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謝鏡淵本來就不喜梅奉臣,聞言便更覺這老頭好似有什么大病。拉了楚熹年便要走,然而經(jīng)過那女尸身旁時,楚熹年卻又頓住了腳步,忽然沒頭沒腦問道:“梅大人,你說這女子是自縊死后被人拋尸湖中?”
梅奉臣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據(jù)那惡奴所說,確實如此,可有什么問題?”
楚熹年指了指那女尸口鼻,因為被人搬動,胸廓受到擠壓,涌出了大量白色泡沫:“人若生前落水受溺,必吸入水,口鼻會生出許多白色泡沫。這女尸絕非自縊而亡,而是生前溺死。”
若這女子是自縊而亡,肅平侯府的公子充其量擔(dān)個玷污民女的罪名。但若這女子是被人活生生溺死,那性質(zhì)就截然不同了。
楚熹年充其量就是忽然發(fā)現(xiàn)疑點,對梅奉臣提一提,免得判錯了案子。大燕律法中,玷污罪和殺人罪的判處有很大區(qū)別,前者可能打一頓板子,后者卻是要砍頭的,
楚熹年語罷,不顧梅奉臣怔愣的神色,轉(zhuǎn)身離去了。臨走前笑對他拱了拱手,意有所指的道:“明日得空,在下定上門叨擾大人,討杯茶喝。”
謝鏡淵想不明白,等走遠了才語氣不虞地問楚熹年:“你找梅奉臣那老東西喝茶做什么,本將軍不能陪你喝嗎?”
楚熹年笑而不語:“將軍便當(dāng)我好奇心重,想去瞧瞧那尸體吧�!�
梅奉臣在明鏡司當(dāng)了二十余年的官,先任副史,后升正史。可以說大燕朝這么多年的腥風(fēng)血雨他都看在眼里,甚至當(dāng)年謝家滿族因謀反之事被牽連,他也是經(jīng)手人,如今宗卷便封存在明鏡司中。
謝鏡淵心中藏著許多秘密,楚熹年若想一一探清,不得不借助外力。而今日偶遇梅奉臣,便是一個極好的契機。
謝鏡淵沒有多想,只當(dāng)楚熹年研究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入了迷。事實上他也在踟躇著該如何開口告訴對方自己的過往。
不說,他不欲瞞著楚熹年。
說了,又恐將楚熹年拉入渾水。
謝鏡淵一向殺伐果決,已經(jīng)許多年都未如此猶豫。他們二人各懷心事,一時靜默無言。
翌日清早,楚熹年便去明鏡司登門拜訪了。想來梅奉臣提前吩咐過,門口的衙役直接將楚熹年引到了驗尸房:“梅大人正在里面勘驗尸首,公子可去前廳飲茶等候,也可直接進去。”
看的出來,衙役有些為難,畢竟哪兒有把客人往驗尸房領(lǐng)的道理。梅奉臣的原話是楚熹年到了之后直接把人帶進來,那句“在前廳飲茶”的話是衙役自己加的。
“無礙,我直接去找梅大人吧,多謝引路�!�
楚熹年語罷直接進了驗尸房,剛剛推門而入,一陣陰寒之氣便撲面而來。兩旁的燭火亮度微弱,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梅奉臣一身粗布衣裳,外面套著件白褂,正一手舉著燭火,低頭仔仔細細研究昨日發(fā)現(xiàn)的那具女尸。聽見有人推門進來,下意識抬頭,卻見是楚熹年,立刻上前相迎:“楚公子終于來了,老夫可是等候多時。”
楚熹年拱手還禮:“大人這是在驗尸?”
