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為什么!”阿盈急道,“他不是受傷了么,怎么這么鬧騰!”
玖洏反而卻理解似的點(diǎn)了一頭:“也難怪,他畢竟是阿玄的表兄呀,可你如此著急,反倒是奇怪哩!”
阿盈忽然捂著胸口咳了一陣,待平復(fù)下來才道:“怎么不急?他那么蠢,上次在九哭境便弄砸了,這回要是在萬魔窟暴露,惹惱了魔族,那小阿玄豈還能有命在?你不急?”
玖洏忍笑道:“急,我急還不行么。我再不急,你怕不是又得咳一陣。”
偷笑完,玖洏才轉(zhuǎn)而正經(jīng)道:“我可是知道你有分寸才說的,你傷得這般厲害,可別冒冒失失地追去,好歹找個(gè)保命的法寶再說,別一起都折在那了�!�
阿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狐貍,大聲叫道:“一起什么一起!誰要追去!我還去須彌山呢,才沒工夫管他!”
說罷,她便駕著云,逃也似的飛走了。
玖洏在后面噗嗤笑出了聲,等看著阿盈果然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爻嗽谠粕�,方才轉(zhuǎn)身回度朔山去。
阿盈來到須彌山時(shí),已有佛門弟子在山門外守候。
為首那位尊者她恰好認(rèn)得,正是先時(shí)她與花玦帶花簌前來求醫(yī)時(shí),幫他們的那位元真子,是迦那的師兄。
元真子仿佛早已知道發(fā)生何事,阿盈拿出迦那骨灰時(shí),他并無什么異樣,只是鄭重地接過,向阿盈屈身道過謝,便領(lǐng)她上了山。
元真子將迦那的骨灰送入大雄寶殿。
阿盈靜靜地等在殿外,沒有進(jìn)去。
也不知是為何,這回再次站在這里,聽著佛音,聞著檀香,再?zèng)]有上一回的心浮氣躁,反倒平靜得很,那些山下的憂愁煩惱,像是被秋雨打了一夜,靜悄悄,清涼涼的,沒有頭緒的事,好像也冒出了個(gè)線頭。
沒有等多久,元真子很快便捧了個(gè)匣子出來。
阿盈疑惑地看著他將匣子捧給自己,問道:“這是……”
元真子答道:“此乃迦那師弟焚寂后的舍利子。”
阿盈更是吃驚:“尊者為何將此物給我?”
“是遵迦那師弟的遺愿,他圓寂前不曾對(duì)神女囑托過何事嗎?”
“是�!卑⒂肫饋砹�,“迦那尊者囑托我將一物送去山河宮,卻未說是何物,我還以為他是忘了。敢問尊者,為何要將迦那尊者的舍利子送給山河宮?難道是為了歸來樹么?”
“神女日后自然知道。”元真子不答。
“好罷。”阿盈點(diǎn)點(diǎn)頭,不再多說,雙手接過匣子。
正要告辭,元真子說道:“神女似乎傷得極重,可否教小僧瞧瞧?”
“勞煩尊者。”阿盈伸出手腕。
元真子診過之后,與身后的小師弟耳語幾句,那小師弟便一溜煙跑走了。
元真子解釋道:“師弟去取藥,還請(qǐng)神女稍候。”
“好�!�
阿盈與元真子到一旁大柏樹下的大石桌坐下。
小師弟很快便托著一爐香與一枚玉盒奔來。
元真子向小師弟道過謝,便將香點(diǎn)上,頗為歉疚道:“神女之傷著實(shí)厲害,小僧無能,無法醫(yī)治痊愈,唯有為神女暫減一些痛楚�!�
阿盈道:“那已很好了,多謝尊者。”
她打開玉盒,一股藥香撲面而來,藥丸是蓮花狀,通體碧色,入口清涼,吞下入腹,便覺一股暖意聚于丹田,再輔以這一爐香,不消片刻,神魂之痛便消解大半,撕裂的神魂也在漸漸彌合。
便縱是嘗過不少丹藥,阿盈也不由嘆道:“真是靈藥,果然奇妙呀。”
也不知這一爐香用的是什么仙葩靈草,聞之,教阿盈曛然欲睡。
元真子的聲音響起在耳畔:“神女醒醒,此香還得清醒時(shí)才有效用。”
“嗯。”阿盈撐著腦袋坐直。
可這香實(shí)在太催人欲睡,像是在夢(mèng)里,天一下子黑了。
好困……
不對(duì)!天怎么會(huì)黑?
阿盈猛地掐了自己一把,清醒過來,反手便將香爐打翻在地,揮出一把月照砂將之澆滅,又一腳踢碎石桌,對(duì)元真子大喝:“你是魔族!為何布局害我?”
