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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酒肆中眾人被困許久,見此頗有躁動,與衛(wèi)兵爭辯起來。

    蕭窈側身將青禾擋在身后,試圖講道理:“我二人只是途徑此處。你家郎君遇害,自樓上跌落時,我們就站在此處,又豈會是兇手呢?”

    衛(wèi)兵的手已經按在腰間的刀上,見她二人皆是身量纖纖的柔弱女郎,面色稍緩,但語氣依舊冷硬:“管事已吩咐下來,是與不是,回去一問才知。”

    蕭窈衣袖下的手微微攥起。

    正僵持著,酒肆門口傳來一聲慘叫。

    蕭窈循聲看去,只見身著皮甲的王家衛(wèi)兵手持環(huán)首刀,有殷紅的血沿著血槽滾落。而一旁地上倒了個身著粗布衣的男子,后背挨了一刀,痛呼不已。

    衛(wèi)兵收了刀,目光掃過驚慌失措的一眾人,厲聲道:“誰若想強行離去,便是心虛有鬼,下場有如此人�!�

    先前還在據理力爭的食客們被此舉駭到,猶如被扼住脖頸,不約而同噤聲。

    便只剩下地上那人逐漸微弱的痛呼呻|吟。

    這種“殺雞儆猴”的手段確有成效,比起來挨一刀再被帶走,自己主動走便顯得沒有那么難以接受了。

    就連蕭窈,也沉默下來。

    她在武陵時,與當地豪門望族打過交道,但從未見過王氏這般蠻橫的行事。

    就在眾人將要被帶走之際,原本將酒肆圍得密不透風的禁軍竟讓開口子,容一輛馬車駛入。

    來的這車看起來并不如王家那輛豪奢,通身未見金玉飾物,但檀香木的用料,以及矯健有力的拉車駿馬,足見也是非富即貴的人家。

    廷尉丞得了消息,忙不迭上前問候:“崔少卿緣何至此?可是王六郎之事有何授意?”

    “此案是廷尉的事,我不置喙�!避噹腴_,有清清冷冷的聲音傳出,“此番前來是為接人�!�

    廷尉丞一愣:“接人?”

    “族妹貪玩,今日來扶風酒肆湊熱鬧,不料竟遭逢此事……”崔少卿似是稍顯無奈地嘆了口氣,“我來接她歸家�!�

    第004章

    廷尉丞原是打定主意,這事交由王家處理,自己絕不插手半分。

    可偏偏崔循來了。

    他話說到這份上,廷尉丞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隨即笑道:“不知崔氏女郎在此,實在是冒犯了。”

