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饒是如此,也有半日光景耗在其上。
崔循手中把玩著粒紅豆,隔窗看了眼天?色,吩咐道:“無論誰再?來?,都打發(fā)了。”
松風滿口應下?。
他又?服侍著崔循服了藥,正欲放下?床帳退下?,卻聽門外傳來?不同尋常的動靜。
似是有人來?訪,被攔下?,正爭辯解釋。
松風沒料到竟有人敢在此造次,立時出門查看情況。
此時天?色已晚,待他借著燈籠看清來?人模樣,原本到了嘴邊的問?責卡在那里,結(jié)結(jié)巴巴,一時竟沒顧得上行禮。
“何人在外?”崔循問?了句。聽到緊促的腳步聲,皺了皺眉,撩起眼皮看去。
隨即也愣在那里。
是蕭窈。
許是為騎馬便宜,她身著勁裝,長發(fā)束起,是極利落的裝扮。一路過來?風塵仆仆,猶帶煙塵氣,但那雙眼卻極亮,簪星曳月似的。
映著房中燈火,也映著他的身影。
眼睫顫動,眸中已盈了水汽。
誰也沒想到蕭窈會親自過來?。
崔循怔在那里,遲遲未曾回過神,幾乎疑心?這不過是自己的一場幻夢。但即便是最隱秘的夢中,他也不會有如此預想。
直至蕭窈上前,崔循才終于如夢初醒。
交握的手不自覺用力,似是想要確認什?么。
“是我。”蕭窈低聲道。她在來?時就?已經(jīng)知道,崔循傷得嚴重,但真親眼見著他這般病弱模樣,卻還是幾乎要落下?淚。
崔循勉強抬起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鬢發(fā):“你怎么來?了?路途遙遠,湘州尚未全然安定……”
“你不明白嗎?”蕭窈打斷他,“我為你來?�!�
崔循便再?說不出什?么。
蕭窈的感情直白而?赤誠,他總盼望著能落到自己身上,但真到此時,卻又?仿佛青澀得不知該作何反應。
“崔循,”蕭窈小心?翼翼地避開傷處,張手抱他。嗅著懷中濃重的藥味,聲音愈低,“……你嚇死我了�!�
她這一路快馬加鞭,途中雖有歇息,但很短暫,亦不安穩(wěn)。
合眼總會夢到崔循鮮血淋漓,立于尸山血海中,遠遠望著她,什?么話都不說。她費盡心?思,卻怎么都難以近前,只能看著他的血逐漸流盡。
再?一次從夢魘中驚醒時,蕭窈無比真切地意?識到,她不能失去崔循。
“你嚇死我了……”她喃喃低語,又?極輕地說了句什?么。
崔循身形僵在那里,攏在她腰上的手收緊,聲音甚至微微發(fā)顫:“卿卿說什?么?”
蕭窈埋在他懷中,悶聲道:“你分明聽到了�!�
崔循低低笑了聲,哄她:“再?說一遍給我聽,好不好?”
第130章
秋風起時,
江南桂花盛開,湘州那場大戰(zhàn)徹底落下帷幕。
江夏王授首的消息很快在民?間傳開,原本為此憂愁的百姓們終于得以松了口氣。太平的日子還沒過幾年,
誰也不愿再卷入戰(zhàn)亂中。
孩童們七嘴八舌,
將新聽?來的消息講給?曬太陽的葛伯聽?,
想?要從他那里討糖吃。
自?主家離開,這處府邸已經(jīng)閑置許久。
祖籍在武陵的仆役早前大都得了恩典,
各自?回家,
偌大一處院落自?此冷清下來。
葛伯上了年紀,
腿腳不便,
便留在此處看家。常日無趣,
故而遇著日光晴好的午后?,
他便會挪到院外?曬太陽,
聽?孩童們嘰嘰喳喳,
也算是樁消遣。
他笑?瞇瞇抓了把松子糖,分給?周遭孩童,
再抬頭時恰見有馬車停在階下。
這座曾經(jīng)的王府門庭冷落已久,平白無故,不會有什么貴客登門。葛伯拄著拐杖起身,正要上前問候,卻只見車簾已經(jīng)被人掀開。
那是個身著紅裙的女郎。
她并沒要人攙扶,
甚至沒用踏幾,
干凈利落地?跳了下來。石榴紅的裙擺被風拂過,在日光下格外?耀眼奪目。
葛伯愣了愣,
幾乎手足無措起來,
“窈”字都到了嘴邊,又忙改口道:“公主怎么忽的回來了?”
