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128章
朝陽初升,
日光灑下,映出一夜廝殺過后的滿地?尸身。
尚有余力的宿衛(wèi)軍正在清理,地?上鮮血已經(jīng)逐漸干涸,
但彌漫開來?的血腥氣揮之不去,
令人隱隱作嘔。不過想到此番有賞銀可拿,
就又有了力氣。
心思活絡的,還會在尸身上大略搜尋一番。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侍衛(wèi),
其中在主子面前得臉的,
身上總有些值錢的物件。
“……凡傷者,
著醫(yī)師看診照拂;死者好生收斂安葬,
送銀錢粟米撫恤家人�!笔採核刂鴱埬�,
低聲吩咐身側的沈墉。
她自血腥污穢的戰(zhàn)場穿過,
宿衛(wèi)軍紛紛退避在道路兩側,
恭恭敬敬行禮。
在此之前,
他們心中的“公主”實則是個?高高在上的意象。軍中對?陣演練時能遠遠望見高臺上的女郎,但看不真?切,
只是因她接手后軍中待遇好了許多?,故而念著這?位的好。
但愿算不得心悅誠服。
畢竟這?不過是個?柔弱女郎,不過是靠著出身,有父兄庇護罷了。
但此夜后,心底那點微妙的輕視煙消云散。
昨夜蕭嶼先遇弓箭手埋伏,
驚慌失措之下,
迎面撞上等候的刀盾兵,早已失了理智。以致并沒察覺,
隊伍后半實則是蕭窈瞞天過海,
令宮人假扮充數(shù)的。
蕭窈將他們的心思拿捏得恰到好處,以少勝多?,
入宮的叛賊生還者寥寥無?幾。
先前對?此安排有過疑慮的將士再無?別的話說。用朝食時眾人聚于一處,埋伏在城樓上的弓箭手眉飛色舞,與同?袍們炫耀道:“你們不知公主的箭有多?準!我在殿下身旁,親眼?見著她一箭出去,領頭的王氏郎君立時栽下馬!當真?是英姿颯爽!”
周遭立時響起一片贊嘆。
“大驚小怪�!庇腥硕酥霟釡�,老神在在道,“晏統(tǒng)領有百步穿楊的射藝,他是殿下表兄,自然指點過�!�
眾人恍然,聊過這?插曲,又壓低聲音議論起昨夜入宮的叛軍有哪幾姓士族。
不單單是親歷昨夜的將士,而今建鄴各家,無?一不議此事。牽涉其中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差連后事都要交代好了;未受王氏拉攏,逃過此劫的則心生慶幸。
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實是,當真?要變天了。
有此變故,早朝自然是免了。
蕭霽一宿沒睡,待蕭窈領人過來?,更是親自出門相?迎。他仔細打量著蕭窈,見她毫發(fā)無?損,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懇切道:“有勞阿姐�!�
“無?妨�!笔採翰]同?他講究什么禮數(shù),隨意坐了,散漫道,“昨夜之事,王氏、顧氏決計脫不了干系,再有旁的也?不難查,無?非是牽出蘿卜帶出泥的事。”
這?樣大逆不道的事,王家必定不會允準有人置身事外,同?盟必得出些人手才算有誠意,如今倒是方便清算。
接下來?無?非就是審問刑訊。
蕭霽頷首笑道:“正是�!�
他這?些時日被以王氏為首的士族步步緊逼,煩不勝煩,如今一夕之間形勢顛倒,到了能清算他們的時候,自是樂見其成。
“此事可用淳于涂,他擅此道,亦不會偏幫徇私。”蕭窈
道。一夜驚心動魄后,困意涌上心頭,她又同?蕭霽交代幾句后便打算回朝暉殿稍作歇息。
只是才起身,殿外響起內侍通傳:“湘州信使求見!”
蕭窈愣在那里,還是蕭霽先反應過來?,隨后道:“宣�!�
下一刻,便有風塵仆仆的侍衛(wèi)大步流星進門,觀其形容模樣,便知是半點沒耽擱,日夜兼程趕至建鄴來?的。渾身流露著遮掩不去的疲倦,但眉眼?間俱是喜色。
進門后倒頭就拜,沙啞的嗓子高聲道:“稟太子殿下,湘州大捷!”
提起的心這?才放回肚子里。蕭窈眼?中浮現(xiàn)笑意,既訝異,又欣喜。
湘州局勢僵持不下,眾人雖不曾宣之于口,或多?或少總有懷疑,疑心崔循這?回是否還能如當年那般大獲全勝。蕭窈自然信得過他的本事,但也?知戰(zhàn)事須得天時地?利,故而前些時日同?謝盈初提起時,態(tài)度謹慎得很。
而侍衛(wèi)回的是“大捷”。
無?論崔循還是晏游,都非好大喜功之人,若非大局已定,決計是用不上這?個?詞的。
蕭霽也?清楚這?個?道理,愣過,連聲道:“好!好!”
