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當(dāng)年西陵燈會,鎮(zhèn)上燈市如晝,走在街巷里,火樹星橋,魚游龍舞,也是烏泱泱的人,海潮一般迎面涌來。
那夜人人臉上是笑,面泛紅光,生機(jī)勃勃。
可是此時,他們臉上蒼白,死氣沉沉,眼里無邊荒蕪。
那一雙雙眼里,似有一座荒城,將花玦困住,困得他舉不起劍,掙扎不動。
他只能一步步后退,直到身后也被陰鬼斷路,退無可退。
背上沉甸甸的重量,仿佛不止是一個花簌。
花玦閉了閉眼,他清楚阿盈想做什么,也知曉若想帶走花簌,這是唯一的法子。
花簌不能永遠(yuǎn)沉睡,她早晚要醒來。
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像阿盈一般,就這樣去賭,山河宮輸不起,神族不能輸,否則蒼生再無生路。
花玦睜開眼,欲要再施安神咒,可是尚未起手,便噴出一大口血來。
他習(xí)慣了似的,很快擦掉血,放棄再施咒,他極快地把花簌從背后解下,對面而坐。
他又將花簌雙手?jǐn)n合于盤起的腿上,再次伸手直指花簌心口,掐訣快得殘影都看不清。
看著這一幕,阿盈莫名不安,不知覺地摩挲著傘柄。
阿玄瞥她一眼:“姐姐當(dāng)心,別手一抖就收了傘,那我們今日便死在一處算了�!�
阿盈手指頓住,低斥一句:“閉嘴!”
陰鬼傀儡再一步逼近,來不及了……
花玦想要將花簌身上的濁氣引至自己體內(nèi),卻遭到抵抗,沒有成功。
他不清楚花簌是不是仍保留一絲清醒,還是本能地抗拒外來的力量。
他來不及再多加試探。
可也許是花簌被這一刺激喚醒了對外界的感知,她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從指尖到脖頸,到臉上,都開始顯露點點金光。
花玦忙拉開她的袖子。
果然!金光匯聚成一句句往生咒,仿佛鐫刻在她身上。
只是金光之中,縈繞著一縷縷暗紅染血的濁氣,說不清是莊嚴(yán),還是妖異。
這時,所有陰鬼驟然停下腳步。
阿玄雙眼陡然發(fā)亮,在這片幽暗之地,和滿地碎光一般亮。
也只有花玦與阿盈心思相同,胸口沉得全然透不過氣來,眼睛更是一眨也不敢眨。
阿盈死死地捏著傘柄,若非青木傘已是一件魔器,哪經(jīng)得住她這般捏,早成了灰。
她的目光緊緊釘在花簌身上,再無余念留意花玦,是以她沒有注意到,花玦從頭上裁下了一縷發(fā),捻成一枝短槎。
金光鮮血凝聚成的經(jīng)文越來越實,又由實化虛,從花簌皮肉上飄浮起來。
一字一字,飄上空中,向諸鬼飛去。
陰鬼傀儡額間被映上金字,都釘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而沉睡的花簌,眼瞼不住地顫動,似乎下一刻便會睜開,從混沌中醒來,她的雙唇翕張,卻如同被什么鎖住了聲音。
膝頭的十指微微蜷起,脖間青色筋脈浮起,壓在喉頭的聲音,呼之欲出。
然而就在這一刻。
“轟隆——”
一聲巨大雷霆,在他們頭頂響起,震顫的余波仿佛緊貼著頭皮,渾身發(fā)麻。
有一道紫電劈中了花簌。
花簌斜斜倒了下去,被花玦扶住。
只差一點!就差一息工夫!
