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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屆時也會去,不必有什么顧慮�!卑噤舴^她今晨新寫的字,頷首道,“公主只要肯用心,學(xué)什么不錯,這字已經(jīng)看得出進益了�!�

    蕭窈拿帕子沾了水,慢慢擦著手指:“我少時練過。”

    班漪笑問:“那后來怎么撂下了呢?”

    蕭窈低聲道:“從前是我阿姐教我,后來……她不在了�!�

    班漪怔了怔,隨后極輕地嘆了口氣。

    她對各族各家的情況了如指掌,自然知道,重光帝原本還有個女兒的,也就是蕭窈口中的“阿姐”,叫做蕭容。

    早年,班漪還與這位有過一面之緣,記得是個溫婉而聰慧的女郎。

    只是后來趕上天師道叛亂。

    浙東各地生靈涂炭,叛軍勢頭最盛時,糾集各地民眾十余萬,一度打到建鄴。

    那時,建鄴士族人心惶惶,開始將家眷遷往更為安全的京口。

    蕭容就是在那時出事的。

    班漪不知那時究竟是何情形,只聽人提起,有天師道信徒劫掠車隊,蕭容乘的車馬落在最后,沒能逃出來。

    這樣的事情,她這樣一個外人聽到尚且唏噓不已,于至親骨肉而言,必然是痛徹心扉。

    班漪一時無言,想了想,同蕭窈道:“今日天氣晴好,不若離宮看看。”

    自上回見過崔循,蕭窈已經(jīng)有段時日沒再出去。

    一來是功課安排得滿滿當當,著實尋不到空子;二來,則是還沒徹底從那件事中緩過來,也怕再遇著什么。

    但班漪主動提及,她也沒拒絕,只是好奇:“夫人想去何處?”

    “聽聞學(xué)宮已經(jīng)修整得差不離,謝三雖沒請來松月居士,但也真討了幅字,制了匾額。這些時日不少文人雅士慕名前去,只為在學(xué)宮外看一眼那匾額�!�

    班漪娓娓道來:“我休沐那日原想去的,奈何家中有事,眼下便想假公濟私,借一借公主的光�!�

    無論什么話,班大家總能說得周全、妥帖。

    蕭窈知她一番好意,叫青禾去吩咐人備車馬,又向翠微道:“你也同去。來建鄴這么些時日,還沒好好看過此處的風(fēng)景呢�!�

    學(xué)宮建在蒼霞山下,毗鄰桃溪。

    宣帝在時,曾下旨在此筑學(xué)宮、立太學(xué),費了不少物力人力,但最后也就是個勉強還能唬人的空架子。

    后來歷經(jīng)戰(zhàn)亂,世家子弟們就更是連樣子都不裝了,此處便徹底敗落。

    而如今,學(xué)宮的門庭已經(jīng)重修妥當。

    高懸的匾額字跡蒼勁,猶如鐵畫銀鉤,入木三分,是哪怕不通書法的人也能看出來的好。

    湊熱鬧的人大都趕在前幾日來過,今日竟不多。

    倒是陸續(xù)有仆役進出,小心翼翼地將不知何處移栽來的梅花搬入學(xué)宮,用以點綴布置。

    蕭窈原以為,班漪的“看匾額”只是托辭,卻不料她竟真就這么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也不知是想起什么,神色悲喜難辨。

    班漪待人接物從來都是游刃有余,少有如現(xiàn)在這般,情緒外露之時。

    蕭窈便沒出聲打擾。

    最后還是班漪回過神,眼睫微顫,同她道:“是我失態(tài),見笑了�!�

    蕭窈連忙搖了搖頭。

    她雖沒開口問,但眼中的好奇卻是毫無遮掩的。

    “只是想起,從前在居士那里受教的日子�!卑噤糨p笑了聲,似是自嘲,又似是悵然,“我那時時常想,若自己是男子就好了……”

    可她不是。

    所以哪怕涉獵經(jīng)史子集,學(xué)識遠勝這世上大多男子,到了年紀,卻還是要回到閨中去繡她的嫁衣,去嫁人。

    這些年她教過不少女郎,講得最多的便是“德容言功”,講到自己都厭煩不已,可又能如何呢?