蕭窈大步上前扶了他老人家一把:“這些時日在湘州,
相聚不算太遠,便想?著回來看看�!�
說著,回身指了指不疾不徐下車的崔循,玩笑?道:“也叫您看看,這便是我的夫婿�!�
葛伯看去,只見這位公子身著白衣,清逸出塵,相貌、儀態(tài)俱是一等一的好,叫人挑不出半點瑕疵來。
他知自?家公主嫁了崔氏長?公子,未敢細看,正欲行禮,已被崔循攔下。
“不必多禮�!贝扪⑽㈩h首,聲音溫和。
葛伯稍顯局促地?搓了搓手,終于從驚喜中緩過來,向蕭窈道:“老奴這就叫人灑掃院落,將女郎從前的住處收拾出來�!�
蕭窈點點頭�?粗@再熟悉不過的府邸,目光滿是懷念。
崔循借著袍袖遮掩,不著痕跡牽她的手,輕輕捏了捏指尖:“我亦想?看看,你從前生活的地?方�!�
蕭窈立時道:“隨我來�!�
這次回武陵,是她臨時起意?。
湘州塵埃落定,崔循的傷也終于養(yǎng)得差不多,本該啟程回京才對。畢竟無論蕭霽還是崔翁,都已經(jīng)陸續(xù)來信問過。
行李已經(jīng)收拾妥當。
但蕭窈晨起,嗅著不知何處傳來的淺淡香氣,忽而想?起武陵居所種著的那幾株桂花,心中一動。衣裳都沒穿好,披著外?衫散著長?發(fā)找崔循,講了自?己的打算。
崔循才剛回過家書,道明歸期,但對上她那雙滿是期待的眼,最終還是決定對自?家祖父食言。
他循規(guī)蹈矩這么些年,少有這樣心血來潮,臨時起意?的出行。跟隨在蕭窈身邊,看過府邸各處,聽?她笑?盈盈講起少時舊事,只覺當真十分值得。
蕭窈居住的院落不算大。
因著許久未有人住,又是秋日緣故,其中花草開得
不似舊時好,擺著幾盆新挪來的秋菊。庭院種著株桃樹,一旁是架精巧的秋千。
蕭窈道:“可惜來得不是時候。我院中這株桃樹結(jié)的果分外?香甜,應季時的嫩桃,能吃上許多,還能拿蜜糖腌制成桃片干……”
她興致勃勃回憶著,愣是快要把自?己給?說饞了,索性?道:“走,請你用飯�!�
武陵這片地?界不算大,遠遠及不上建鄴繁華,于蕭窈而言卻似如魚得水。
她少時出門便不喜歡帶許多仆役,常常只帶著青禾,又或是隨晏游一道出門閑逛,故而對何處有美食、好酒再熟悉不過。
崔循卻非如此。
他是崔氏的長?公子,自?小想?要什么,立時便有仆役準備妥當,親自?到市井間去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被蕭窈攥著衣袖,似眼下這般穿行在大街小巷,是全然陌生的體驗。
“許久不見女郎了�!庇袛傊鬟記得蕭窈,裝桃干時多添了些。瞥見一旁的崔循,面?露驚艷之色,“這是……”
蕭窈咬著桃干,聲音稍顯含糊,答得卻干脆利落:“是我夫婿�!�
崔循神色未動,眼中笑?意?愈濃。
他不喜交際,卻極喜歡蕭窈將自?己介紹給?她認識的人時,那種稀松平常的語氣。
攤主忙道了聲“恭喜”,又稱贊道:“女郎好福氣,覓此佳婿。”
哪怕蕭窈著意叫他換了尋常衣物,可崔循的外?貌氣質(zhì)實在出眾,有書卷氣,亦顯矜貴。明眼人一看,便知絕非尋常人家能養(yǎng)出來的子弟。
武陵雖也有豪族,但總不及眼前這位。
蕭窈尚未來得及開口,崔循已徐徐道:“是我好福氣�!�
攤主乖覺,順勢道:“實是天作之合,一對璧人。”
蕭窈一笑?置之,咽下桃干,牽著崔循的衣袖往食肆去。
食肆開在河畔,涼風送來桂香,正宜臨窗賞景。
蕭窈熟稔地?要了幾道菜,要了壺酒,再回頭時,崔循已經(jīng)替她斟好茶水放在面?前。
“此處自?釀的酒味道極佳,我已經(jīng)許久未曾嘗過,只喝這么一點�!笔採禾直葎澲袂楦裢�?真摯,像是生怕他要阻攔。
崔循心知她這話?信不得,只道:“我記得路�!�
蕭窈:“什么?”
