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阿盈哼了一聲，在后容將近身時(shí)，驀地撒出一把更為隱蔽的月照砂。
月照砂離手化龍，猝不及防地游向后容，后容為避玄綾，竟不小心撞上了月照小龍，甫一被沾上發(fā)絲，砂龍猝然散開，裹滿全身。
阿盈窺得空隙，旋即閃身往花玦那邊。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阿玄已緩緩打開了青木傘。
只在剎那，千絲萬縷森森鬼氣傾瀉而出，纏繞上傘面。
萬鬼齊出。
“哼，區(qū)區(qū)千萬陰魂傀儡，”阿盈梗直脖子，“待我緩緩！”
且不說這些傀儡鬼毫無意識，惟阿玄之命是從，不懼幻術(shù)，醫(yī)毒無用，單是他們的來處，根本不必細(xì)想就能知道，阿盈實(shí)在不敢殺滅他們，連日羲砂都收了起來。
阿盈與花玦心有顧忌，備受掣肘。
不多時(shí)，阿盈腿上就被眾鬼撕咬下一塊肉。
阿盈痛得大罵：“日你老祖的！你個(gè)卑鄙無恥的魔頭畜牲！當(dāng)初你虛偽做戲，可西陵卻實(shí)實(shí)在在真心收容你，供養(yǎng)你，你還造下這樣天理不容的孽，你連妖魔都不如！你們這些二瓜皮！我可是你們的祭司，最愛的祭司！別追我啦——”
她一邊逃，一邊還要回?fù)艉笕莸年幷校瑢映霾桓F的罵語卻沒有分毫放緩，中氣十足，響徹燼池。
而另一邊，花玦正耗費(fèi)大工夫，施放山河宮獨(dú)門的安神咒，圍繞在他周圍的陰魂傀儡一片片昏然倒地。
但一片倒下，傘下便又會飛出黑壓壓一片，源源不絕。
花玦面色蒼白，施咒結(jié)印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阿盈終于不再罵人，學(xué)花玦大念清心訣。
然而，又是毫無作用。
群鬼追了上來，又是一口，咬住她的頭發(fā)，幾乎拽下一塊頭皮。
“白澤老頭！你個(gè)沒用的破老頭！凈教些沒用的完蛋玩意兒！”阿盈的叫罵已帶上哭腔。
花玦看過來，提醒道：“盈闕所創(chuàng)金字清心訣可用！”
“我不會——”阿盈更加絕望。
花玦來不及多想，但這回施咒的范圍放得更廣，一圈圈淺淡光暈，如漣漪蕩漾出去。
目之所及，所有被放出來的陰魂傀儡皆中咒昏睡。
阿盈揣著搶回來的半截頭發(fā)，沉痛難抑。
還不放待他們喘一口氣，那在空中疾旋的傘下又放出烏泱泱一片。
蛇蟲百豸，鋪天蓋地。
沖在最前面的雙畜，阿盈甚為熟悉：“八寶？四喜財(cái)？”
阿盈跑到花玦身后，小聲道：“當(dāng)日西陵眾生死前愿力曾救盈闕一回，我不能傷他們，你且撐著，我去搶來那柄傘，盈闕興許有辦法救他們重入輪回。”
花玦臉白得厲害，但仍是抿唇“嗯”了聲。
有花玦應(yīng)付那群鬼獸，阿盈便少了顧忌，變作影子隱在月照玄綾中靠近青木傘。
阿玄歪著頭，一動不動地靜靜站著，任由后容擋在自己面前，一刀刀劈斷每一寸玄綾。
終于，她伸手召回空中的傘。
石綠色的傘此時(shí)已徹底看不出本來面目，變作濃黑一團(tuán)。
傘面的紅線隱隱泛光，愈發(fā)鮮艷，像極了惡鬼吐出的血舌。