    她頂著班氏女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賢名,不能行差踏錯。

    蕭窈似懂非懂地聽著,她不大會寬慰人,正猶豫著該怎么開口,卻聽到身后傳來笑語聲。

    循聲看去,不遠處停

    著幾輛華蓋香車。

    衣著錦繡,面容嬌艷的兩位女郎下了車,被周遭的侍女簇擁而來。

    班漪已收斂了情緒,只看一眼便認出來人的身份,同蕭窈輕聲道:“穿鶴氅的是謝家六娘子,盈初;白狐裘的是陸家三娘子,西菱�!�

    蕭窈這些日子的族譜并沒白背。班漪才提及身份,她已經(jīng)從腦海里將兩人的名姓、出身都翻了出來。

    這兩位女郎都認得班漪,反應(yīng)卻各不相同。

    謝六娘子似是有些靦腆,只是含笑見了一禮。

    陸三娘子卻顯然更外向些,上前笑道:“不意夫人竟也來此,真是巧遇!”

    目光流轉(zhuǎn),落在了蕭窈身上,試探著問:“這位女郎是……”

    班漪微微一笑:“我私心想來看看學(xué)宮匾額,便邀了公主同行�!�

    士族皆知重光帝請了班大家入宮,教授公主。

    陸西菱一見她身側(cè)這從未見過年輕貌美的女郎,便已經(jīng)猜了個七八分,確準身份后,不動聲色地同謝盈初換了個眼神。

    “早就聽聞公主來了建鄴,只是無緣碰面。今日一見,果然如明珠美玉,氣度高華�!�

    蕭窈實在不覺著自己與“氣度高華”四個字沾邊,但還記得班漪的叮囑,客客氣氣地問候后,便不再多言,只擺出端莊的笑。

    班漪與她二人相熟,負責(zé)寒暄,熟稔地問起謝氏老夫人的身體。

    “祖母近來身體尚好。只是三兄為學(xué)宮之事操勞,這幾日都未曾歸家,她放心不下,叫我來看看,送些衣物、茶餅點心�!敝x盈初輕聲細語道。

    至于陸三娘子為何來,她沒提,班漪心中明了,也沒挑破。

    “勞累至此,實是不易�!卑噤魝�(cè)了側(cè)身,“既是如此,我便不耽擱你們了,快些去吧�!�

    直至一行人進了學(xué)宮,身形消失不見,蕭窈仿佛還能嗅到空氣中殘存的熏香氣息,抬手蹭了蹭鼻尖。

    班漪適時道:“王氏壽辰那日,就如方才這般,走個過場就好�!�

    重光帝格外看重她頭回露面的場合,班漪嘴上說著無妨,心中多少也是在意的。

    蕭窈自己并沒覺著如何。

    她是不常參加這種宴會,舉手投足的禮儀興許沒方才謝、陸兩位娘子那般賞心悅目,但并非不通人情世故。

    這宴會是為了給王老夫人祝壽,無需她多做什么,只需說兩句祝詞,而后安安靜靜當個花瓶擺件就行了。

    能有什么難的呢?

    她攏了攏大氅,漫不經(jīng)心道:“好�!�

    第011章

    對于即將到來的王家壽宴,重光帝特地召蕭窈來叮囑之前,先用更為實際的行動表達了自己的看重。

    精美的衣物、頭面流水似的送來朝暉殿,供蕭窈挑選。

    金絲銀線,珠玉琳瑯。

    看得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蕭窈這個年紀,也喜歡這些華服首飾,只是幾日接連試下來,已然從最初的積極逐漸麻木。

    尤其是在妝臺前一動不動坐小半個時辰,梳完發(fā)髻、上過妝后。

    侍女的手很巧,梳的發(fā)髻精致又好看,釵環(huán)珠翠點綴其間,賞心悅目。

    但蕭窈那張明艷的臉上毫無表情。

    青禾倒是一如既往地捧場,贊嘆道:“公主穿紅衣好看!屆時就這樣打扮了過去,必定是宴席上最貌美的女郎……”

    “是好看,”翠微卻又有些顧忌,看向一旁的班漪,“只是若如此,會不會太過惹眼?”