梅大人下意識就想捋一捋胡須,但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臟污,又放下了,略有些慚愧的笑了笑:“實不相瞞,自上次城郊女尸一案后,老夫才驚覺原來驗尸其中也有許多門道,早就想請楚公子指教一二,只是苦于沒有機會。”
楚熹年笑了笑,做足后輩禮數(shù):“指教談不上,梅大人若想知道什么,在下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梅奉臣年紀已經(jīng)很大了,雖精神矍鑠,卻難掩蒼老。他用身上的白褂子拭了拭手,嘆息一聲:“楚公子心胸寬廣,不計較老夫從前無禮之事,還肯出言指教,實在讓人汗顏。”
楚熹年不著痕跡看了眼樓上封存卷宗的位置:“梅大人不必在意,其實在下對驗尸之事也頗有興趣,今日登門拜訪,實有一事相求�!�
梅奉臣聞言一頓,顯然不明白楚熹年有什么事需要求到自己頭上:“但說無妨�!�
楚熹年淡淡一笑:“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在下聽聞京中歷年牽扯人命的官司卷宗皆封存于明鏡司內(nèi),按捺不住好奇心,想鉆研一二。只是與朝中其他大人無甚交情,所以想請梅大人通融通融�!�
大燕所有案例卷宗皆一式兩份,一份封藏皇宮,一份存于刑部。燕帝后來設(shè)立明鏡司,主管京中牽扯權(quán)貴的人命官司,便又將刑部的宗卷謄抄了一份過來。
梅大人聞言若有所思,倒沒多想,只以為楚熹年喜歡探案驗尸這種稀奇古怪的事:“若想查看卷宗,倒也不難,也罷,就在樓上,老夫領(lǐng)你去一趟便是。”
第70章
謝蘭亭
卷宗這種東西就和落定的塵埃一樣,
一旦成了定局,就再也不會有人試圖重啟去改變什么。
梅奉臣領(lǐng)著楚熹年上了樓,木質(zhì)的樓梯年久失修,
發(fā)出吱呀的響動,早已不堪重負。他用袖子揮去空氣中的塵埃,似有所嘆:“此處已經(jīng)許久未有人來了,都是些作古的文卷�!�
他語罷,
在一排排分門別類擺放的書架間穿梭尋找,
最后指著其中一處角落道:“京城歷年來查不出因由的人命案子皆在此處了,
你想看便看吧,左右也無人管這些。老夫與你行個方便,
日后查案若遇到什么難處,
你可不許推辭啊�!�
后面一句帶著些說笑的意味。
楚熹年施禮道謝:“必不敢辭。不如這樣,大人在底下驗尸,
晚輩便在上面看宗卷,
若遇到什么疑難未解之處,只管問來便是�!�
梅奉臣笑著連連點頭,一向嚴肅古板的面容竟也和緩了幾分:“也好,老夫正有此意�!�
就這樣,他們一人在樓下驗尸,
一人在樓上查找宗卷。
謝家當(dāng)年犯的乃是謀反之罪,
卷宗必然不會與那些懸案放在一起。楚熹年目光掃過一排排書架,
最后定格在其中一排紅封卷宗上,
里面有一卷牛皮紙包,
書脊上寫著一個褪了墨色的“謝”字。
楚熹年心頭靜了一瞬。他慢慢抽出那卷塵封已久的文卷,莫名覺得沉甸甸的。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塵埃也跟著飛揚。
他吹掉上面的積灰,
抽出里面散落的紙張,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謝氏一族當(dāng)年的處決結(jié)果,寥寥幾筆,言簡意賅。
只看卷宗,并沒有什么漏洞,但楚熹年皺了皺眉,總感覺有哪里不對勁。他盯著那幾行字看了許久,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有兩個字莫名熟悉。
其發(fā)妻王氏……獨子謝蘭亭……
蘭亭……?
蘭亭……?
楚熹年瞳孔微縮,下意識捂住了自己頸間的玉佩,好似突然反應(yīng)過來什么�!疤m亭”二字不就是謝鏡淵贈給自己的玉佩上刻的字么?