瘋狂地掙扎，撕心裂肺地想要嚎啕，想要咒罵，想要訴說今生今世，永不能達(dá)的心愿。
那一句句黑色小字，仿佛釘在惡鬼舌頭上的釘子，釘?shù)盟麄冇啦怀?br />
任憑抱恨終天，滔天憤怒，也哭不出一聲，咒不清一句。
傘下走出一個(gè)故人，既是舊識，也是故去之人。
一襲白衣，干凈清潔，像是不曾染血的模樣。
可是那雙渾濁的眼睛，再也不復(fù)青春驕傲的生氣。
阿盈還記得，她叫陽荔，是常常趁盈闕不在，跑進(jìn)神祠里參拜，那時(shí)脾氣很不好的圣女姑娘。
鬼氣纏身的陽荔擋在阿玄面前，將阿玄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躲在玄綾里的阿盈，惱怒地縮回原本要掐向阿玄脖頸的手。
阿玄佯作失望道：“其實(shí)我以為來的會是盈闕姐姐，不過是你好像也一樣。”
她仿佛看得見阿盈似的，每句話都在對阿盈說，每句話都在激怒她。
“怎么不徹底殺滅他們？他們很容易便能魂飛魄散，你們怎會被傷到？”阿玄著迷地仰頭望傘，嘴角噙笑，“看看他們啊，死不得安息，魂魄不得自由，他們這樣痛苦，你為何還不肯驅(qū)散他們�！�
她一句一句地說，傘下走出一個(gè)又一個(gè)故人。
西陵王，西陵王后，那些宮人臣民，花簌的醫(yī)館師父，還有阿盈不認(rèn)得，花玦卻認(rèn)得的酒館掌柜和伙計(jì)……
他們圍護(hù)在阿玄四周，讓阿盈找不到下手之機(jī)。
阿玄又道：“你不動手也好，我誠然也不舍得他們離我而去，但你們今日可就走不出去啦。我父君想殺了你們，天帝要?dú)⒘诵w，他們即刻便到，你們早作決斷吶�！�
阿玄看向花玦，目光幽深，少見的不沾笑意。
一段玄綾落下，阿盈從后容身后露出半張面孔，覆著一層日羲砂的手正抓住后容的頭顱。
她被扯散的長發(fā)已用砂繩高高綁起，扎在腰間。
阿盈隨著阿玄的目光看向花玦……不，是他背上的花簌，忍不住笑出了聲。
阿玄不由問道：“你何故發(fā)笑？”
她的神情只有好奇，全無見到后容被擒的慌張，好似后容的死活并不與她相干。
阿盈微笑：“我想到了�！�
阿玄再問：“你想到什么？”
“你在意的不是我和花玦，因?yàn)槟愀緵]想到來的是我們。”阿盈扭了扭發(fā)僵的脖子，繼續(xù)道，“你屠西陵，是為了魔族逃出不見天日的萬魔窟，你害魔軍，是為了不讓人間變成第二個(gè)萬魔窟。魔族在迷厄渡大敗，你是怕被趕回萬魔窟，所以你才不惜冒險(xiǎn)讓西陵眾生魂飛魄散，你想殺了我們，或者是讓我們驅(qū)散西陵眾生的魂魄，你要逼花簌醒來是不是！”
只有一點(diǎn)阿盈沒想明白，就算花簌醒來，變成了魔，僅以她之力也無法對抗整個(gè)神族，魔族要怎么反敗為勝？
但阿盈并沒有問出口。
那邊花玦卻已反應(yīng)過來：“你要把山河宮變成魔窟�！�
他是篤定的口氣。
花簌與歸來樹相連，通過歸來樹將濁氣灌入整個(gè)山河宮，族中所有生靈都會成魔。
天帝可以承擔(dān)花皇族死絕這個(gè)代價(jià)，但戰(zhàn)爭中的神族勢必承擔(dān)不了花皇族為魔族所用的后果。