    班漪沉吟片刻,頷首道:“還是換那套杏色的試試吧。”

    “饒了我吧。”蕭窈終于不再裝聾作啞,揉捏著發(fā)酸的脖頸,努力找借口,“我前日答應(yīng)了阿父,要去給他彈琴來著……”

    蕭窈從前并沒學(xué)過琴。

    是班漪來了宮中后,一一試過,發(fā)覺她在音律上還算是有些天賦,便開始每日教她樂理。

    月余下來,也能彈上一兩支簡單的曲子。

    前日一同用飯時,蕭窈得意洋洋地提及此事,重光帝倍感稀奇,便叫她改日得空彈給自己聽。

    蕭窈支使青禾:“取我的琴,咱們?nèi)テ砟甑��!?br />
    午后的祈年殿靜謐無聲。

    內(nèi)侍們早就識得這位公主,無需通傳,由她進了殿內(nèi)。

    重光帝正批閱奏疏,見她帶著琴來,停筆笑道:“我方才還在同葛榮提起,說窈窈快該來了�!�

    蕭窈稍稍提起格外繁復(fù)的衣擺,在琴案后落座。

    她煞有介事地撫過琴弦,輕咳了聲:“先說好,我就學(xué)了這么兩支曲子,縱是彈得不好,阿父也不能笑我�!�

    重光帝頷首:“這是自然�!�

    蕭窈將曲譜在心中過了一遍,這才輕輕撥動琴弦。

    她最先彈的是《仙翁操》,這是初學(xué)者常用來開指的曲子,也是她練得最為熟稔的。

    而后是《蒹葭》中一段。

    練得不熟,琴聲中有凝滯,磕絆了下,硬著頭皮彈完了。

    這樣的琴聲算不得悅耳動聽,尤其是對于懂音律的人而言。

    但重光帝還是頗為認可,稱許道:“很好�!�

    倒是蕭窈自己沒好意思,紅了紅臉:“您就哄我吧。”

    “于初學(xué)者而言,能如你這般,已然不錯了。”重光帝倚著憑幾,笑道,“若是你只是學(xué)這么些時日,便能彈得高妙絕倫,叫那些練了幾十年的如何是好呢?”

    蕭窈道:“可我聽班大家說,謝三郎當年在松月居士那里學(xué)琴,便是幾日能成曲,一年造詣勝過常人十載�!�

    重光帝道:“謝卿是音律一道上是天縱奇才,若不然,當年如何十六歲獲封協(xié)律郎?窈窈不必與他相較�!�

    “阿父聽過他的琴嗎?”蕭窈一手托腮,輕輕撥動著琴弦,“我聽著班大家的琴就很好,可她說自己不如謝三郎,等哪一日我聽了謝三的琴聲,才知道何為登峰造極�!�

    重光帝難得見她對哪位郎君感興趣,意味深長道:“確實極好。”

    蕭窈愈發(fā)好奇,正要再問,被進殿來通傳的葛榮打斷。

    重光帝了然道:“他二人將碑文擬定了?”

    “是,”葛榮道,“少卿與協(xié)律郎已在偏殿等候許久,奴才斗膽來問一句,是請兩位先回,還是……”

    蕭窈微怔,意識到他說的是崔循與謝昭,撥弄琴弦的手倏地停住:“他們何時來的?”

    葛榮解釋道:“圣上今日宣了兩位,在偏殿草擬學(xué)宮的碑文�!�

    蕭窈想了想。

    她來時,偏殿外仿佛是候了兩個內(nèi)侍。

    只是她那時心中惦記著琴譜,并沒放在心上,更沒多問。

    冰冷的琴弦此時顯得有些燙手。

    蕭窈收回手,向重光帝抱怨:“阿父怎么也不提醒我?”