難道,謝鏡淵的真實身份其實是……
這個念頭陡然在楚熹年腦海中冒出時,讓他覺得有些荒謬。但細想下來,倘若為真,那么一切不合理的事就都有了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為什么謝鏡淵要造反?為什么謝鏡淵那么恨皇帝?為什么謝鏡淵容貌盡毀?為什么謝鏡淵明明是一介旁系子弟,卻對早年密事知之甚詳?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他的身份——
他根本不是謝鏡淵,而是謝氏嫡子謝蘭亭。
謝壁將軍當(dāng)年鎮(zhèn)守西北,數(shù)年不曾歸京。謝蘭亭亦在西北出生,故而少有人見之。唯太子拜于謝壁將軍麾下習(xí)武,曾經(jīng)見過幾面。
后西北叛亂將平,謝壁將軍帶領(lǐng)家眷回京述職。未及一日,不知為何忽然帶兵自泰安門沖入宮中,以謀反罪被擒殺殿前。
謝夫人聽聞消息,帶獨子與數(shù)百家將出逃,卻還是被禁軍追上,斬殺郊野。
謝氏滿門當(dāng)年如日中天,鐘鳴鼎食難述其興盛。一夕之間轟然倒塌,僅十八歲以下的旁支子弟堪堪幸免于難。
謝夫人當(dāng)年不知想了何等辦法,才艱難留下獨子性命,讓他以“旁系子弟謝鏡淵”的身份存活于世。
一時間想通了所有關(guān)竅,楚熹年卻久久難以回神。他低頭盯著手中那張薄薄的紙,似要努力看透謝家當(dāng)年興亡衰落的真相,以及……
以及謝鏡淵當(dāng)年又經(jīng)受過什么……
直到梅奉臣的聲音從樓下遙遙傳來,這才將他驚醒:“楚公子,這驗尸之術(shù)實在玄而又玄,敢問為何生前溺斃之人口鼻會有白沫涌出,老夫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
楚熹年慢半拍將宗卷收好,放回了原位,平復(fù)好心緒,盡量用通俗的話給他解釋:“生前溺斃之人必然掙扎嗆水,水流入氣管咽喉,自然也就形成了白沫。”
“而死人若被投入湖中,是不會掙扎也不會呼吸的,故而口鼻少有白沫�!�
梅奉臣點點頭:“原來如此,若不是楚公子解惑,老夫只怕要被他們給蒙騙了過去�!�
楚熹年從樓上緩緩步下,視線落在那具被浸泡得發(fā)脹發(fā)白的女尸身上,不期然想起了謝家的株連案,若有所思問道:“梅大人,我觀架上宗卷千千,亦是人命千千,其中冤案多否?命案多否?”
梅奉臣看了他一眼:“有多少冤案,便有多少人命。這一方閣樓裝不下,明鏡司也裝不下,整個大燕也未必裝得下�!�
楚熹年沒想到梅奉臣會如此回答:“我以為大人會覺得燕朝天朗水清,從無冤案。”
“天朗水清?”
梅奉臣聞言忽然輕笑了一下,連連搖頭:“水至清則無魚,這世間又哪里有干凈地方。老夫雖自稱洗刷世間冤屈,可你方才看的那些宗卷老夫尚且無能為力,又何談其他�!�
楚熹年總覺得他意有所指,可一時又不太確定。直到梅奉臣脫下身上驗尸的粗布外褂,自言自語嘆道:“君是君,臣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以來都是如此。老夫若不是得了陛下特許,你以為明鏡司可以肆無忌憚的捉拿權(quán)貴么,當(dāng)然不可能�!�
他們的權(quán)力來源于皇帝,靠山也是皇帝。若當(dāng)有一日權(quán)力被收回,梅奉臣不過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老者。
楚熹年不愿去深究梅奉臣話中的含意,那樣會讓他覺得自己偷看卷宗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可他確定梅奉臣不曾發(fā)現(xiàn)自己的動作。
他笑了笑,只能裝作什么都不知:“大人是少有的直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
“你錯了,老夫不是,”梅奉臣負手而立,語重心長道,“老夫眼里是揉不得沙子,也想當(dāng)一名直臣,可這么多年眼里揉的沙子實在太多了,想法終究只是想法。這世間還有許多冤案未能昭雪,老夫心知肚明,卻無力翻起,只能交給后輩去做了�!�
“大人還年輕,精神矍鑠,何必生此悲言。”
楚熹年從袖中慢慢拿出了一摞紙,上面記載了一些后世的驗尸手法。他輕輕擱在旁邊的矮桌上,引得燭火晃了兩下:“今日叨擾大人許久,晚輩心中實在過意不去,此物便贈與大人,希望莫棄�!�
梅奉臣聞言一怔,拿起紙張翻閱幾頁,還未來得及出聲詢問,一抬眼卻見楚熹年已經(jīng)轉(zhuǎn)身離去了。
彼時謝鏡淵正在府中查看太子從宮內(nèi)遞來的消息。晉王歸京前,燕帝本有意將謝鏡淵手中的兵權(quán)移交給他。可自朔方匪亂平定,晉王在軍中聲名日盛,燕帝那邊卻又忽然靜悄悄地沒了動靜。
很明顯,燕帝已經(jīng)對晉王生了忌憚之心,這對太子和謝鏡淵來說無疑是件好事。
謝鏡淵慢慢整理好密信,丟到爐子里燒了。心想今日晉王與梅貴妃微服去天峰山禮佛,也不知楚熹年糊弄的那個神棍玄業(yè)平到底有沒有用,畢竟晉王也不是傻子,豈能那么容易就被蒙騙過去。
但楚熹年辦事又從無紕漏,謝鏡淵不信也得信。
用完午膳,謝鏡淵便倒在楚熹年平日看書的榻上,隨手抽了幾本他常看的書。這才發(fā)現(xiàn)楚熹年看書極是認真,每行每頁都有批注,而且言之有物,也不知是怎么被外間傳成草包的。
謝鏡淵翻了一頁書,正看著,眼前忽然灑落一片陰影,耳畔響起楚熹年熟悉的聲音:“今日怎么有空看書?”