崔循一笑?,不疾不徐解釋:“你若醉了,我便背你回去�!�
蕭窈這才意?識到自?己被打趣了,橫他一眼:“我才不會醉�!�
說這話?時言辭鑿鑿,酒送上來時,也還記得不能貪杯。只是故地?重游,又有崔循作陪,窗外?有熟悉的美景,眼前有“美人”,便不自?覺飲得多了些。
到最后?離開時,身形已經(jīng)不大穩(wěn)。
崔循半是無奈半是笑?地?嘆了口氣,在她面?前矮身:“來�!�
蕭窈乖乖趴著,下巴抵在他肩上,止不住笑?。
崔循偏過頭看她,還未開口,先?被蕭窈在臉頰親了下,腳步不由一頓。
“我很高興。”蕭窈似是自?言自?語,喃喃道,“眼下真是再好不過……”
自?重逢后?,除卻最初那日有過失態(tài),蕭窈再沒表露出愁緒,甚至刻意?回避,沒問過他那傷的由來。只是同?榻共枕時,哪怕是在睡夢中,也會緊緊抱著他的手。
此事給?蕭窈留下的印跡,仿佛比他身上已經(jīng)愈合的傷處更為深刻。
“我在,”崔循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低柔,安撫道,“會一直陪著你�!�
蕭窈眨了眨眼,莫名覺出幾分委屈,終于還是怨道:“你涉險時,怎么不這樣想?……當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嗎?”
蕭窈心中自?然知道崔循兵行險著是為穩(wěn)定建鄴局勢,也是為她,但她并不需要這種所謂的好。這樣的話?也只能借著三分醉意?才能說出口。
崔循沉默片刻,低聲道:“我那時只是想?……縱然沒有我,你也能活得很好。”
蕭窈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那個只知橫沖直撞的女郎,能教的,他也已經(jīng)悉數(shù)教給?她�?v自?己有何不測,只要湘州得以平定,便翻不出什么浪來。
京口軍亦會留給?她。
屆時無論是想?揮刀料理士族,又或是如陽羨長?公主那般擇一山清水秀的地?界逍遙自?在,都由她選。
崔循從不認為,自?己在蕭窈心中占據(jù)如何緊要的地?位。早前看她為晏游遇刺的消息失魂落魄時,還曾想?過,若有一日換作自?己,興許換不來她如此。
直至蕭窈為他奔赴湘州,才終于意?識到并非如此。
蕭窈想?明白這話?的意?思,眼酸之余,又不由磨了磨牙:“你是個傻子!”
崔循莞爾。
從來沒人將崔長?公子同?這個詞聯(lián)系在一處,并不著惱,反而應和:“是。”
蕭窈吸了口氣,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下。
崔循停住腳步,依著她的意?思將人放下,卻沒就此松手,攬著她的腰問:“是何處不適?”
蕭窈搖頭:“只是想?,那句話?還是該正經(jīng)同?你講一回�!�
重逢那日,蕭窈撲在他懷中,含糊不清說過一回。任是怎么誘哄,都不肯再提。崔循再不似從前那般患得患失,便沒執(zhí)意?勉強。
蕭窈引著他的手落在自?己心口,澄澈的眼眸盛著他的身影,少有這樣鄭重其事的時候。
崔循怔在原地?,幾乎有些無所適從。
“崔循,”蕭窈一字一句剖白,“我愛你。只愛你�!�
那場荒唐的秦淮宴已經(jīng)過去許久,幾多波折,恍如隔世。
崔循為她在舍棄秉持多年的準則時,似偏執(zhí)又似討要地?同?她道,“你應愛我。只愛我。”
而今相去千山萬水,隔著流年,蕭窈回應了他曾經(jīng)的期許。
清風皓月為證,我心為證。
至死不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