阿玄心里大嘆一口氣,惱怒非常,卻也趁機(jī)掙脫開頸間桎梏。
阿盈顧不上再抓她,反應(yīng)極快地轉(zhuǎn)動青木傘,瞬間將所有陰鬼傀儡收回傘里,立時合傘藏入袖中,閃身護(hù)至花玦旁側(cè)。
“怕是天帝到了,打不過,怎么辦?”阿盈悄聲問道。
“有若耶抵擋一時,來得及�!被ǐi將短槎握在手心里,有些刺手。
阿盈看他的神情,沉靜得有些異常,他說的話也聽不懂,阿盈半點沒有被安撫到,反而愈發(fā)不安:“你是打算怎樣?”
她沒有問出花玦的打算,天帝已經(jīng)到了。
魔君若耶就攆在后面,緊隨而來,攔住天帝向花簌下手。
阿玄當(dāng)即退到若耶身后,飛出燼池,很快卻又領(lǐng)了一支以衡滟鳳守為首的魔軍下來。
她朝阿盈花玦招手,喊道:“還干瞪眼作甚,過來過來!”
場面一時頗為吊詭。
花玦當(dāng)然不可能帶花簌過去,但也不會坐以待斃,真把若耶當(dāng)作庇護(hù)。
“替我護(hù)法�!被ǐi忽道。
“嗯?”阿盈懵了一瞬,護(hù)什么法?誰要做法?在這兒?
報應(yīng)來得真是快,上一刻她讓花玦措手不及,這一刻花玦就讓她心驚膽戰(zhàn)。
阿盈來不及感慨,花玦已經(jīng)扶著花簌就地趺坐,那枝短槎在她眼前一晃而過。
這是什么?
她沒有追問的機(jī)會。
盈闕看過的書,她都看過,盈闕知道的術(shù)法,她都認(rèn)得。
當(dāng)花玦用短槎割破十指時,阿盈忽然猜到他要做甚,但阿盈來不及阻止,他已再次以那截歸來樹根淺淺地刺破心口。
阿盈不知如何是好,但術(shù)法已經(jīng)開啟,本體已損,神魂游離,若此時打斷,花玦只會形神俱滅。
唯一教她慶幸的是,這術(shù)法只有先期養(yǎng)護(hù)寄生之物時,條件苛刻,所耗頗巨,但一經(jīng)養(yǎng)成,最后一步,也就是花玦此時此刻,就要簡單得多。
“父君!快打斷花玦,可不能教他得逞!”
虧得阿玄這一嗓子,天帝與魔君留意到這邊的動靜。
天帝通曉萬法,自然看得出花玦在干什么,可他不懂花玦用意,他只欲誅花簌,只有花簌死,方能粉碎魔族的狼子野心。
魔君若耶更不會放任花玦坐收漁利,帶走花簌,壞他大事。
阿盈幾乎咬碎銀牙,握綾在手,只身擋在花玦花簌之前:“天帝,他們已屬昆侖,你不能殺!”
但見她周身赤紅,與手中玄綾泛起的金紅火光相近,卻滿面凌厲冷色,壓下了臉上如被火烤的詭艷紅暈。
她的話對天帝沒有半點用,天帝已向這邊走來。
這回,若耶沒有攔路。
“你不能殺她,她不是魔子!”阿盈慌不擇言,“她……她是盈闕的女兒!”
天帝終開尊口:“讓開。”
適才天帝魔君纏斗之時,阿盈發(fā)現(xiàn),天帝受了傷,大約在虞淵之外時,他們便已遇上,戰(zhàn)得兩敗俱傷。
但就算這樣……她還是打不過。
讓是萬不能讓的,阿盈只好繼續(xù)扯:“昆侖已與天族絕裂,他們一個是盈闕的夫婿,一個是她的女兒,你都不能動!你怕魔族利用魔子,難道就不怕在這關(guān)頭,盈闕殺穿九重天么?”