須彌山何時(shí)被攻下的?真是要了大命。
“小僧不是魔族,”元真子的聲音透出幾分哀愍,“天帝陛下已逝……”
阿盈拿出一顆夜明珠,照亮此間。
面前一片狼藉,爐灰撒了一地。
即便早有預(yù)料,但此時(shí)日月無光,天地同陷黑夜,怎樣鋒利的言語、悲切的哀辭,也不及這黑夜懾人。
撲簌簌。
撲簌簌。
一只云牋鳥飛上須彌山,落在碎裂的石桌角上。
阿盈展信,上書:“阿盈師妹展信佳,魔族新君以神族毀若耶尸之名,集結(jié)魔軍,卷土重來,師妹切勿再入虞淵,速回昆侖養(yǎng)傷,不可再出,切記切記!”
第167章
所以世間生靈,對(duì)阿玄而言,都是一樣的,血蛆與阿玄,也無不同。
腥臭的水沿著凹凸石壁,
淅淅瀝瀝地落下,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匯聚成大片小片,漸漸漫向角落,
爬上襤褸的衣裙。
沉沉的黑暗之中,
角落里的抽噎伴著水聲,
片刻不息。
嗒、嗒、嗒……
跫步徐徐,足音緩緩,
停在幾丈門外。
角落里的哭聲頓滯,
卻一時(shí)停不下來,
反因接不上氣,發(fā)出了動(dòng)靜更大的抽噎聲。
石門外,
響起一聲輕笑。
隨著笑音消散在黑暗里,石牢的大門轟隆打開。
玄女一動(dòng)未動(dòng)。
來者之中,她辨出并無攻打天宮的那幾個(gè)魔將,
卻不知來的是誰。
“你裙子臟了呢。”是道清甜的女子聲音。
玄女已止住泣聲,鼻音濃重地答道:“我看不見�!�
大魔頭摸了摸頭戴的明珠,這昏暗的石牢被她一顆明珠照得通亮。
她動(dòng)了動(dòng)指頭,地上的血洼便凌空浮起,
凝成一面鏡子。
大魔頭張口說道:“睜眼看看,
多丑�!�
玄女不聽從,依舊閉眼。
大魔頭走近,彎身,
伸指觸上玄女的一邊眼皮。
玄女只覺那指頭一觸上來冰涼,
尖長(zhǎng)的指甲在她眼上劃出細(xì)細(xì)的血痕,
沁出一點(diǎn)血珠,被那沾染上溫?zé)岬闹割^抹去。
玄女眼皮顫得厲害,
卻不吭聲,仍不睜眼。
大魔頭笑道:“莫怕,睜眼瞧瞧,這鏡中的小神女,有多狼狽呢?”
“我不怕�!�
兩句話在最后交疊響起。
又一起落下。
血水滴瀝聲漸緩,清靜下來。
玄女接著說道:“我雖在鏡中,卻也自在心中,是何模樣,阿玄自明�!�
“嗯?”大魔頭愣了一下,卻道,“我看得是很明了,很丑�!�
玄女默默地呼出一口氣,沒有爭(zhēng)辯。
大魔頭又仔細(xì)地將她端詳一番,但見她靜坐角隅,闔眼無聲,雖面有悲戚之色,可血蛆爬過行行淚痕,也不見她微有閃避,果然不似畏懼。
“看你坐得這般端正,確實(shí)不怕,那哭什么?”
哭什么?哪用得著問,死了至親誰不哭?
魔頭心知肚明,只是見她對(duì)答有趣,才故意相逗。
戳著人家心傷,還想招她再哭一哭,可不遂愿,玄女努力平穩(wěn)著聲音說道:“你放我出去,我才告訴你�!�
大魔頭嗤笑:“說的什么廢話?不消你說,我也猜得出。你且聽那石壁上,血滴下的聲音,越來越慢,上面又死了一個(gè)神族呢,這個(gè)約莫是血盡而亡的。”
出乎大魔頭的意料,她都已這般說了,這嬌滴滴的神族公主竟仍是不哭。
玄女垂頭半晌,問道:“魔修煉也很艱難嗎?”
與前言全不相干的問題,問得大魔頭興致盎然起來,反問道:“何以見得?”
玄女慢慢說道:“神仙修無恨,魔族修無情,也該是艱難的吧�!�
“情,這般好的東西,為何要修煉化解?我們魔呀,極是重情呢!何況小仙姬難道不知,情與恨乃為一體,合歸一心,你說這話,好是癡愚吶�!�
“本是一顆心,前后不相同�!毙畵u了搖頭,說道是,“我不想跟你說了,你若不要放我,便殺了我罷,阿玄在天宮無足輕重,天帝不會(huì)救我的�!�
“你剛剛說,”大魔頭語氣奇怪地問道,“你叫什么?”
玄女不理。
魔頭似有些惱火:“哼……老天帝不會(huì)救你,可他如今應(yīng)劫歸墟,你哥哥可不是鐵石心腸罷?”