    重光帝啼笑皆非:“謝卿并非恃才傲物之人,窈窈不必為此顧慮。”

    蕭窈一時間無言以對。

    她早前隨班漪出宮時,在渺煙亭見過謝昭,也知道這是個溫文爾雅、通情達理的郎心中介懷的,實則是另一位。

    當初她私下在幽篁居見崔循時,此人身前擺著張琴,想來也是精通琴藝。方才聽了她那拙劣的琴聲,指不定心中作何想法。

    “宣他二人進殿,”重光帝叩了叩桌案,“窈窈先去里間暫避�!�

    若是此時出去,八成要與兩人打個照面,謝昭倒還罷了,一想到崔少卿那張臉……

    蕭窈穿過簾攏進了內(nèi)室。

    她有多不想回憶王家石牢中的經(jīng)歷,就有多不想見崔循。

    -

    重光帝令兩人擬定的,是他日要鐫刻在學(xué)宮石碑上的《告學(xué)子書》,意在勉勵學(xué)子上進。

    他二人才華橫溢,這么一篇碑文算不得什么難事。

    早在蕭窈帶著琴來到祈年殿時,碑文已經(jīng)草擬妥當,由崔循在做最后的修訂。

    隨后響起的琴聲,一點不落地傳到了偏殿。

    謝昭無事可做,就著這生澀的琴音,隨手默了篇琴譜。

    崔循專心致志地謄寫碑文,恍若未聞,只是琴聲在《蒹葭》那節(jié)磕絆時,皺了皺眉。

    及至受宣來了正殿,案上琴仍在,人倒是不見蹤跡。

    崔循的目光掠過琴案,最終落在面前的茵毯上,將謄寫過的碑文交給內(nèi)侍:“請圣上過目�!�

    重光帝心中明白,自己的學(xué)問稀疏平常,若是想要指點這兩位擬定的碑文,無疑是畫蛇添足。

    召他們來,原也不是為此。

    故而大略看過,稱贊兩句后

    ,話鋒一轉(zhuǎn):“朕召你們二人前來,還有一樁事。”

    “元平年間,先帝曾有意召松月居士為太學(xué)祭酒,他固辭不肯受。坊間傳聞,這是因居士雅好山水,不喜拘束……”重光帝頓了頓,看向謝昭,“但朕曾聽先帝提及,是因他不滿于太學(xué)只容士族進學(xué),而無寒門子弟�!�

    誰也沒料到,重光帝竟會驟然提起舊事。

    崔循敏銳地從這反常之中,窺見了重光帝的深意,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看向這位已經(jīng)幾近衰老的帝王。

    謝昭答:“臣少時在師父身邊受教時,常聽他老人家提起,有教無類�!�

    重光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頷首道:“朕深以為然。”

    “寒門之中亦有可塑之才,若只以出身評判,豈非與重整太學(xué)的初衷背道而馳?”重光帝緩緩道,“朕欲在學(xué)宮增設(shè)一門,允寒門中的佼佼者,入太學(xué)受教。”

    寒門出身的子弟,識字念書的少之又少。

    便是有家境好的,送到私塾開蒙,真正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萬中無一。

    士庶之間,相隔天塹。

    士族壟斷了所有的財富、官位,劃分三六九等,絕不與寒門通婚,維系著血脈的純正;又不肯讓渡受教的機會,狠狠地斬斷了最后一線登天的長梯。

    重光帝想做的,就是續(xù)上這一條險而又險的登天梯。

    崔循比誰都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倒沒驚慌,只是有些意外。

    因這位重光帝在登基前,在外的名聲皆是平庸、溫厚。也正因此,士族才會在上一位小皇帝墜馬身亡后,請他入建鄴。

    可這皇位上似是有詛咒。

    蕭氏每一位帝王都不肯相安無事,安穩(wěn)度日,總會有諸多是非。

    “此事牽連甚廣,”崔循波瀾不驚道,“待圣上召群臣議過,臣自當聽命行事�!�

    謝昭則道:“圣上若有此意,臣愿代為傳達,告知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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