謝鏡淵早就發(fā)現(xiàn)他了,聞言將書丟在一旁:“怎么,終于舍得回來了?”
楚熹年將書撿回來,平平整整的放在書架上,然后俯身親了親謝鏡淵,撐在他身體兩側(cè)低聲道:“嗯,與梅大人閑談幾句便回來了�!�
謝鏡淵被他親得有些癢,微微偏過頭:“你確定沒驗尸?”
楚熹年笑了笑,攤開一只手給他看:“自然沒有,不然如何抱將軍�!�
謝鏡淵心想楚熹年瞧著一本正經(jīng),平日里下流話也沒少說,偏偏自己還頗為受用。他勾住楚熹年的脖頸,然后緩緩收緊,將自己右臉最隱秘不可觸碰的傷緊貼著對方,然后懶懶蹭了蹭:“楚熹年……”
像猛獸斂了鋒利的爪子,安靜而又馴服。
這個動作讓楚熹年的心忽然軟了下來。他輕輕啄吻著謝鏡淵的臉,然后吻住了對方有些冰涼的唇,撬開牙關(guān),探入舌尖,開始侵占這片熟悉的領(lǐng)地。
謝鏡淵順著楚熹年的力道躺了下來。他纏緊對方的身軀,有一下沒一下的回吻著,與剛剛認識的時候截然不同。
猶記楚熹年初進府時,梅貴妃派了嬤嬤來盯著他們行房,謝鏡淵只覺滿心折辱,神情陰鷙。但如今心境不同,感覺自然也不同些。
他甚至希望楚熹年與自己更親密些、再親密些……
不知楚熹年是否聽到了謝鏡淵內(nèi)心的想法,忽然一把將他從榻上打橫抱起,走進了內(nèi)室。
謝鏡淵看了眼窗外明亮的天色,抵著楚熹年的肩膀,勾唇問道:“青天.白日的,你想做什么?”
楚熹年俯身將他放到床上,居高臨下的睨著謝鏡淵。除開略有些紅腫的下唇,仍是那副仙人謫凡的模樣。呼吸縈繞間,衣襟清冷的氣息也逐漸曖昧起來:“將軍以為我想做什么?”
謝鏡淵躺在他身下,心跳狂亂。正欲說些什么,卻見楚熹年修長的指尖忽然輕輕一挑,解開了自己的衣帶。
“楚熹年——”
謝鏡淵聲音莫名有些發(fā)緊,心想楚熹年無緣無故的發(fā)什么瘋。要做這種事也該是晚上,大白天的就在房里鼓弄,等會兒若是有下人來稟報什么,豈不是都聽了去。
“將軍放心,”楚熹年好似知道他在想什么,輕柔的吻一一落在眉眼間,“我只是想看看你……”
想毫無阻隔的抱著對方,哪怕什么都不做。
謝鏡淵嘁了一聲:“我有什么好看的。”
楚熹年低笑,將他衣衫除盡,一同滾入床榻間:“將軍自然處處都是好看的�!�
衣衫落地的瞬間,他們貼得密不透風(fēng)。謝鏡淵不知道為什么,破天荒有些不好意思。他貼著楚熹年的胸膛,眼見自己的那枚玉佩落在眼前,習(xí)慣性伸手摸了摸。
楚熹年察覺到他的動作,垂眸看了眼:“我今日去明鏡司了……”
謝鏡淵嗯了一聲:“我知道�!�
楚熹年又道:“我翻看了當(dāng)年的宗卷,有關(guān)謝家的�!�
謝鏡淵聞言身形頓時一僵,許久都沒動。片刻后才抬眼看向楚熹年,想說些什么,又不知道該說什么,指尖無意識攥緊。
楚熹年將他攬得更緊,那塊玉便藏在他們中間,沾染體溫,幾欲與皮肉融為一體,聲音低沉:“將軍會不會怪我?”
謝鏡淵靜默一瞬,而后無謂的笑了笑:“怪你做什么,你自己查到也好,省得我費口舌了�!�
他不惱也不怒,神色平靜得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楚熹年:“可我還有一事不明�!�
“問吧,”謝鏡淵垂眸盯著他頸間的玉佩,“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
不知道為什么,楚熹年總覺得謝鏡淵身上涌動著深沉的絕望,靜默許久,才終于吐出一句話:“……謝家當(dāng)年真的謀反了么?”