    言畢,回頭吩咐道:“快放人�!�

    禁軍聽命行事,而原本揮刀砍人的王氏私兵,此時也是一個字都不敢多言。

    蕭窈起初并沒意識到這說的是自己。

    畢竟她才到建鄴,算起來只有剛來那日,隔著一樹紅梅遠遠地瞧見崔循一面而已,談不上相識,更遑論有交情。

    可崔氏的仆役卻徑直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禮:“女郎受驚了�!�

    蕭窈遲疑一瞬,揣著一肚子疑惑上了那輛馬車。

    有幽香盈面。

    時下的香料總容易顯得甜膩,這香卻不然,倒像是冬日覆雪的梅枝,暗香浮動,清冷悠長。

    書案上堆放幾卷書簡,一張琴,而崔循就端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她。

    他今日并未穿那身分外惹眼的緋色官服,著白衣,寬袍廣袖,鋪散的衣擺猶如素白的蓮花。

    那日天色昏暗,其實看不大真切。

    直至如今,蕭窈這樣近的面對崔循,才不得不承認,世人將他與謝昭并稱“雙璧”,有其道理。

    面如冠玉,眸似點漆。

    太過精致的相貌難免會顯得女氣,但他通身淡漠的氣質,又恰到好處地中和了這一點,因而并不陰柔。

    倒叫人覺著疏離,不好接近。

    蕭窈原本要問的話都到了嘴邊,與他打了個照面后,竟晃了晃神。

    “公主受驚了�!贝扪剖侵雴柺裁�,不疾不徐道,“方才偶遇宮中內侍,他言及您受困于此,恐事態(tài)嚴重,故托了臣來解圍�!�

    “事急從權,冒昧之處還望公主見諒�!�

    蕭窈垂了眼睫,看著不成樣子的衣擺,嘆了口氣:“哪里,是我該謝你才對�!�

    今日這爛攤子,算是被崔循給接下了。

    至少沒有發(fā)生公主私自出宮,還被當做嫌犯扣壓審問的事情。

    蕭窈自己不介意,但她那位老父親若是得知,只怕會氣得頭疼,少不得也要罰她抄幾卷經書,說不準還要扣了進出宮禁的令牌。

    如今崔循以“族妹”的名頭將她撈了出來,縱使是有人提起,也是崔氏的事了。

    崔循另取杯盞,倒了杯茶水,放至書案一角予她。

    “勞煩公主將今日見聞告知于我,若他日王家來問,方有說辭�!�

    “我不知酒肆之中是何情境,只是從街巷路過時,恰逢王家郎君自樓上跌落……”

    蕭窈話說到一半,捧起瓷盞,喝了口茶。

    隔著輕紗看不清形容,崔循以為她是回憶起那時的情形,心生畏懼——

    畢竟那樣血淋淋的場面,常人見了都會驚駭不已,何況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主。

    然而在看見蕭窈摩挲著青瓷上的冰紋時,崔循忽而意識到,自己想岔了。

    她并非恐懼,而是在猶豫。

    她看到了什么,卻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告訴他。

    橫死街頭的是王家六郎,王閔。

    此人庸碌無能,行事又格外荒誕,整日只知飲酒尋歡。

    崔王兩家雖為世交,也有姻親關系在,但崔循與他少有往來,不過點頭之交。在得知他的死訊時,談不上傷感,只是驚詫。

    畢竟□□再如何混賬,到底是王家六郎,出門向來呼奴攜婢,誰能殺他?又有誰敢殺他?

    而這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這都是不得不需要考量的事情。

    崔循先前并沒想過能從蕭窈這里問到什么,而如今,終于開始認真審視著這個身影纖弱的女郎。

    蕭窈到建鄴后還未曾公開露面,但就如重光帝會早早地給她士族家譜、畫像,世家這邊,也都或多或少地談及過這位公主。

    就連崔循那位久不問庶務的阿翁,也曾同他提過幾句。

    說是圣上若有同崔氏結親的意思,家中五郎與公主年紀相仿,本就到了該議親的時候,倒也無不可。

    又說聽聞那位公主相貌雖好,行事卻似是有些驕橫,五郎性情柔和,也不知是否相宜,還是得再留心看看才好。

    于是這事便算是交在了崔循手上,由他這個當兄長的決斷。

    年節(jié)將至,祭祖祁歲章程繁多,是太常寺最為忙碌之時。

    崔循沒分心力在此事上,想的是等重光帝何時將人教好,出席世家宴飲,屆時再做考慮,卻不料竟在此處見著蕭窈。

    本該在宮中隨著傅母們學詩書禮儀的公主,去了酒肆;遇上命案,非但沒有嚇得驚慌失措,反倒在猶豫要不要隱瞞……

    樁樁件件,與溫婉賢淑的大家閨秀半點不沾邊。

    “我……”蕭窈也意識到自己沉默太久,又低頭喝了口茶,緩緩道,“若是想問兇手,我?guī)筒簧鲜裁疵Α皇鞘掳l(fā)之時,我曾瞥見窗后有個高瘦的黑衣身影,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故而并沒看得十分真切�!�

    崔循微怔,看向蕭窈的目光多了些許疑惑:“公主不怕嗎?”

    “那人是為了向王郎君尋仇,得手之后,必定不敢多耽擱,又豈會將逃命的功夫浪費在我身上?”蕭窈理所當然道。

    “公主怎知,他是為了尋仇?”

