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于崔循而言,
這些?事務(wù)其實算不上負擔。
他并無什?么喜好,不做這些?,
仿佛也沒有什?么旁的?事情想做。
蕭窈曾數(shù)次提過他是個無趣的?人,并沒說錯。
他自少時?便無閑情逸致。
謝昭雅好琴棋、書畫,王旸之流則沉溺酒色、斗雞走?狗,但無論哪一種,于他而言都沒有什?么樂趣。
所以也就談不上什?么怨尤。
但看著近在咫尺的?蕭窈,
感受著下唇傳來的?些?微痛楚,
崔循又想,興許也是有的?。
年前,
崔翁曾特意將他召來別院談及婚事。
那時?提及蕭窈,
是一派溫和的?長輩氣度。因崔韶尋了幾冊孤本送來討好,看出崔韶心中喜歡,
便有意成全,為其聘公?主為妻。
可?在覺察到他行事有異后,卻這般大費周折,既給蕭窈難堪,也為規(guī)訓他。
他向來對?祖父言聽計從,可?這回,那句“是”答得并沒那么順遂。
虛攏在蕭窈腰肢上的?手收緊了些?,崔循側(cè)過臉,避開她簪星曳月般的?眼眸,低聲道:“今日事,是我之過錯,他日自當賠禮。公?主縱是心有積怨,也不該如此輕慢自身�!�
尋常男女至此地?步,已該談婚論嫁。
可?蕭窈顯然并不愛他。
崔循查過,她曾在陽羨長公?主處住過許久,興許受其影響,并不在意什?么名節(jié)、男女大防。
喜歡他的?容色,又記恨他帶來的?麻煩,所以才會這般。
親不似親,咬不似咬。
肌膚之親所帶來的?快|感,并不足以抵過所有,他稍稍用力,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蕭窈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索然無味,在車廂另一側(cè)隨意坐了,取帕子慢慢擦拭花了的?唇脂。
瞥了眼崔循唇角的?傷,又有些?想笑。
她很好奇,若當真有人問?起這傷因何而來,他要如何解釋。
崔循端坐著,神?色淡漠,猶如一尊無悲無喜的?玉雕佛像,只是唇上的?艷色顯得格外不合時?宜。
蕭窈看出他心緒不佳,沒再出言刺激,只是多看了幾眼。
在馬車停下之際,她自顧自起身,隨手將那帕子留下,輕飄飄提醒:“你這里,沾了我的?唇脂�!�
崔循喉結(jié)微動,欲言又止。
蕭窈已拎著衣擺,輕快地?下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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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崔翁擺了一道后,蕭窈興致不佳,原想著過兩日再出宮尋晏游,卻被告知他已離開。
重光帝令人傳話給她,“晏游須得回荊州,將事務(wù)交付妥當,再來建鄴�!�
蕭窈乍聽有些?擔憂,想明白其中關(guān)節(jié)后,又松了口氣。
若是沒有把握說服桓嶼放人,重光帝應(yīng)當不會放心令他回去。這么看來,反倒是件好事。
等交付清楚,晏游就再無約束。
屆時?總會搬來建鄴,并不急在一時?半刻。
令蕭窈較為惋惜的?是,班漪雖有意再來宮中教她琴,卻因事務(wù)繁忙而脫不開身。
“家母臥病在床,小妹婚期將近,許多庶務(wù)須得我來照拂�!卑噤綦y得半日空閑,遞了牌子入宮,親自同她解釋,“若非如此,我是極樂意教授公?主的?�!�
“自然正事要緊�!笔採簡�?過班老夫人的?病情,又頗有自知之明道,“我那點三腳貓的?琴藝,便是內(nèi)司的?樂工來教,也綽綽有余了。”
班漪被她這話給逗笑了:“終歸還是有所不同�!�
沉吟片刻,又道:“我聽謝潮生?提及,過些?時?日師父將來建鄴。公?主若是有意學琴,不若屆時?拜會他老人家,看看是否有師徒之緣。”
蕭窈怔了怔,咬著的?糕點掉了塊酥皮,才回過神?:“夫人所說的?,是‘松月居士’嗎?”
班漪頷首:“自然�!�
蕭窈從未見?過這位隱士,卻早就聽過不知多少回。
早前興許還會有所懷疑,他是否會是那種沽名釣譽、有名無實的?人,但在見?過班漪、謝昭后,已然疑慮盡消。
能?教出這樣弟子的?人,絕不會是泛泛之輩。
她對?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隱士極為好奇,聽得眼都亮了,卻又有些?遲疑:“他老人家,能?看得上我這種頑劣的弟子嗎?”