“將此消息一并傳出去,曉喻士族�!笔掛V雖年輕,一直以來?卻還算得上穩(wěn)重,眼?下因這?雙喜臨門的好消息喜笑顏開。吩咐過,才想起來?細問侍衛(wèi)情況。
蕭窈坐回原處,含笑捧著茶盞旁聽。
不多?時,謝昭亦至,邊行禮邊向二人道喜:“今日后,必不會再有人膽敢起異心�!�
蕭霽已經(jīng)漸漸平靜下來?,矜持笑道:“有此局面,全仰仗阿姐與少師�!�
蕭窈一笑置之,垂眼?看著湘州軍報,不疾不徐道:“此事倒也?算是個?契機。早年我剛到建鄴時,曾撞見王氏子弟橫死喪命,必是就連廷尉丞在王氏私兵面前都唯唯諾諾,言聽?計從……”
重光帝當初想要收沒各家遠遠超出限制的奴客,便是有此顧忌。只是此事觸及士族根本利益,不好貿然下手,到最后也?只是借著王儉之事削了王氏的勢力。
但昨夜之事,宜“借題發(fā)揮”。
謝昭會意:“如今正是時候�!�
“你既明白,我便不多?言了�!笔採喝嘀~角隱隱泛疼的穴道,決定當個?甩手掌柜,將這?麻煩事甩給蕭霽與謝昭接手,自己歇上幾日再說。
她看完軍報,舒了口氣,起身回朝暉殿歇息。
被血氣浸了一夜,蕭窈沒什么胃口,換過衣裳,在青禾的再三勸說下用了塊綿軟的糕點。
寢殿中盈著慣用的香,是從前崔循在時親手合的香料,清幽恬淡,令她緊繃許久的精神得以慢慢舒緩下來?,沉入夢鄉(xiāng)。
照理說而今塵埃落定,縱然有夢,也?該是美夢才對?�?膳d許是昨夜境況太過殘酷,蕭窈睡得并不安穩(wěn),輾轉反側間,夢中一片血色。
似是身處金鳳門后的長巷,又仿佛是在一望無?際的地?界,尸橫遍野。
蕭窈置身其中,幾欲作嘔,卻怎么都走不出去。
茫然無?措間,瞥見地?上倒著個?熟悉的身影。她心中浮現(xiàn)不祥的預感,踉踉蹌蹌上前,看清那人的臉后,心臟驟停。
是崔循。
蕭窈驟然驚醒。
青禾候在外間,聽?著公主不安的夢囈,放心不下。才繞過屏風,便見蕭窈掀了帷帳起身,本就蒼白的面容全無?血色,袖下的手更是顫抖不止。
“公主可是魘著了?”青禾連忙上前扶她,“若不然還是請醫(yī)師來?,開個?安神……”
“湘州來?的信使,”蕭窈打斷她,“令六安將人找來?,我有話要問�!�
先前在東宮時,她實在太過疲憊,又因湘州大捷的消息而高興,以致到如今才后知后覺意識到,這?回沒有崔循的書信隨戰(zhàn)報附來?。
不該如此。
自她在信上抱怨過崔循的書信太短,想是不記掛她,崔循哭笑不得,便也?會如她一般得空時寫上幾句,屆時隨戰(zhàn)報一并送到建鄴。
如今這?般,甚至沒有只字片語給她,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待信使來?了朝暉殿,蕭窈開門見山道:“崔循可還安好?”
信使才行過禮,聞言,又跪了回去。
蕭窈攥緊衣袖,盡可能平靜道:“不必有什么顧忌,如實答話就是。但若敢欺瞞,你應知曉是什么后果�!�
信使猶豫掙扎片刻,伏地?道:“實非小人有意欺瞞。只是少師下了嚴令,不準任何?人泄露他的傷情……”
這?是崔循在陷入昏迷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既是不愿蕭窈擔憂掛懷,也?恐自己重傷的消息會使得建鄴本就危如累卵的局勢雪上加霜。
崔循想要的,是以一場毫無?疑義?的大捷,令心懷不軌的士族偃旗息鼓。
他不能帶累蕭窈。
第129章
無論是在晏游,
又?或是管越溪眼中,崔循都是個極為冷靜穩(wěn)重的人。、
若換旁人驟然接手湘州,縱不說捉襟見肘,
總難免焦頭爛額。可?崔循至湘州后,
軍務、政務皆從他手中過,
愣是能梳理得井井有條,未有半分差池。
誠然因?他天?縱奇才,
也因?宵衣旰食,
未曾有過半分松懈。
這樣一個人,
原該安穩(wěn)坐鎮(zhèn)后方,
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而?非以身犯險。
可?崔循還是這么做了。
明明戈陽之戰(zhàn)挫敗敵軍后,
已穩(wěn)穩(wěn)占據(jù)上風,
隨著能解疫病的藥方傳開,
又?有馮直倒戈,江夏王已露頹勢。只需穩(wěn)扎穩(wěn)打,
待其士氣潰散,便能逐漸蠶食殆盡。
崔循卻選擇了鋌而?走險,拿自己當?誘餌,引得本來?收縮回防的江夏王上鉤。
最后以自己重傷為代?價,換來?了這場酣暢淋漓的大捷。
湘州上下?喜出望外。要知道早前晏游昏迷,
江夏大軍勢如破竹攻入湘州時,
不少人連遺言都想好了,又?有誰能料到會有如此喜訊?