如此一來，魔族也許真的可以大挫神族。
阿玄嘆了一氣，緩緩走近花玦，泫然欲泣地盯著花簌：“我真不想打擾她的，可是我沒了法子……我是她最珍惜的朋友，她定不忍心看我再被關(guān)回這里�！�
一道劍光斬落在她足前，阿玄停在原地：“可你們猜到又如何呢，破得了這局嗎？”
“怎么破不了？”阿盈雙眸微顫，五指發(fā)力，一把捏碎了手下的頭顱。
這一下，誰也沒有防備，后容死得猝不及防。
瞬時(shí)間，腦漿迸濺，血霧彌漫。
不過也僅在轉(zhuǎn)瞬，日羲砂已將穢物烤干，燒得飛灰也不剩，兼之阿盈又及時(shí)撐起屏障，一點(diǎn)也沒有沾染。
阿盈一腳將剩下的無頭身軀向前踢去，朝她沖來的一群群陰魂傀儡，被撞出一條路。
阿盈飛身沖入，直向阿玄面門而去。
她沒有攻擊周圍的傀儡，只有兩幅月照玄綾隨身飛出，略做阻擋。
數(shù)不盡的陰魂傀儡沖上來撕扯，花玦施咒的速度根本趕不及青木傘放出傀儡的速度。
沒有法力加持的玄綾很快就被撕碎，阿盈也沒有再撐起屏障護(hù)體——陰魂傀儡悍然亂撞，恐怕將自己撞得魂飛魄散，也不會退后，所以她不能。
阿盈赤手空拳地將擋在面前的傀儡抓起，往身后拖拽住自己的傀儡砸去，傀儡們咬在她身上，阿盈也只是將他們踢開。
一步一步走得艱辛無比，卻也一步一步地靠近了阿玄。
身上的黑裙看不出滲著血，只能看出血水從手背滴下，臉上也被抓出道道血痕，深可見骨。
也不知阿玄對那些陰魂傀儡做了什么，他們似乎沾毒，弄出的傷口極難愈合。
阿玄就站在那里不動，皺眉看著阿盈：“你不怕死，也不怕他死么？”
阿玄指著已半跪在地，血吐得比掐訣快的花玦。
阿盈一直定定地盯著阿玄，聞言，瞥都不曾往那邊瞥一眼。
她抹開糊住眼睛的血，咧嘴笑道：“寫了好多萬遍清心訣的是盈闕，所以領(lǐng)悟新法術(shù)的是盈闕，我不會�！�
阿玄不明所以：“你說什么？”
阿盈搖頭，又推倒一片傀儡，她咧起的笑不住地顫抖，顆顆眼淚連成串，和著血流下來。
這里沒人曉得她為什么笑，更不曉得她為什么哭。
如果是盈闕，盈闕一定會懂！笑，是因?yàn)樗芨吲d，哭，是因?yàn)樗茈y過。
“所以和花玦經(jīng)歷七情六欲的是盈闕，愛上他的也只會是盈闕，而我，豈會在意他的死活？”阿盈的聲音忽然低落。
阿玄以為她如此正是心虛，認(rèn)定她是撒謊：“你在騙我。”
離阿玄手里的傘就剩七步之遙，阿盈繼續(xù)往前走：“對我而言，他就是個(gè)竊賊、匪盜！是他把我們劈成兩半，搶走我的身軀，讓我變成被趕走的影子，回不了家！我討厭他！憎惡他！”
“砰！”
阿盈猛然被撲倒。
這時(shí)，所有的陰魂傀儡都朝阿盈而來。
“我真討厭聽你說話�！卑⑿䥽K了一聲，目光銳利地垂頭看著阿盈。
阿玄施法讓她動彈不得，阿盈清晰地感覺到群鬼啃嚙她的肉，嚼碎她的骨，吸食著骨髓。
直到一圈圈淺淡光暈以阿盈為中心，向四面八方浮散出去，陰魂傀儡才紛紛從阿盈身上昏然摔落。
緊接著，一片蒼翠光束又將阿盈輕輕籠罩。
在病樹訣的療愈下，很快白骨重塑，皮肉復(fù)生。
阿盈依舊沒有看花玦，他此時(shí)的狀況，她想象得出。
阿盈爬起來，掠影而至阿玄面前。