“無需妄自菲薄,”班漪認真道,“公?主很好�!�
蕭窈卻又忽而想起一事,疑惑道:“我記得父皇下令修整學宮之時?,曾有意請居士擔任太學祭酒,坐鎮(zhèn)學宮。謝昭代為傳達,但居士那時?并沒應(yīng)下,只肯為學宮題了匾額�!�
“如今是改了主意嗎?”
班漪微微一笑:“學宮肯為寒門子弟留一條門路,師父樂見?其成,愿為其添磚加瓦。”
蕭窈大為驚訝。
她曾在祈年殿內(nèi)殿聽重光帝向崔循、謝昭提及這一想法,那時?覺察出兩人態(tài)度不同,也知道自那以后,朝中爭議頗多。
為反對?此事而遞到重光帝這里奏疏摞在一起,怕是比她的?身量都要高些?。
蕭窈原以為此事還有得拖,怎么也沒想到,竟忽而就成了。
如今她已經(jīng)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驚訝之后便是欣喜:“真是再好不過�!�
“我初聞圣上此舉時?,還曾唏噓,只怕步履維艱,不意當真能?成。師父必定萬分欣慰�!卑噤粢嗍指锌奥犞x潮生?的?意思,仿佛是崔少卿松口,幫了他一把……”
蕭窈托腮想了會兒?,心中隱約浮現(xiàn)個揣測,轉(zhuǎn)念卻又覺自己怕是自作多情。
如果這是崔循所說的?“賠禮”,未免有些?太大方了。
她并不認為自己有這樣重的?分量。
只是一時?半會兒?見?不到崔循,縱使是見?了,他心中究竟如何想,恐怕也問?不出來只字片語。
蕭窈想了想,便作罷了。
她從班漪這里得知松月居士將至的?消息后,便開始勤勤懇懇練琴,免得將來真去見?他老人家時?,彈得不堪入耳。
轉(zhuǎn)眼冬去春來,二月垂柳抽芽,添了新綠。
松月居士堯莊至建鄴,士庶為之嘩然。
重光帝效仿昔年宣帝,禮賢下士,親下御階相迎,請其入祈年殿長談。
士族各家皆遞了請?zhí)�,他卻沒應(yīng)任何一姓的?邀約,見?過重光帝后,便入棲霞學宮編纂修書,并不見?客。
學宮未開,而今與他往來的?唯有崔、謝二人。
班漪自家事務(wù)繁忙,無暇脫身,便親寫了問?候的?拜帖著人送去,又將蕭窈之事托付給謝昭。
重光帝自是樂見?其成。
畢竟以松月居士的?名望,若能?拜在他門下,縱使只掛名,于世?人已是求之不得事情。
為此,重光帝還專程令人灑掃棲霞山上荒廢許久的?行宮,以備蕭窈居住,以免將來學琴時?來回奔波。
蕭窈隨著謝昭踏入學宮,聽他提及此事后面露窘色,哭笑不得道:“若居士壓根沒看上,并不打算收我為徒,豈不是……”
謝昭放慢腳步待她跟上,溫聲道:“公?主不必多慮。”
蕭窈看了眼謝昭懷中抱的?那張觀山海,好奇道:“傳聞居士學生?眾多,遍布天南海北,那他收徒是看重什?么呢?”
“眼緣。”
若非謝昭一臉認真,蕭窈已經(jīng)要覺著他同自己開玩笑了,怔了怔,又追問?道:“那你當年是如何得了居士的?眼緣呢?”
