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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蕭窈一怔,及至想明白這話背后的緣由,搖了搖頭:“縱是如此,也怪不著夫人。有錯的并非你我,我不會懊惱后悔,夫人更不必自責(zé)�!�

    世家勢大,足以遮天蔽日。

    凡人如螻蟻,縱使是隨波逐流,又有什么好苛責(zé)的呢?

    蕭窈有一搭沒一搭地與班漪閑談,直至蕭斐從謝老夫人院中出來,才就此作別,一同回宮。

    才到宮中,她便令人往祈年殿遞了消息,參與這回的元日祭禮。

    重光帝本就有此意,只是恐蕭窈身體未好,心中不情不愿,這才不欲勉強。如今見她主動提及,當(dāng)即便叫葛榮親自往太常寺走一趟,傳了旨意。

    太常卿沉迷清談會友,這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

    ,依舊落到了崔循手上。

    崔循言簡意賅:“依著宣帝在時,陽羨長公主參與祭禮的章程安排,若有難以決斷之處,另做商議�!�

    “是�!弊筘⿷�(yīng)承下來,又問,“依少卿的意思,當(dāng)遣誰去朝暉殿為公主講禮?”

    這本不是什么令人為難的問題,左丞不過循例一問罷了。

    崔循卻為此沉默片刻,才道:“挑個深諳祭禮,口齒伶俐的去就是�!�

    “下官亦是如此考量,”左丞心中原就已有人選,順勢道,“不若就請協(xié)律郎去吧�!�

    謝昭雖非在謝氏長大,但跟隨在松月居士身側(cè)學(xué)了這么些年,縱使是最嚴(yán)苛的人,也挑不出他儀態(tài)上的錯處。

    昔年被欽點為協(xié)律郎,入太常寺后,更是對諸多祭禮爛熟于心。

    很符合“深諳祭禮”這項要求。

    至于“口齒伶俐”,誰都知道謝三郎能言善辯,而且極有耐性,這些年就沒同誰起過爭執(zhí)。

    左丞聽過這位公主大鬧王家的事跡,思來想去,都覺著還是謝昭最適合這差事。

    畢竟公主曾來過太常寺聽琴,有些交情在,總不至于再因著一言不合,生出什么事端。

    左丞捫心自問,考慮得已經(jīng)極盡周全,只等少卿點頭便吩咐下去。

    哪知崔循并沒應(yīng),反倒抬眼看向他。

    左丞沒明白這是何意,幾乎出了層冷汗,小心翼翼道:“下官此舉可是有何不妥之處?還望少卿見教�!�

    崔循捻著指尖,緩緩道:“協(xié)律郎是大樂署的人,自有他的職責(zé)。”

    左丞啞口無言,想說些什么,對上崔循那雙幽深的眼眸,又生生咽了下去。

    謝昭名義上是大樂署的人沒錯,可太常寺忙起來,本就有各司相互借調(diào)的先例在,不算什么稀罕事。

    更何況,崔循自己都將寫祝詞等一干事宜扔給謝昭來辦!

    這說辭實在站不住腳。

    但就算再借他幾個膽子,左丞也不敢與崔循爭辯,只諾諾道:“少卿說的是,下官有欠考量�!�

    崔循不言不語,左丞只能揣度著,謹(jǐn)慎道:“下官無能。若不然,此事還是請少卿親自來定?”

    “下去吧�!�

    崔循不動聲色,從他那張清雋卻冰冷的臉上看不出什么,但至少得了這么一句。左丞如蒙大赦,再不敢耽擱,立時退了出去。

    一室寂靜,唯有案角的錯金香爐輕煙裊裊,氤氳出淺淡的梅香。

    -

    謝氏的酒很好,蕭窈念念不忘。

    適逢又落雪,她便同陽羨長公主撒嬌討了兩壺,與翠微她們烤鹿肉、賞雪。

    翠微不常沾酒,只飲了半盞,青禾倒是很喜歡。

    這回沒人掃興阻攔,蕭窈想要如少時那般,在樹下堆個小老虎出來。

    但這回的雪落得薄,鹽粒似的,只地面一層,最后也只能勉強團(tuán)出巴掌大小的小雀,放在了窗邊。

    在謝家時,蕭窈雖喜歡,并沒多飲酒。

    如今在自己宮殿,沒了顧忌,加之心中高興,不知不覺就喝得多了些。

    但她酒品還好,就算是醉了,也不會哭鬧叫嚷,只裹著大氅坐在那里傻笑看雪。

    翠微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有些晚了,連忙吩咐侍女去煮醒酒湯,哭笑不得地牽著她的手哄了許久,才總算將人勸進(jìn)寢殿。

    這本不是什么大事。

    蕭窈這些時日心情一直不好,能叫她高興,哪怕出格些,翠微也不認(rèn)為十分不妥。

    只要服了醒酒湯,明日起來身子不會難受就好。

    誰也沒想到,第二日一早,太常寺的人就要來了。

    蕭窈還未醒來,伏在枕上睡得正沉,流水似的長發(fā)散了半床。

    翠微挑開帷帳看了眼,又悄無聲息放下,出門向報信的六安道:“還是告訴儀官,午后再來吧�!�

    “怕是不成,”六安苦著臉,顫顫巍巍道,“我方才又問了,過會兒要來的是崔少卿�!�

    翠微腳步一頓,詫異道:“此話當(dāng)真?”

