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蕭窈口渴，隨意地?倚著書案，端起茶盞慢慢喝著。
崔循回身取出一黑漆木匣，同她道：“伸手。”
蕭窈下?意識伸了手，才又問道：“做什么？”
方才隨意拿的?馬鞭并不趁手，而今白皙的?掌心留有紅紅的?印子，虎口被?竹節(jié)磨破了層皮。
并不疼，蕭窈自己都未曾發(fā)覺。
見?那木匣中放的?是瓶瓶罐罐的?傷藥，蕭窈扯了扯嘴角：“倒也不必……”
只是搭在書案上的?手還未收回，已落在崔循掌中。
他的?體溫仿佛是比常人低一些，骨節(jié)分明的?手?jǐn)n著她，猶如觸手生涼的?玉石，無端令蕭窈回憶起前夜種種。
藥效催發(fā)，她那時只覺四肢百骸仿佛都透著熱汽，所以不依不饒地?往崔循身上貼，想要汲取些許涼意……
蕭窈顫了下?。
她晃神的?間隙，崔循已打開一青玉瓶，其中盛著膏狀的?藥脂。
他以指腹沾了些許，涂在掌心傷處，輕輕摩挲。
上藥是該如此，摩挲揉搓，才能令藥膏更好?地?沁入肌膚，更有療效……蕭窈在心中不斷說服自己，可肌膚相貼之處逐漸蔓延的?酥麻，卻令她難以忽略。
她也發(fā)覺，崔循的?手雖看?起來白皙無暇，但掌心、指腹有些位置覆有薄繭，應(yīng)是經(jīng)?年累月提筆、拉弓、練劍導(dǎo)致。
若不是那夜神志不清……
或許早該意識到的?。
蕭窈不大習(xí)慣他這樣主動的?親近，像是被?逆毛捋過的?小獸，通身不適。
“你……”她忍了又忍，終于還是硬著頭皮提醒，“少卿這般行事，是否不合禮數(shù)呢？”
她還是更習(xí)慣那個一板一眼，動輒便要提禮儀、規(guī)矩的?崔循。
但這話?蕭窈自己也說得心虛。
因她從前在車上，主動親吻崔循之時，可從來沒在意過什么禮數(shù)。
好?在崔循并沒舊事重提，只頷首道：“公主說得是�！�
上完藥后，由?著她抽回手。
“雖事急從權(quán)，但尚未成親，循方才冒昧了�！�
他提起“成親”二字，自然得仿佛在討論今日天氣如何?，晚間吃什么飯。
蕭窈眼皮一跳，只覺得心都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磕磕巴巴道：“什么？”
崔循平靜地?看?著她：“那夜，公主應(yīng)下?了與我的?親事。”
蕭窈花容失色。
“只是家中長輩頑固，尚需些許時日說服，才能向圣上提親�！贝扪裆匀簦斑�望公主見?諒�！�
第046章
那夜之事，
蕭窈記得不大真切。
若眼前坐的是旁人，興許還會懷疑是對方?是否有意誆騙自己？但偏偏是崔循。
崔循不是會信口?開河的人，也從不開玩笑。
他端坐在書案后，
神?色自若，
一副溫文爾雅模樣。但那笑意并不入眼，
漆黑的眼眸沉靜如深潭。
深不見?底
，捉摸不透。
蕭窈與崔循對視片刻，
只覺肝顫，
本能地生出些抵觸。
她干笑了聲?，
試圖敷衍：“怎會有這樣的事？”
“確有其事�！贝扪Z氣?不疾不徐，
卻又分外篤定。
“……我不記得了，
”蕭窈看他的目光從未如此真誠過，
想?了想?，
又辯解道，
“何況我那時神?志不清，恐怕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
縱過什么，又豈能當(dāng)真呢？”
她越越理直氣?壯，脊背都挺直了些：“少卿是正?人君子，總不該趁人之危�！�
“我那時問過，你可還識得我是何人？你勾著我的脖頸，
喚我的名?字……”崔循頓了頓，
“若神?志不清，恕我無?法茍同�！�
蕭窈目瞪口?呆，
抬手捂了捂臉。
都“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
這句話用在崔循身上也極為恰當(dāng)。
明明當(dāng)初幽篁居她跌在他懷中時，也沒?做什么，
他已?經(jīng)從耳垂紅到脖頸，儼然一副生澀模樣。
到如今，竟已?能從容不迫提及。
“還有，公主興許想?岔了，”崔循為她添茶水，自顧自道，“我從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這樣油鹽不進(jìn)，蕭窈終于意識到此時什么托詞都沒?用。她咬了咬唇，到底沒?按捺住，倒打一耙道：“縱我了，你就要當(dāng)真嗎？”