“什……什么?陛下怎么會(huì)……”玄女猛地抬頭,無神的目光投向魔頭那里。
“吃驚什么,我父君一命換他一命,天帝又如何?馬上我也要拿了這新天帝的命,一雪我魔族之恥,后容覺得如何?”
一直沉默,守衛(wèi)在后面的后容,此時(shí)應(yīng)聲回答:“舉世之間,再無君上做不到之事。”
魔頭贊許地嗯了一聲。
玄女尚處震慟之中,回過神來不知他們說的什么,只是著急追問:“魔君也死了,那君后呢,那位巫族君后呢,她有事嗎?”
魔頭語氣忽然凌厲起來:“你問她做什么!你與巫族有干系?你認(rèn)得她?”
玄女被這驟然撲近的詰問嚇住,被一把掐住了脖子,她慌忙想要掰開那冰涼的手。
“說!”魔頭的聲音比手更冷。
“我認(rèn)得……她幫……過我們……”玄女一面掙扎,一面模糊不清地艱難吐字,“她還……活著嗎……”
脖頸上的手突然松開,失去桎梏,玄女摸著受傷的喉珠,伏在地上痛苦地喘息。
魔頭挑起她的下巴,又用力撇開,玄女磕破了額角。
“真臟!高居九天云上的神女,也一樣會(huì)淪落泥淖間,失去神力的你,和這里的污穢血蛆有何不同?”那嘲諷高高在上,充滿惡意,讓玄女不由瑟縮顫栗了一下。
魔頭踩在她身上,語出如刀,字字惡毒:“你們像不像?你看得見這些骯臟的血蛆嗎,是不是很惡心?”
錚——
魔劍出鞘,劍背挑起一只又一只血蛆,甩到玄女身上。
“我看不見�!毙畵沃鴫Ρ冢瑩u搖晃晃地站起身,睜開雙眼,朝向血蛆被丟來的方向,又重復(fù)了一遍,“我看不見,所以世間生靈,對(duì)阿玄而言,都是一樣的,血蛆與阿玄,也無不同。”
話落,靜了片刻。
“原來是個(gè)瞎子�!�
玄女聽這魔頭如是諷道,并不在意。
腳步聲又響起,卻是遠(yuǎn)離而去,玄女僵直的肩悄悄松了松,又抱住自己,小小一團(tuán),慢慢地縮回了角落里。
“帶她上去,見見她一視同仁的子民。說話容易,不過是唇齒一碰而已,但看刀斧碎骨,惡蟲食心時(shí),骨還硬不硬,心還慈悲不慈悲。”魔頭走出石牢后命道。
后容唯命是從,將玄女抓了出去。
萬魔窟仍是終日晦暗,天地失主,對(duì)這里也無分毫影響。
阿玄獨(dú)自站在大片灰燼之間,前后無伴。
這里不久前還是明媚鮮妍的花田,父君的一場(chǎng)大火焚盡了所有,又變回了往日死氣沉沉,渾如黑海的樣子。
如今這里惟一的鮮亮,便是她滿身滿頭的霓裳彩珠。
“君上�!�
后容回來復(fù)命,但只跪在灰燼之外,并未進(jìn)來。
阿玄嗯了一聲。
后容便繼續(xù)說道:“神族玄女受過刑罰,什么也沒說�!�
阿玄問道:“她還活著?”
后容點(diǎn)頭道:“動(dòng)手的魔將知道輕重,不敢如尋常神族一般對(duì)待她,玄女只是傷重昏了過去�!�
他審了其他神族,已查清玄女天生眼盲,由父兄教導(dǎo),卻生性怯弱,從未被天帝重用,不會(huì)知曉多少天族要事。
他亦知阿玄無非是為泄憤而已,根本也沒指望問出什么。
確然,阿玄并未揪住這個(gè)多問,只命令道:“將她關(guān)回石牢,挑一個(gè)尚未被濁氣侵染深重的魔女,關(guān)進(jìn)去照顧她�!�
“是,屬下告退�!�
“等等�!卑⑿凶『笕荨�
“是。”后容仍舊跪下。
阿玄回頭盯著他看了好一會(huì)兒,也不見他抬頭,跪在那里,就像被砍去一半的樹墩。
她歪著頭問道:“你為何不過來,離我這么遠(yuǎn)?”
后容恭敬地跪著,沒有一絲一毫可以挑剔:“回稟君上,沒有君上的吩咐,屬下不敢僭越�!�
阿玄沒脾氣似地軟和道:“怎么會(huì)覺得這是僭越,你這樣小心,是畏懼我像對(duì)待鳳守一般,對(duì)待你嗎?”
后容抬起頭,目光卻依舊垂落,謹(jǐn)守下屬本份,答道:“鳳守得君上青眼相加,才有此福祉,屬下不敢妄想能夠比及鳳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