謝鏡淵聞言忽然沒忍住笑出了聲,止也止不住的那種,好似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低著頭,看不清神情,過了許久才止住笑意,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可知我謝家當(dāng)年在軍中何等如日中天,調(diào)兵遣將連虎符都不用,百萬燕軍盡在麾下。若是真的想造反,你以為京城內(nèi)的十萬禁軍能擋得住么?這天下早就易主了�!�
他攥緊楚熹年的肩膀,低頭掩去了自己通紅的眼眶:“我只恨父親太傻。他只知如何排兵布陣,卻不懂朝堂陰云詭譎,不知帝心難測,被一封救駕的信騙去宮中,就再也沒回來過�!�
謝壁將軍鎮(zhèn)守西北數(shù)年,愛兵如子,軍中威望無人可及。彼時秦道炎身為右衛(wèi)將軍,與他同為武將,心中生妒,屢屢私下向燕帝進言,稱其有謀反之心。
恰逢西北叛亂已平,燕帝召謝壁回京。然而未來得及進宮覲見,便忽然收到皇后密信,稱禁軍統(tǒng)領(lǐng)周溫臣意圖謀反,軟禁燕帝,請他速速帶兵進宮救駕。
謝壁將軍早年因性子耿直,在朝堂多受排擠,幸而皇后賢德,數(shù)次出言相助。他收到皇后密信,想也不想的立刻調(diào)兵遣將,準備與秦道炎一起進宮救駕。
然而誰也不知道這只是皇帝與秦道炎演的一出戲,包括皇后都被蒙在了鼓里。
謝壁被秦道炎哄騙著從泰安門進宮,殊不知那里早已布下埋伏。禁軍埋伏在墻頭,萬箭齊發(fā),直接將謝壁斬殺殿前,以謀反之罪論處。
謝鏡淵提起當(dāng)年舊事,字句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燕帝素來多疑,他不僅懷疑謝家意圖謀反,還懷疑我父親與皇后有私情……”
“我父親死后,他便親手勒死了皇后,稱其暴病而亡,并下旨株連謝氏滿門。”
“太子在殿外親眼目睹這一切,立刻快馬出宮傳信與我母親,讓我們速速離京逃命。然而剛剛逃至京郊,便被禁軍追上了……”
謝鏡淵說至此處,頓了頓,喉嚨里像堵著什么東西,一個字都難以吐出。過了許久才道:“那帶兵追捕的將領(lǐng)曾受我父親恩惠,說可以留我一命,我母親便親手劃爛了我的臉,讓我冒充謝氏旁系子弟,永遠不要露真容于人前�!�
他語罷,摸了摸自己右臉凹凸不平的傷痕,紅著眼對楚熹年笑道:“這些傷都是她用簪子親手劃的,她一邊劃,一邊哭,讓我離京城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不要當(dāng)官,不要入朝……”
“我不敢躲,也不敢推開她,只記得臉上疼的像剜肉一樣,到最后什么感覺都沒了……”
“后來我母親也死了,她用長劍自刎,同那些家將一起,被埋在了郊外……”
謝鏡淵緩緩?fù)鲁鲆豢跉猓骸拔易杂组L在西北,從未入京,見過我的只有父親親信。當(dāng)年出了謀反一事,那些人死的也差不多了,后來容貌被毀,更無人認出。我便投身軍中,一路到了今天�!�
他說這些話時,仍無意識用手緊緊捂著臉,仿佛又感受到了當(dāng)年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謝鏡淵是大將軍之子,容貌風(fēng)流,六藝皆通。入京之后,本可以是京城最尊貴的世家公子。一夕落地,沾染塵泥,最后卻成為人人避之不及的鬼面閻羅。
他屬于謝蘭亭的那些風(fēng)光早已被毀。無論是容貌還是姓名,亦或者身份,都隨著謝家當(dāng)年的轟然倒塌而煙消云散。
太子叫他謝鏡淵,旁人亦叫他謝鏡淵。
除了那枚玉佩,無人再記得他是謝蘭亭。
包括他自己也快忘了。
空氣不知何時陷入了靜默,連窗外的蟬鳴都歇了下來。楚熹年動了動唇,想說些什么,卻又覺得任何言語都蒼白無力。
這故事雖是他寫的,原來他卻未必懂。
“秦道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