謝昭道:“公?主不妨猜一猜�!�
蕭窈想了想謝昭少時?的?處境:“是如傳聞中那般嗎?你那時?貧寒,日子過得很不容易,卻依舊節(jié)衣縮食念書,因此打動了居士……”
謝昭輕聲笑道:“并非如此�!�
蕭窈毫無頭緒,只得道:“你總該給我些?提示�!�
“等將來若有合適的?機會,再講與公?主聽�!敝x昭說著,停住腳步。
兩人身處一片桃林,只是這時?節(jié)桃花尚未綻開,干瘦的?枝干上點綴著細微的?花苞,依舊透著幾分冬日的?蕭條。
蕭窈透過稀疏的?枝葉,見?到了涼亭中對?弈的?人。
一側(cè)坐著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布衣木簪,神?色閑適,一派仙風道骨氣質(zhì);另一側(cè),則是有段時?日未曾見?過的?崔循。
他今日未著官服,身上穿的?是件雨過天青色的?寬袍,整個人看起來如溫潤的?碧玉,賞
心悅目。
修長的?手指拈著粒墨玉棋子,凝神?看著棋局。
因心無旁騖,神?色中透著冷淡,如山巔皚皚白雪。
蕭窈并未出聲打擾,隨著謝昭在旁等候。
還是老人注意到她與謝昭的?到來,開口道:“這局棋,還是暫且封存吧�!�
崔循回神?,目光從他二人身上掃過,并未多做停留,覆子道:“是我輸了�!�
言畢起身:“居士既有別事,我便不叨擾了。”
堯莊捋過長須,笑道:“那就改日再敘�!�
崔循應(yīng)下,頷首問?候謝昭與她后,干凈利落地?離去。
二月的?天氣,乍暖還寒,依舊透著些?許涼意。
蕭窈捏了捏袖口,忽而覺著,自己出門時?還是應(yīng)當聽翠微勸,穿的?厚些?才是。
第033章
蕭窈很少會有緊張的時候。
哪怕是?早前出席世家筵席,
被那么多雙眼看著、審視著,她?也始終鎮(zhèn)定自若,我行?我素。
因她?未曾想過得到對方的認可,
更沒想過討好,
自然不?會在意。
而?今對著這位須發(fā)皆白、仙風道骨的居士,
蕭窈難得有些拘謹。
堯莊并非出身王、謝這樣的煊赫世家,而?是?早已敗落的末流門第,
雖非庶人?,
實則也未曾好到哪里。
可他博聞廣識,
通曉經(jīng)?史子集。
早年與人?清談,
多有驚人?語,
聲名漸起;而?今門下弟子遍布南北,
時人?皆言其有圣人?遺風。
帝王折節(jié),
世家亦以禮待之,
未敢輕慢。
蕭窈將局勢看得越清楚,也就?愈發(fā)能理解這其中的艱難,
心生欽佩。
她?這些時日一直勤勤懇懇練琴,有生以來少有這般勤奮的時候,來學宮時還?特地帶了?常用的琴。
可堯莊并未有考較之意,請她?與謝昭落座,不?疾不?徐道:“公主為何學琴?”
蕭窈猶豫了?一瞬。想著興許應(yīng)當答得高雅些,
講些“高山流水”、“心向往之”之類的說辭。
但從謝昭手中接過一盞熱茶后?,
還?是?如實道:“居士興許不?知,我自小不?學無術(shù),
琴棋書?畫樣樣不?通。來了?建鄴后?,
父皇為我延請班大家指點禮數(shù),她?見我在音律上還?算有幾分天賦,
便教我學琴�!�
謝昭在側(cè)旁聽,笑而?不?語。
堯莊問:“那公主自己?可喜歡?”
蕭窈認真地點了?點頭:“我時常少耐性,喜動不?喜靜,這是?為數(shù)不?多令我坐得住的事情?�!�
“汀音信上言及公主乃至純至性之人?,誠不?欺我。”堯莊拈須又問,“公主此刻心中所想,是?何事?”
蕭窈稍顯窘迫,硬著頭皮答:“您提及班大家,我便想,若您肯收我為徒,我與班大家的輩分該如何算呢……”
堯莊微愣,隨后?朗聲笑了?起來。
蕭窈滿是?茫然地看了?看笑得胡須發(fā)顫的老爺子,又看了?看一旁的謝昭,只見他微笑著沖自己?眨了?眨眼。
于是?就?這么著,松月居士未曾聽她?的琴,也未曾考問樂理,只問了?三句,便決定破例收下她?這個徒弟。
未曾鄭重?其事地舉辦什么拜師禮,只依著慣例,要了?她?敬的一盞茶。
蕭窈輩分水漲船高,再見著班漪,就?應(yīng)當稱一聲“師姐”了?。
時下最重?家世,而?后?便是?名聲。
士族間互相提攜的事跡屢見不?鮮,今日你夸我家子弟一句,明日我夸你家子弟一句,或容止、或文才?,皆是?助力。
縱使才?華橫溢,也須得有名望者推崇,才?有洛陽紙貴一說。
這些年,想將自家子弟送到松月居士那里,借此積攢名望的不?計其數(shù),但大都?沒能成。
漸漸地也就?歇了?心思。
是?以堯莊破例收公主為徒的消息傳開后?,眾皆嘩然。
王瀅險些咬碎了?一口銀牙,同自家祖母恨恨道:“她?那樣粗鄙的人?,如何配得上當松月居士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