若易地而處，她斷然不會將旁人意亂情迷之下的話當(dāng)真，聽?過也就罷了�？v然真有意，也會等到彼此冷靜下來，問過再做打算。
而不是如崔循這般，已?然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不留一絲退路。
“于公主而言，這樣的承諾，難道是隨隨便便就能給的嗎？”崔循笑意淡了些，“還是那夜無?論是誰，都一樣會應(yīng)允？”
被他這樣質(zhì)問時，有那么一瞬，蕭窈只覺自己仿佛是那等負(fù)心薄情的浪蕩紈绔，莫名?有些心虛。
崔循又問：“公主出爾反爾，是因心中存了旁人？”
他少有這樣咄咄逼人的時候，卻又隱約泛著些酸意，蕭窈聽?著車外傳來的漂泊雨聲?，欲言又止。
沒?來由想?起從前在陽羨時，見?著姑母身邊伺候的那些個郎君。他們明面上相安無?事，背地里?卻會暗暗較勁，爭風(fēng)吃醋。
蕭窈無?意中還曾聽?過其中有人問姑母，自己是不是最得長公主歡心的？
陽羨長公主心情好時，會哄他們幾句，過后自然該如何便如何，便是將來哪天?當(dāng)真厭煩了，也不會有人敢拿那幾句玩笑話來問責(zé)。
但蕭窈毫不懷疑，自己若這么一句，再食言，崔循決計是要跟她算賬的。
話又回來，從一開始，崔循就不會容忍她有旁的郎君才?對。
蕭窈抱膝而坐，垂眼看著茵席上精致的紋路。
初時的慌亂與窘迫褪去?，逐漸冷靜下來，得以重新審視此事。
單就利益來論，與崔循結(jié)親怎么都算不上是樁壞事，甚至可以是筆劃算的買賣。
只是崔循的態(tài)度有些太?過認(rèn)真，令她本能地有些發(fā)怵。
蕭窈從前招惹崔循，是知道他克制守禮、不逾矩，故而喜歡看他隱忍的模樣�？汕鼗囱缒且梗坪醪冗^最后的底線……
他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雖不清道不明，卻令她難免猶豫。
然而這漫長的沉默落在崔循眼中，卻有了另一層意思。
他臉上最后一絲笑意也消失不見?，與那雙沉沉的眼眸相稱，冷淡道：“是謝潮生？還是晏領(lǐng)軍？又或是旁的什么人……”
蕭窈茫然地“啊”了聲?，意識到他在問什么后，沒?忍住翻白眼，又想?起姑母后院那些沒?事就拈酸吃醋的郎陽羨長公主對此心知肚明，偶爾還會以此為趣，蕭窈卻只覺著他們麻煩。
她磨了磨牙，強(qiáng)調(diào)道：“晏游是我兄長�！�
崔循的臉色卻并未因此緩和，反倒又問：“那謝潮生呢？”
蕭窈噎了下。
她知道重光帝屬意謝昭，自己也認(rèn)真考慮過與謝昭成親的可能，故而一時間并不知道該怎么解釋。
沉默片刻后意識到不對勁，擰眉反駁：“你我的親事八字還沒?一撇，就要審我不成？”
見?她著惱，崔循終于止住接連不斷的追問。
他撫過衣袖上的云紋，將聲音放緩許多：“你驟然知曉此事，難免措手不及，須得慢慢思量……”
“只是蕭窈，你不可應(yīng)旁人的提親�！�
蕭窈頭點(diǎn)到一半，聽?到后半句險些氣?笑，也顧不得他叫了自己的名字，搶白道：“那我思量什么？想?想?與你的婚期定在哪天嗎？”
她瞪眼時那雙杏眼顯得分外圓潤，像只炸毛的小獸。
哪怕張牙舞爪，也并不顯得兇惡，反倒令人想?捋一把毛，又或是拎起后頸，捏捏爪子。
崔循的心思歪了一瞬，喉結(jié)微動，隨后掩飾性地低頭喝茶。
那夜蕭窈渾渾噩噩，睡醒后忘得差不多，也不大想?回憶。可崔循不同。他從始至終都很清醒。
清楚地記得她的身體有多綿軟，聲?音有多嬌氣?。
這樣的情形亦會出現(xiàn)在夢中，纖毫畢現(xiàn)，活色生香。
微妙的氣?氛持續(xù)許久，直到馬車在先前那家酒肆停下，仆役低聲?回稟，打破了車中的寂靜。
蕭窈正?欲起身，卻被崔循攥了手腕。
他有意控制力道，并不重，但足夠令她止步。
“不準(zhǔn)應(yīng)謝昭的提親�！贝扪蛔忠痪鋸�(qiáng)調(diào)。
蕭窈頓覺莫名?其妙。她與謝昭相識也有半年，并沒?看出來對方?有提親的意思，卻不喜崔循這樣命令的語氣?，故而并沒?解釋，只掰著他修長的手指，“用、不、著、你、費(fèi)、心�！�
兩人之間隔著張書案，拉扯間，衣袖帶過茶盞，有殘茶濺出洇濕書冊。