    六安能理解她的震驚,因為方才他從祈年殿內(nèi)侍口中聽到“崔少卿”三字時,反應(yīng)也沒比翠微好到哪去。

    誰能想到呢?

    這也不算什么十分隆重的事,太常寺的儀官難道就一個能用的都挑不出來,要勞動崔循親自來走這一趟?

    若是旁人,六安還能賠笑幾句,請他晚些時候再過來就是。

    但偏偏是崔循。

    六安無奈道:“姐姐還是喚醒公主,更衣梳洗吧�!�

    翠微短暫衡量片刻,終于還是點點頭,快步進(jìn)了內(nèi)室。

    蕭窈昨夜喝了醒酒湯才睡的,一覺醒來,倒是不覺頭疼,只是依舊困得厲害。將臉埋在翠微肩上,聲音綿軟:“不想起……”

    翠微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小六方才傳了話,說是過會兒,太常寺那位崔少卿要親自來朝暉殿,講授祭禮事宜�!�

    “公主暫且忍耐忍耐,等人走了之后,再歇息好不好?”

    翠微知道她素來不耐煩這些,原以為需要勸上許久才能行,卻不料蕭窈只是問了句:“你方才說,誰要來?”

    翠微答:“崔少卿,崔循�!�

    原本困得眼皮都不愿抬的蕭窈竟坐直了,看著指尖昨日新染的蔻丹,慢吞吞地笑了聲:“好啊�!�

    第020章

    起身梳洗、更衣、綰發(fā)上妝……

    因知曉崔循要來,翠微吩咐下去,侍女們半點沒敢耽擱,才將將在他到來之時收拾妥當(dāng)。

    至于朝食,自是不必想了。

    “已請少卿在書房稍作等候,”翠微柔聲道,“公主先吃塊糕點,墊墊肚子,等人走后再正經(jīng)用飯吧。”

    蕭窈撇了撇唇,在食盒中挑了兩塊還算順眼的糕點,起身往書房去。

    天色晦暗,仍有零星的雪粒飄飄灑灑。

    地上積著薄薄一層,窗外她昨夜捏的那只胖乎乎的團(tuán)雀仍在,并未融化。

    書房的炭爐中已經(jīng)燒了炭火,帶著松木的清香,與熱汽氤氳滿室。

    身著緋紅官服的崔循正在等候。

    他并未落座,也未曾四下打量書房的陳設(shè),只安安靜靜地站在原處,低眉斂目。

    時值隆冬,衣物厚重,常人看起來總難免臃腫。

    可他卻不然。

    身形頎長,肩寬腰窄,就這么站著時,無端令人想起挺拔的翠竹。

    見到她來時,略略傾身頷首:“臣崔循,見過公主�!�

    他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輕慢,又不會顯得有任何諂媚討好之意。

    蕭窈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依舊是那副八風(fēng)不動的神情,像極了那日在謝家梅林,告訴她自己“事務(wù)繁忙”時的樣子。

    “少卿不必多禮,”蕭窈抬了抬手,有意無意道,“你肯撥冗前來,是我該謝你才是。”

    說完,并未給崔循回答的機(jī)會,行經(jīng)他身側(cè),笑道:“少卿請吧�!�

    崔循低垂著的手虛攥了下,又松開。

    朝暉殿的書房是后來又專程布置過,供班漪為她授課的。兩張書案相距不遠(yuǎn),一抬眼,彼此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班漪的意思。

    以便能在她不由自主走神時,及時提醒。

    但在崔循看來,這樣的距離有些太近了。

    近到他清楚地察覺到蕭窈身上今日格外濃重的熏香,以及絲絲縷縷幾乎微不可查的酒氣。

    崔循終于抬眼看向蕭窈。

    精致的妝容也沒能遮住眉眼間的倦意,是沒睡足的模樣,加之那若有似無的酒氣,應(yīng)當(dāng)是宿醉才醒。

    崔循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她一手托腮,柔軟衣料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白皙如凝脂的小臂。手腕內(nèi)側(cè),有一點淡淡的小痣……

    是極親近的人,才能察覺的。

    崔循移開了視線,攤開竹簡,其上是些于他而言早就爛熟于心的東西。

    在來之前,他已經(jīng)想過。

    這些章程就算掰開揉碎了講,最多也不過大半日,如果蕭窈肯認(rèn)真聽,興許半日就能講完。

    費不了多大功夫,親自來這一趟也無妨。

    侍女恭恭敬敬地為他奉了茶,端到蕭窈面前的,則是碗乳白的酥酪。

    “前兩日叫人出宮采買的杏干、梅干呢?”蕭窈偏過頭,向翠微笑道,“還有桃酥,一并送些過來�!�

    鐘媼在時,是不準(zhǔn)她在書房吃這些的,還為此長篇大論過,說是口腹之欲不該太重。

    后來換了班漪,并不介意這種細(xì)枝末節(jié)。

    知她喜歡

    ,每旬休假回來,都會專程為她帶櫻桃糕。

    如今換了崔循……

    翠微揣度著,這位崔少卿應(yīng)當(dāng)是如鐘媼那般,極重規(guī)矩之人,便不免有些猶豫。

    蕭窈知她在想什么,看向崔循:“為著少卿來,我今日連朝食都未曾用,如今只是想吃些小食,少卿應(yīng)當(dāng)不會介懷吧?”

