪我們累世神力,破出封印,而今神樹靈力幾近涸竭,將死,此事族人不知,你卻當(dāng)明了,哪怕你僥幸救她生還又能如何,如今的她救得了這片花澗,救得了天地傾覆嗎?魔域之險,天帝之怒,你為何永遠(yuǎn)如此任性?”
聽到花皇陛下的話,花玦震驚不已:“母親!怎可舍棄花簌,她是我族根本,與我族共生��!”
“尚有最后一線生機。”花皇陛下側(cè)過臉去,有意忽略花玦的反應(yīng),“因緣變異,諸法無常,逍遙尊者種下佛法之時,便想到或有一日,有所助變有所礙,福祉成禍患,是以歸兮臺下所埋,乃伐樹之斧,佛骨所鑄�!�
“您說、什么?”
“在神樹全然枯死之前,伐樹斷根,便可斷其與我族共生之運�!被ɑ时菹吕涿C著面孔,仿佛有鐵石心腸。
花玦怔愣了一會兒,依舊覺得恍惚:“到那時,我族境況只會比現(xiàn)在更差……”
“差不過滅族亡種。”
花玦問道:“刀斧斬斷的只有共生之運么?難道不是我族道法傳承,不是我輩族人的道心、修行嗎,與滅族何異?母君,從花簌出世,說出第一句話時,對我們一族而言,她便不再是可以被取舍的存在!”
“不對她作出取舍,難道讓為君者對所有臣民作出取舍?要為母者對親兒作出取舍?”花皇陛下終是露出一分無奈軟弱,但她并未放任自己,下一句話銳利如刀,“西陵亡在你眼前,山河宮不能重蹈覆轍!”
“天帝殺令之下,我不信殺一人可救眾生,今日,我依舊是不信,棄花簌可救山河�!被ǐi重新又抬起頭,“今舍一人,道心崩毀,天理不復(fù),何以救族人,何況眾生。今朝魔族禍?zhǔn)�,不正是�?dāng)年神族舍棄同道,失道之過么?”
花皇陛下看著面前,淌過血海,歷過生死,重又站到自己面前,不再年少的神君。
他從前站在自己面前,討過逍遙,討過縱情,逃亡在外時,還來信討過斷絕除族的應(yīng)許,如今回來,又來討債了。
心緒百折千回,花皇陛下惟有苦笑:“你為何還能如此天真幼稚?”
他的不信能救山河宮的萬萬生靈么?能讓天帝俯首認(rèn)錯么?哪怕神族愿意自省,而魔族焉肯讓步?這些堂皇的大道義理說得再問心無愧,又能如何?
她說道:“族眾不知真相,只將花簌視為最后一線希望,我或許亦將應(yīng)劫,山河宮最后的希望惟在于你!在我死后,你便當(dāng)重整大局,帶領(lǐng)族人渡過此劫,豈敢在此時為一時意氣,以身犯險!難道非要山河宮如人間西陵,步步堆尸,等這青谷花澗亦遭魔族和神族踐踏時,你才不敢再任性么?”
花皇陛下語聲嚴(yán)厲,喝問花玦。
步步堆尸,神魔共伐……
此話教花玦心中大痛,這絕非危言聳聽。
但站在這觸目驚心的花澗之間,花玦不避不退:“母君有誤,我族舊日之盛,不獨系歸來一樹,今日之衰,亦不獨在花簌一身,來日興亡,更不會因我而定。與我相比,花簌更堪任花皇之位。神樹毀傷,惟花簌可救,她眼前可定族眾之心,聚族眾之力,來日可領(lǐng)我族共渡千難萬劫。我自知并無回瀾之力,只有盡我所有,帶回花簌�!�
花皇陛下啞然。
“混跡凡塵之時,我曾見人間一王朝,君王將相皆戰(zhàn)死,但護宗廟社稷不敢有毀。所謂伐神樹,絕非生機,乃自取滅亡,故求母君,”花玦抬手朝她拱手下拜,“等我回來。”
花皇陛下長嘆一聲,將他扶起,終還是無話可說,予他默許。
花玦看向四周,在丹木樹旁找到了阿盈。
花玦喊道:“你在做什么,我們該走了�!�
阿盈回頭道:“有只螞蟻爬了上來。”
她從小丹木樁子上,小心翼翼地捏下那只螞蟻,然后便跑向花玦,向花皇陛下?lián)P揚下巴,示意自己這便走了。
花皇陛下不再強留,眼睜睜看著他們背影遠(yuǎn)去。
離花澗已遠(yuǎn),花玦方停住云團。
阿盈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也不催促,泰然自若地抱袖等待,等著聽他放屁。
花玦問道:“你是要留在山河宮,還是回昆侖?”
果然……阿盈笑道:“我跟著你。”
花玦當(dāng)作沒有聽見:“你不要與盈闕置氣,她一直很在意你,回昆侖吧。”
“哼,我與她相識于初生之際,你個半路打攪的憑甚操心我們�!�
對于這樣的話,花玦充耳不聞,另問道:“你可知魔神窅冥為何會被私藏于昆侖?”
阿盈愣了一下:“嗯?魔神真在昆侖?”
花玦看了她一眼,知她不是作偽,又移開目光:“五帝在那時作出這個決定,必是與那些被混沌濁氣侵染化魔的神族有關(guān),我猜當(dāng)年西王母陛下應(yīng)當(dāng)有了解決之法,或許魔神便是其中關(guān)鍵。但既有辦法,為何當(dāng)年又隱而不提,神官在迷厄被若耶逼入那等境地時,為何依舊不肯說明?”
阿盈冷笑一聲:“這跟你想趕我回昆侖有何干系?”
“……”花玦繼續(xù)往下講,“西王母陛下去后,青鳥殉主,獨留陸吾神官,而后千萬年間,昆侖便只有盈闕出世,也許昆侖在等的就是盈闕?可盈闕與魔神會有何關(guān)聯(lián)?阿盈,化影之術(shù)是什么?”
阿盈有些不高興他也將盈闕與魔族牽扯到一起,沒個好聲氣地說道:“你想多了,大喚影術(shù)是盈闕自己問陸吾要的,可沒什么陰謀算計。再說了,你怎么如此言之鑿鑿,說不定魔神只是與五帝舊交而已,他早便死了,不過是遺身葬于昆侖而已,有何值得思量的!”
花玦嚴(yán)肅地反駁:“不對,五帝必定是有化除濁氣之法,才會留存魔族,甚至為此犧牲了神族輪回,否則五帝決不會為三界六道無端留下此等禍患。只是如今連陸吾神官也已應(yīng)劫,當(dāng)年之事怕是不復(fù)得知�!�
阿盈隨口接道:“倒也不是啊,還有……”
她忽然住了口。
第150章
重回虞淵
只因阿盈忽然想到,
若真讓花玦言中,那等著盈闕的必是難以想象的復(fù)雜艱難之事。
花玦卻好像會錯了意:“是啊,阿盈……不,盈闕她也許會知曉,
陸吾神官未必不會告訴她。她在迷厄渡救下人間,
她愿眾生不苦,
卻在此時避入昆侖。我知她有苦衷,原是為此�!�
阿盈輕撓鼻梁,
沒有不作聲。
其實她本想說的是妖族的龍女墮仙,
還有住在昆侖神殿里那個不知底細(xì)的東西。
盈闕不下山,
就是傷得太重,下不了山,
迷厄海上毀扶桑,便已是強弩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