阿盈一拳砸向阿玄的脖頸，另一只手已握住傘柄，當(dāng)即合傘。
就在那一拳即將落下之時(shí)，漆黑的烏羽從阿玄脖頸上的肌膚生出，一只只拇指大的烏鴉振翅而飛，替她擋下一擊。
烏鴉焦翅而墜，呱呱鳴噪，哀哀凄厲。
那顆明珠摔碎一地。
阿玄只覺一股劇痛襲來，眼前有一瞬什么也看不見，耳邊嗡鳴陣陣，不住地嘔血。
但她一點(diǎn)也不怕，他們也許會拿她為質(zhì)，闖出虞淵，但轉(zhuǎn)眼便會遇到父君和天帝，他們根本跑不了。
緩過一陣，阿玄才聽見阿盈正口齒分明地說話，前邊說的什么她沒有聽見，只聽到一句：“……我會幫你完成此局。”
阿玄捂著脖子，怔愣住了：“什么？”
阿盈轉(zhuǎn)身，終于看了眼那邊靈力已然枯竭的花玦，目光偏轉(zhuǎn)，最后落在花簌身上。
花玦狼狽不堪，但至此也沒有放下花簌。
花玦已然洞悉阿盈的意圖，他執(zhí)劍撐起身子，看著阿盈，緩緩搖頭。
阿盈辨認(rèn)出他顫動的口形，他說，不行。
阿盈重復(fù)了一遍：“我會幫你，讓花簌醒來�！�
第152章
巫真破局
旋即阿玄便斂下眼底陰晦，
笑逐顏開：“好哇。不過姐姐你要什么，這柄傘的口訣么？”
阿盈冷睨著她：“殺了你，魔器無主，何患收用不得？”
阿盈眼中殺意畢現(xiàn)。
這會兒，
阿玄已然認(rèn)清她確不是裝腔作勢。
經(jīng)過上回花玦放走阿盈的試探，
阿玄本以為她必也放不下花玦的性命，
誰知眼下她竟是這般罔顧花玦死活，孤注一擲地奪傘，
或許當(dāng)真打算拋下花玦，
死遁回昆侖，
那自然也不用挾持自己。
阿玄笑意盈盈道：“這局游戲，阿玄輸了，
自當(dāng)奉上口訣，姐姐打算怎樣使小歸醒來？”
阿盈不理她所問，抱傘于懷，
寒聲說道：“經(jīng)兩三載凡人生活，學(xué)醫(yī)治病的是花簌，立志救蒼生離苦海的也是花簌，而生于不見天日之地，
拿起屠刀，
扭曲成魔的是你，強(qiáng)渡濁氣于花簌的也是你。”
阿玄依舊不改笑靨，眼神也不起波瀾。
“你不是喜歡賭眾生情？我要與你賭，
賭花簌醒來，
到底是惡還是善？墮落成魔的，
是你還是她？經(jīng)過的寒暑，踏過的塵土，
究竟抵不抵得過一朝變故？”
阿盈撐起了青木傘，放出千百陰魂，烏泱泱地朝花玦走去。
在前面一排中，阿玄看見個(gè)熟面孔，便指給阿盈瞧：“那是阿爹阿娘為我請來授課的蒙先生，也教過小歸呢。”
阿盈不齒道：“他們是為鐘愛的女兒所請，不是你這魔頭�！�
“就是我，自始至終只有我！”阿玄挑眉反駁，又莞爾笑道，“阿玄還記得，先生曾教過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今日這般吧？可是誰之生呢？”
阿盈不答，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花玦方向，不過左手虛握，掌控著阿玄頸間金紅細(xì)線，一直不曾放松。
阿玄笑了一笑，也沒有掙開的意思。
陰魂傀儡逐漸圍攏過來。
花玦背著花簌，步步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