天帝仍在阿盈面前,但他手中蒼極劍倏然消失。
阿盈頭皮一麻,眼睛還未反應(yīng)過來時,玄綾已同時瞬間揮出。
卷住神劍劍柄之時,劍鋒已直指花簌眉心,其距不足半寸。
也不愧是天帝佩劍,被煉化了天晷火精的日羲砂裹住,也沒有一點損壞。
阿盈后怕地將蒼極劍裹得極嚴(yán)實,生怕被天帝搶回去,再來一招。
“身為天帝,沒有明證花簌就是魔子,怎可亂殺神仙!”阿盈嘴硬亂喊,反正天帝先前又沒見過花簌。
天帝默,額角青筋蹦了一蹦。
若耶已是不耐煩,冷嘲道:“迷厄渡上,天帝陛下可不是如此心慈手軟吶!”
一語未畢,若耶便向阿盈發(fā)難,破日杖搗風(fēng)而來。
胡說八道地拖延還沒兩句,便被若耶強(qiáng)勢打斷,阿盈只好罵罵咧咧,硬著頭皮接下這一杖。
她也不由暗犯嘀咕,在迷厄渡時,天帝更比若耶強(qiáng)勢,怎么此時反倒掉了個兒,若耶招招要命,天帝卻是仿佛畏手畏腳的,難道真是信了她的鬼話?還是當(dāng)真顧忌盈闕?
在阿盈與若耶打斗之時,天帝繞過她,殺向花簌。
阿盈本就敵不過他們,此時左支右絀,根本來不及回身去救。
幸好有個攪屎棍,誰的事都愛攪一攪。
阿盈看到阿玄指揮著魔軍去擋天帝,好歹能攔一攔天帝的腳步。
她這邊正打得心驚膽戰(zhàn),那一道討厭的聲音卻忽闖進(jìn)她耳朵。
“阿盈姐姐,你如何這般廢物,你不是盈姐姐的影子么,怎地還不及她的三分厲害?”
阿玄看了會兒,見阿盈被她父君逼得上躥下跳,只能拿命拼著讓若耶騰不出手去動花玦,也甚是疑惑,影子不是該與主人法力共通么?
阿玄一邊想著,一邊起手掐訣。
眾人都在打斗,無人顧得上理她,是以阿玄很快便從黑色的土地下凝起一團(tuán)紫黑之氣。
阿玄左右張望一番,從被天帝打翻在地的魔兵中,隨意挑中一個看得順眼的,將那團(tuán)蠢蠢欲動的紫黑之氣摜入他體內(nèi)。
那本已掙扎不起的魔兵,立時恢復(fù)如初,見阿玄招手,即來到她身側(cè),靜默而立。
鳳守似有所覺地偏過頭來,除他以外,再無人留意到這點變故。
阿盈快招架不住了,崩潰大喊:“天帝都要得手了,你還盯著花玦殺什么!你是被天帝打壞頭腦了嘛,花簌一死,你還拿什么反敗為勝!”
若耶卻仿佛狂暴了似的,雙眼通紅,神情狠戾猙獰:“你們都要死!”
阿盈見他如此,與在迷厄渡時截然不同,異乎尋常。
她躲開力有千鈞的一招,忙喊阿玄:“魔女!快看你爹怎么瘋了?”
阿玄投來一眼,她一看便知不好,若耶這是已在被濁氣徹底侵吞神智的邊緣。
阿玄當(dāng)下什么也顧不得,撲過來從身后拽住若耶,但若非那個一直跟隨的魔兵及時拉了一把,她也險些挨上一杖。
阿盈覷空看向花玦那邊,直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蒼極劍都已挨到花簌的頭頂,只有衡滟的鉤鐮刀險險架住這柄屠殺的劍,花簌才不致被劈成兩半。
但鮮血已從發(fā)際滾下,劃過額頭,從鼻尖滴落。
天帝橫劍一掃,在鉤鐮刀上擦出火星。
天帝雙唇未啟,十指未動,道道殺訣已殺向花簌、花玦,與衡滟。
這下子衡滟自顧不暇,翻身閃避,半抵半扛下一半神力。
而花簌、花玦一動不動,危矣!