這幾日進入官署人各個眉開眼笑,
唯有提及崔少師的病時,
才會收斂笑意?,適時露出唏噓悵然的神情。
崔循傷得厲害。
那一箭貫穿胸膛,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未曾傷及心?脈。
醫(yī)師小心?翼翼取下?箭矢,不知用了多少傷藥才險伶伶地止了血,但隨之而?來?的便是數(shù)日不退的高熱,幾乎叫人擔憂他再?也醒不過來?。
“百密一疏。”與晏游頗有交情的屬官提及此事,同他感慨,“崔少師這樣算無遺策的人,也有失手之時……”
晏游卻搖頭:“不是什?么百密一疏�!�
在旁人眼中,崔循這是失之急切。但晏游心?知肚明,崔循必然知道此舉須得承擔多大的風險,只是權衡過,甘愿為蕭窈冒這個險罷了。
崔循那日說得斬釘截鐵,信蕭窈能料理建鄴事端。可?世上本無萬無一失之事,他承擔不起那個“萬一”,所以寧愿自己以身涉險。
縱遠隔千山萬水,難以企及,也要用這場大捷為蕭窈添一筆籌碼。
因?著崔循與蕭窈的親事,晏游曾對他頗有微詞,如今見他為蕭窈做到這般地步,一時倒真是無可?苛責。只再?三吩咐醫(yī)師,必得將崔少師給救回來?。
高熱逐漸褪去,崔循終于自昏迷中醒來?時,守在榻旁伺候的松風雖沒到喜極而?泣的地步,但也紅了眼。待醫(yī)師診過脈,確準自家?公子?脫離險境,懸了幾日的心?才終于放下?來?。
松風奉上藥,三言兩語講了江夏潰敗之事。
崔循飲茶似的,喝著苦澀的藥汁,撩起眼皮瞥他一眼。
松風愣了愣,隨即道:“湘州大捷的消息當?日便令人報去京都,依著吩咐,半句沒提您受傷的消息。”
崔循緩緩道:“湘州既定,余下?諸事他們自能料理,是該回京了�!�
他聲音不復以往清冷,沙啞中透著無力,便是絲毫不通醫(yī)理的人也能看出他的虛弱。
松風欲言又?止。醫(yī)師卻著實沒見過這樣的病人,咳了聲,提醒道:“大人傷得這般嚴重,縱止了血、退了熱,若不好好將養(yǎng),極易損耗元氣,以致身體虧損……”
崔循射獵廣泛,也看過些?醫(yī)書,知曉此話并非危言聳聽。他垂眼思忖片刻,問?道:“建鄴可?有消息傳來??”
松風立時道:“應是在這一兩日�!�
他跟在崔循身邊這么些?年,知曉自家?公子?想問?什?么,又?笑道:“家?書必是隨著朝中論功行賞的旨意?一同送來?的。夫人知您率軍大敗江夏王,不知要多高興呢!”
醫(yī)師才調好傷藥,正要上前,卻只見這位方才得知敵軍已潰敗都八風不動的貴人,竟因?這句話露出些?許笑意?。
如霜似雪般冷峻的面容溫和?許多。
“若只是高興,也就?罷了,只怕她又?要飲酒。”崔循似是無奈地輕嘆了口氣,卻又?透著些?微親昵。
叫人一聽便知夫妻感情甚篤。
醫(yī)師又?咳了聲,上前道:“小人為您換藥。”
崔循頷首,眼中那點溫情轉瞬即逝。
與那日血流不止的慘狀想必,傷勢已有好轉,但看起來?依舊觸目驚心?。
醫(yī)師原以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士族自是不能同那些?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的粗人相比,想是受不得疼,換藥時便格外小心?仔細。結果卻見面前這位眉頭都沒皺一下?,亦不回避,徑直打量自己身上的傷處。
“您這幾日須得臥床修養(yǎng),務必時時留意?,莫要牽扯傷處……”醫(yī)師語重心?長叮囑。
崔循眼都沒抬,一旁的松風忙不迭應著。
醫(yī)師換完藥,重新包扎妥當?。松風上前,小心?翼翼服侍他穿好中衣。
崔循蘇醒的消息傳開,從晏游、管越溪,至這些時日與他打過交道的屬官,紛紛前來?探望。
自來?到湘州后,崔循便肉眼可見清瘦許多,這幾日病重昏迷不醒,整個人又?瘦了不少。蒼白的肌膚與中衣同色,烏油油的墨發(fā)散下?,平添了幾分脆弱,愈發(fā)襯出他清雋俊秀的容色。
但偏偏神色寡淡,透著些?許不耐。
前來?問?候的客人便都能看出來?,崔少師不耐煩應酬,寒暄兩句后立時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