崔循這才?松開她的手，正?欲些什么，蕭窈已?經(jīng)拎著自己的衣擺，迫不及待下車。
先前的漂泊大雨雨勢漸小，順著車沿滾落，如斷了線的珠子。
雨聲?中，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窈窈”，是晏游的聲?音。
崔循望著車外朦朧煙雨，空落落的手虛攥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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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窈在檐下站定，拂去?鬢發(fā)沾染的雨水，聽?到晏游的聲?音時驚訝回頭，臉上綻開笑意：“你怎么還在此處！”
“青禾已?告知我�！标逃涡币性诖斑叄戳搜勰禽v緩緩駛離的馬車，才?又向她笑道，“只是我想?著，橫豎已?經(jīng)告了半日假，縱是回家去?也無?事可做，倒不如在此等你�！�
天?色因落雨顯得格外昏黃，蕭窈惋惜道：“時辰不早，該回去?了，怕是去?不得別處。”
晏游頷首：“我送你。”
他身量高?，風(fēng)雨中單手撐傘亦十分穩(wěn)固，蕭窈便索性叫青禾自用傘，自己躲在了晏游傘下。
雨珠打在油紙傘面上，又迸濺開。
蕭窈看著傘沿滾落的雨水，正?猶豫著，晏游已?開口?問：“方?才?那是崔氏的馬車？”
他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原不該遮遮掩掩，蕭窈點(diǎn)了點(diǎn)頭：“是�！�
“你令六安傳話給我，應(yīng)當(dāng)有事才?對，為何又改了主意？”為照顧她，晏游走得比平時慢些，語氣?亦十分和緩。
“只是想?著，你亦有許多正?事，還是不該因那點(diǎn)麻煩令你分神?�！笔採捍寡劭粗窂缴系姆e水，輕跳了下，“聽?阿父，你近來在忙著整肅軍務(wù)，忙得厲害……”
與前朝相比，而今的天?子六軍名?存實(shí)亡。
人數(shù)本就大不如前，其中還不乏虛報人頭、吃空餉的事情，再剔除濫竽充數(shù)的老弱病殘，能用之人不過十之二三。
又因軍紀(jì)渙散，其中賭|博、醉酒者不勝其數(shù)，與爛泥沒?什么分別。
重光帝將宿衛(wèi)軍的爛攤子交付給晏游料理。他自接下此事，夙興夜寐，縱使應(yīng)有的休沐之日，也依舊在城外駐地忙碌，這半日反倒是難得的清閑。
晏游將傘向她身側(cè)傾了些，“縱使再忙，你的事情我亦不會怠慢。”
“我知道。”蕭窈輕笑，“只是既有旁的法子，便不想?令你牽涉其中�！�
晏游遲疑道：“別的法子……是指崔少卿嗎？”
蕭窈腳步微頓，含糊道：“算是
吧�！�
而今徹底冷靜下來，再提及崔循，蕭窈心中多少有些心虛。因今日之事細(xì)數(shù)下來，可以是她受了崔循的恩惠，轉(zhuǎn)頭卻又回絕了他的要求。
若這是樁生意，她賺大了。
只是想?想?臨別時崔循的反應(yīng)，卻又總覺著不妙。
“窈窈，”晏游忽而喚了她一聲?，“若是與崔少卿來往，會令你不高?興，還是不必勉強(qiáng)。無?論是有什么麻煩，我總會為你掃平，用不著委屈自己……”
他到底不是蕭窈的親兄長，有重光帝在上，亦不好指點(diǎn)她的親事，只能這樣隱晦地提醒——
若非真心喜歡，不要委曲求全。
蕭窈怔了怔，看著被積水打濕的繡鞋，輕聲?道：“我明白�！�
但她也明白，世上沒?有無?本之利，從崔循那里?占了便宜，總是要?dú)w還的。
這樣的意識在看到各家送來是生辰禮時愈發(fā)鮮明。
蕭窈并沒?打算廣邀賓客，大辦生辰宴，但公主生辰，各家大都會循例遞張賀貼，再送些生辰禮。
長公主也特地遣人從陽羨送了賀禮過來。
五花八門，看得人目不暇接。
蕭窈漫不經(jīng)心地聽?翠微給她念賀貼，挨個看過，及至聽?到崔氏那漫長的禮單后，眼皮一跳，沒?忍住皺了皺眉。
翠微亦感慨：“這也太?貴重……”
蕭窈撫過那張綠綺琴，正?猶豫間，有祈年殿的侍從來傳話，請她移步。
第047章
次日便是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