就在這時,一道不知道何時出現(xiàn)的瘦弱身影飛身撲來,抱住花簌。
“娘!”
阿玄的聲音炸在阿盈耳畔。
阿盈還沒理明白這突然出現(xiàn)的女子是誰,天帝的殺訣已經(jīng)落下。
同時,無人相護(hù)的花玦身上驟然爆發(fā)一片耀眼青光,替他消解了殺訣。
就連旁邊的花簌與那女子,沾到小半青光,也受到了庇護(hù)。
那道青光蘊(yùn)藏的神力是阿玄前所未見的強(qiáng)大,但其中氣息又是再熟悉不過的。
阿盈當(dāng)機(jī)立斷,雙手一齊飛出月照玄綾,將花簌花玦,連著這好心的女子齊齊卷到身側(cè)。
若耶發(fā)瘋怠工,那她就引天帝過來,看他們這下還不打起來。
阿盈草草將花玦查看了一番,見他還未死,這才松了口氣,又在他身上尋摸一遍,果然找到一枚昆侖令。
她不露聲色地將昆侖令藏于手心。
做這些時,阿盈余光還留意著若耶的動靜,竟見他居然莫名平靜下來,抱住了那女子。
唔,對了,剛剛她聽到阿玄喊什么來著……娘?
那豈不就是魔族君后,那個一直在暗中幫助神族的巫真?
怪不得會救花簌。
“別打了,你一直要報仇,可是害那么多魔族枉死的,卻是你……若耶我求你,不能再打下去了!”
阿盈聽巫真這樣哀求道,但卻見她直接搶下若耶的兵器,拽著若耶的領(lǐng)子,動作可不像說的話軟。
若耶凝視巫真的目光落到不遠(yuǎn)處的天帝身上,冷笑道:“你不要太天真,天帝陛下是要我族不復(fù)存在,有他在,毀盡三界也要打下去�!�
說著,他便放開巫真,迎上劈來的劍氣。
天帝魔君再次戰(zhàn)起。
阿盈捻著雙指,蹭過鼻尖。
就在他們打得天昏地暗時,阿盈卻微微側(cè)頭看向阿玄。
只見阿玄并無心看她父君生死一線之戰(zhàn),卻神情古怪地盯著她娘看,那眼神像是生怕巫真跑了,竟欲將之吞吃入腹似的。
而巫真倒是一心看向若耶與天帝,眼也不眨。
跟在阿玄身后的眼生魔兵發(fā)覺了阿盈,似欲提醒阿玄。
阿盈淺淺一笑,在他之前,已將藏于手心的昆侖令,朝激斗之處擲出。
隨著轟隆一聲,浩瀚神力激蕩開來,打得不可開交的天帝魔君,亦被這股力量轟炸出去。
半露半埋了濁木樹根的土地,幾乎被夷為平地。
阿盈撤下籠住花簌花玦與巫真的月照玄綾,也不覺吃了一驚。
天帝瞥了眼炸損的戰(zhàn)甲,肩臂上,看得見的傷口也正流著血,頭頂?shù)慕鸸谝菜榱恕?br />
阿盈不由有些激動,還真沒見過這樣狼狽的天帝陛下。
巫真走到若耶身邊,淚水漣漣地扶起他,以巫術(shù)醫(yī)治他的傷口,卻無用。
若耶目光眷眷地看著巫真:“你也會不忍心么,你的大義不是只給虞淵之外的蒼生么?我不會停下,只要還剩一個魔族,我們都不會引頸受戮。”
巫真把破日杖還給若耶:“那就殺了他�!�
若耶一怔:“什么?”
“殺了天帝,神族終會休戰(zhàn)�!蔽渍娲鸬�。
第153章
天帝魔君雙雙折,雜草一蓬付天火
“不可能,
”若耶覺得荒謬,“天帝一死,神族必將死戰(zhàn)!你又要騙我,等我族死絕,
你便心事終了。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