    “若非尋仇,為何要殺他?”蕭窈滿是疑惑地看了回去,索性將路上偶遇王氏車馬的事一并講了,“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尚且如此跋扈,私下如何可以想見,八成得罪了不少人……”

    這下換作崔循沉默。

    他自然比蕭窈更清楚王閔的行事,也知曉她說得沒錯,

    只是……不該如此口無遮攔。

    但“族妹”只是托詞。蕭窈并非出身崔氏,他也并非她的師長,便沒指摘什么,只微微頷首:“多謝公主告知此事�!�

    “臣已知會六安,使他駕車去幽篁居等候,約莫一炷香后,公主便可換車回宮�!�

    崔循將事情交代妥當,便垂了眼,打算繼續(xù)方才未曾看完的節(jié)禮章程。

    蕭窈卻又打斷了他:“你認得六安?”

    “六安是葛常侍的徒弟,從前常在御前侍奉,臣自然識得�!�

    “這樣……”

    蕭窈點點頭,纖細的手指輕點著瓷盞,欲言又止。

    崔循耐著性子問:“公主還有什么吩咐?”

    “你,你能不能不要同我阿父提及今日之事?”蕭窈心中明白這個要求有些過分,聲音便不自覺地越來越輕,“我并沒要你欺瞞君上的意思,只是若他未曾主動問及……”

    見他皺眉,目光中似是流露出不認同的意思,蕭窈終于還是說不下去,咬了咬唇。

    崔循相貌生得極好,年紀也算不上多大,可這樣皺眉的時候,卻像是某些德高望重、古板而嚴厲的夫子。

    講學時手邊還要放著戒尺那種。

    再跳脫的人,在他面前都會收斂幾分。

    崔循臉上那點情緒轉瞬即逝,眉目舒展,平心靜氣道:“公主應當明白,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的道理。”

    至于究竟會不會到她阿父面前告狀,沒答應,也沒回絕。

    蕭窈“哦”了聲。

    她并不傻,到如今也明白眼前這位雖看起來彬彬有禮,實則算不上是個好說話的人,便沒再多費口舌。

    車廂之中徹底安靜下來。

    崔循看他的公文,蕭窈則捧著瓷盞,慢慢喝茶打發(fā)時間。

    說是一炷香的時間就到幽篁居,實則卻格外緩慢,頗有種度日如年的滋味。

    馬車終于停下時,蕭窈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放了茶盞,又極輕地道了聲謝,便起身離開。

    甚至沒等青禾攙扶,扶著車壁,步履輕盈地跳了下去。

    她走得也快,衣上的系帶在風中搖曳,轉眼就換了回宮的馬車。

    崔循收回目光,又瞥見書案一角的青瓷盞邊沿,依稀留下抹燕支。

    是輕淡的紅,卻格外惹眼。

    第005章

    冬日的天總是暗得格外早些,回到宮中時,四下已經亮起燭火。

    翠微提著盞宮燈,在朝暉殿外等候。

    “怎么在這里等?不冷嗎?”蕭窈快步上前,覆上她提燈的手,話音帶了些撒嬌的意味,“給你帶了梅干。那家干果鋪子說是在建鄴開了百余年呢,雖不知真假,但味道嘗起來仿佛是比宮里的要好些�!�

    翠微向來最吃她這一套,便是有責備的話,此刻也說不出了,只含笑點了點頭:“公主若是喜歡,改日再讓人去采買�!�

    蕭窈想要如從前那般,挽著她走,卻被翠微輕輕拂開了。

    “奴婢不冷,”翠微提著燈在前引路,提醒道,“公主仔細石階。”

    蕭窈手中一空,虛虛地攥了下。

    她知道,這其實是因為“于禮不合”,若是被鐘媼見著,必是要被多數落幾句的。

    蕭窈離宮時,已經做好回來挨申飭的準備,這一路上也反復提醒自己多些耐性,只挨罵、不頂嘴。

    但朝暉殿中的情形與設想的不同。

    鐘媼并沒嚴陣以待,只等她回來就發(fā)作,四下看了一圈甚至連人影都沒見著。

    蕭窈驚訝:“鐘媼沒發(fā)覺我不在嗎?”