    她聲音綿軟,帶著些晨起的慵懶,不針鋒相對、張牙舞爪時,是有些像撒嬌的。

    崔循聽得皺眉,垂著眼,只道:“公主自便。”

    等到一切都如蕭窈的意,鋪紙研墨,終于能開始講授時,距崔循的預(yù)想已經(jīng)過了不少時間。

    崔循撫過竹簡,終于得以開口。

    “元日祭禮,意在祈天、祭祖,為求新歲國祚昌平,百姓和樂……”

    他聲音是悅耳動聽的,清清冷冷,如冰河初融。

    但語調(diào)是波瀾不驚的。

    四平八穩(wěn),無論講到什么,仿佛都不會有任何起伏。

    若是班漪來講,就算是這樣枯燥無趣的事情,依舊能講出花來。她會在其中夾雜一些陳年舊事,講得更細(xì)一些,更有耐性一些。

    崔循則不然。說是講祭禮章程,就真只講這些,一字不多,像是將竹簡上的內(nèi)容給她念了一遍。

    崔少卿興許博學(xué)廣識,但在蕭窈看來,他實在是個無趣的人。

    不適合教書,更適合去廟里念經(jīng)。

    蕭窈百無聊賴地聽著,起初還能打起精神,記上幾筆,到后來已經(jīng)逐漸麻木。

    本就濃重的困意卷土重來,加之書房中炭火燒得很旺,很暖和,很……宜睡覺。

    蕭窈依舊托著腮,眼皮卻已經(jīng)闔上了。

    鬢邊的碎發(fā)勾在臉側(cè),濃密的眼睫如斂起的蝶翼,紅唇微抿,呼吸綿長。

    幾乎是在她睡去的下一刻,崔循就已經(jīng)留意到,停住了。

    按在竹簡一角的手微微收緊。

    他算不得十分有耐性的人,家中弟妹偶爾有事討教,能得三言兩語,都會認(rèn)認(rèn)真真謹(jǐn)記于心。

    從沒哪個人敢在他面前,如蕭窈這般頑劣、懶散。

    有那么一瞬,崔循竟覺著左丞那令謝昭來講的提議頗有道理�?峙乱仓挥兄x潮生那樣的好性子,才能對此情形淡然處之。

    在這微妙的寂靜之中,蕭窈身后服侍的翠微意識到不對,傾身探看,臉色一僵。

    “公主,”翠微扯了扯她的衣袖,輕聲道,“可是身體不適?”

    蕭窈倏地驚醒,只覺心悸。

    按著心口緩了緩,對上崔循冷淡的目光,神思回攏,才意識到當(dāng)下是何處境。

    翠微還在試圖為她找補:“公主昨夜未曾歇好,今晨便有不適,只是得知少卿前來,唯恐怠慢,這才勉強前來……”

    “為何不適?”崔循卷起竹簡,緩緩問,“是因飲酒宿醉?”

    翠微啞然,手足無措。

    崔循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

    他本不必?fù)尠走@一句,就算看出來,只當(dāng)做不知情才好,戳穿此事毫無意義,反倒多費口舌。

    他將呼吸放緩了些,低聲道:“公主既然身體不適,便罷了,改日令旁人來講�!�

    言畢,便要起身離開。

    蕭窈下意識追上去,攥了一角緋紅衣袖。

    崔循吃驚,連帶著語氣也重了些:“公主這是何意?”

    蕭窈知曉此舉不妥,松開手,輕聲道:“我又不知今日是你要來……先前問時,你說事務(wù)繁忙,脫不開身的�!�

    “縱是旁人,難道就能這般怠慢?”崔循原本已走到門口,只得停住腳步,同她分辯,“元日祭禮何其重要,公主應(yīng)當(dāng)心知肚明才對。若行差踏錯,既枉費圣上一片苦心,于你自身亦是折損�!�

    “王家之事,公主已嘗到苦果,為何還不肯引以為戒�!�

    他不提還好,一提,蕭窈的神色也冷了下來。

    崔循將蕭窈的轉(zhuǎn)變看在眼里,想起她前些時日病的那一場,原本的不悅又消散許多,將手中的書簡留下:“公主今日歇息,抽空一看即可,明日太常寺自會再遣儀官來講授�!�

    言下之意,也就是說他不愿再管此事。

    蕭窈雙手捧著那卷重重的竹簡,抬眼看他:“我今日看過,若有不明白的地方,明日問你,不成嗎?”

    她仰著頭,杏眼澄澈,崔循幾乎能從中看清自己的身影,不由得后退半步,倚了門扉。

    舌尖抵著齒列,喉頭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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