    “怎會?”翠微無奈地搖了搖頭,吩咐了侍從張羅晡食,這才講起今日事。

    女史發(fā)覺她不在宮中,遍尋不著后,立刻知會了鐘媼。而鐘媼轉頭就去了祈年殿面圣。

    蕭窈在暖爐旁坐了,隨手掰著顆毛栗子,倒是沒怕:“阿父召我來時,應當已經想到,我不會一直老老實實待在宮中的�!�

    她在武陵時,就是個坐不住的性子。時常出門閑逛跑馬,若遇著晏游他們休沐,還會一道進山去打些野味。

    又豈是一朝一夕能改的?

    重光帝若是鐵了心要將她關在宮中,便不會允準朝暉殿留進出宮禁的令牌,今日得了消息,也會立時遣人將她給尋回來。

    他什么都沒做,便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別鬧出事就行……

    蕭窈倒抽了口涼氣。

    “這是怎么了?”翠微連忙問。

    蕭窈捂了捂臉頰,含糊不清道:“咬著舌頭了。”

    一想到崔循指不定過兩日就把扶風酒肆之事捅給阿父,屆時令牌保不住,想再出宮怕是沒轍……

    她就更疼了。

    記掛著此事,蕭窈連晡食都沒能好好吃,飯后支開翠微,悄悄將六安叫來。

    “小六,你怎么想到請崔循幫忙的?”蕭窈帶著些許期待問,“是因他口風嚴嗎?”

    “那時事態(tài)緊急,原想著回宮搬救兵,恰巧遇上崔少卿,便央求了他幫忙。”六安如實道,“若是旁人,也未必能從王氏手中要人。”

    “再者崔少卿辦事向來周全,此事由他攔下,必然比落在王家好。”

    道理確實是這么個道理。

    蕭窈翻了頁崔氏的族譜,竟發(fā)覺了處先前未曾留意的古怪,好奇道:“崔循擔著少卿一職,其父竟不在朝中任職嗎?”

    當下只要出身高門,哪怕再怎么無能,想謀個一官半職都不是難事。

    畢竟擔著要職,十天半月都不到官署露面的也不是沒有。

    “這……”六安壓低聲音,咳了聲。

    蕭窈一見這架勢,就知道他要說些“有趣”的事情了,頓時來了興致。

    “早在元平年間,崔公是在朝中領了閑職的。據傳他文才絕世,出口成章,詞賦信手拈來,能引得一時紙貴。又交游廣泛,甚至同那些寒門庶人往來,行事放浪不羈。”

    蕭窈喝著溫熱的酪漿,點評道:“這倒也沒什么�!�

    時下士庶猶如云泥,隔著天塹,她倒不覺著如何,又沒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問題就出在這交游廣泛上�!绷苍S是從前說書聽多了,賣了個關子,這才低聲道,“后來不知怎的,他竟剃了發(fā),隨個不知來歷的和尚云游四海去了�!�

    蕭窈側過臉,嗆得咳嗽起來。

    回想崔循那方直莊正的模樣,她很難想象,他竟會有這樣一個父親。

    六安看出她的疑惑,適時解釋:“崔少卿是族中長公子,自小被崔翁帶在身邊教導,無論性情還是行事,都與其父大不相同�!�

    “崔翁身體不大好,族中無堪重用之人,一度蕭落過,全靠著從前的底蘊撐著。及至長公子年紀漸長,才漸漸好起來。到如今,崔氏一族的事務都是他來決斷的�!�

    女史們也曾為蕭窈講過崔氏,只不過其中不會有這樣不大拿的上臺面的陳年舊事,但蕭窈還記得,她們提及崔循時隱隱的敬重。

    女史說,這是崔氏一族寄予厚望的明珠。

    到如今,蕭窈才算明白了這句話。

    只是這些與她也沒多大干系,她要考慮的,只有這位“明珠”會不會到阿父面前告她一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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