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竟說過這樣的話?若生苦笑,“我胡說八道的,您別當真�!�
連二爺還是不高興,束手抱胸,抬了抬下巴:“你大晚上不睡覺,跑這來做什么?”
“那您大晚上不睡覺,跑這來做什么?”若生反問。
連二爺聞言,突然哭喪了臉:“阿九,我要死了!”
第003章
父女
“爹爹!”若生聽得心頭一跳,忍不住蹙眉輕斥,“莫要胡說!”
連二爺掙扎著辯駁:“我沒胡說……”
“輕易言死,還不是胡說?”若生話音微顫,將手中明燈高高舉起,照亮他的半張臉,似乎唯有這樣看著,她才能放下心去。
連二爺也看著她,眼前這張猶帶稚氣的面孔上,此刻有著他從沒有見過的凝重。他看得發(fā)憷,不禁有些語塞,半響才回過神來,不由得跳腳:“我不喜歡她!阿姐非讓我同她住在一塊,還不是要死人的事?”
若生聽著聽著,有些轉過彎來,兩道細眉便蹙得更緊,鄭重問道:“您為何不喜她?”
“她沒小祺生得好看!”連二爺想也不想,脫口便答。
“真的?”聽他說起亡母,若生禁不住眸光一黯,她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
連二爺孩子氣地笑了起來,說:“那是當然啦!九天上的仙女什么樣,小祺就生得什么樣!”
她聽著,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將沾在他肩頭上的幾根枯草仔細撿開,搖搖頭:“您又沒見著過仙女。”
“阿九生得像娘,也跟仙女似的,”連二爺突然斂了笑,定定看著她,眼角似有水光微閃,“阿九,你娘上哪兒去了,她怎么還不回來?”
若生聞言,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立即死死咬住了唇瓣,這且忍住了。
——小祺她,早就死了呀……死了已整整十二年了……
然而這樣的話,當著他的面,如今的她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她娘跟她爹青梅竹馬,自幼一塊長大,兩家又是一早便有意聯姻的,自是樂見其成。可后來她爹出了意外,她娘若愿另擇良人,連家也絕無二話。
可連家對此沒有異議,若生的外祖段家卻是萬般不允退親之事。
段氏在娘家,并非得寵的孩子。論心機手段,遠不如旁人,自然也就不討長輩歡心。這樣的孩子,若嫁進旁的勛貴之家,莫說為段家掙些什么,便是自保不牽累段家只怕也難。故而昔年連家看中了她,段家是極愿意的,近乎廢子的姑娘能拿來同連家做親,總比真廢了好。
是以連二爺是聰明還是癡傻,是瘸子還是瞎子,他們都渾不在意。
姑母由此不喜段家,卻大張旗鼓,隆重風光地讓她爹將她娘娶進了連家。
因為不論段家如何,她娘至死都是真心待她爹的。
她從來沒有因為他出了意外而心生退意。
若生掩眸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伸手遙遙指向了夜幕上最亮的那一顆星子,故作云淡風輕地說道:“喏,娘親就在那上頭住著呢�!�
連二爺眨眨眼:“小祺為什么住在那?她為什么不跟我住了?”
“因為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呀,”若生努力笑著,“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那她什么時候回來看我們?”連二爺眼里蓄滿了淚,似乎下一刻就要撲簌滾落出來。
夜幕下,寂靜荒蕪的苜園里,父女倆面對面站著,一個要哭,一個忙著扯謊。若生咬咬牙,信口道:“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她就回來了�!�
連二爺相信了,點點頭:“阿姐說撒謊要挨板子的,阿九你可不能撒謊!”
“好,我不撒謊,”連若生別過臉去,“金嬤嬤怕是等急了,爹爹快跟我回去吧�!彼D身走了兩步,身后卻沒有響動,不覺奇怪,又扭頭去看,卻見連二爺站在原地未曾動過,便問:“怎地不走?”
連二爺看看四周,飛快伸出手來揪住她的一角衣擺,小聲道:“我怕黑……”
“……”方才一個人的時候怎么不怕?若生失笑,將衣擺從他手里扯了出來。連二爺空了手,嘴一癟,淚眼朦朧地看著她。若生無奈地笑了笑,將空著的左手遞給他,道:“過會衣裳該攥皺了�!�
連二爺盯著她的手看了又看,而后一把抓住,笑得瞇起了眼。
一大一小兩個人便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走至苜園門口,立刻便有人提燈迎了上來。
連若生走動得多了,站定后便覺有些不適,扶著綠蕉輕喘了兩聲,皺眉揉向膝蓋。
連二爺正正瞧見,便道:“我背你回去!”
她突然病了不會走路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若生聞言,卻想起了幼年時的事來。她小的時候,他也總喜歡背著她四處亂跑,四處玩樂。后來,她日漸長大,便不喜同他呆在一處了。她總嫌他,嫌他永遠像個孩子,沒有半點父親的樣子,嫌他不像旁人的爹爹……
可當那一日,利劍懸在她的頭頂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她身前。
他有那么多鬧不明白的事,可獨獨疼她護她這一件,像是與生俱來。
若生心下一暖,搖了搖頭:“我已經是大姑娘了�!�
雖則才剛剛十二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可到底不是小丫頭了。真要講究,已是能說親的年歲,哪里還能叫他背著走路。
可連二爺聽了,垂著手,露出落寞神色來,只當她是因為不喜自己才不愿意叫他背著走。他訕訕低下頭去,腳下步子踟躕著,半天不肯邁開。他們父女倆已有很久不曾親近過,也莫怪他總想著她厭煩自己。
若生看得清楚,嘆口氣:“下不為例。”
連二爺抬頭,立即高興起來,背過身去催她上來,視線則朝著明月堂相反的地方望去。若生一眼看到,心知肚明,一面像幼時一般抱住他的脖子,一面叮嚀道:“回明月堂,不許去旁的地方。”
“不去就不去�!边B二爺嘟噥著,背了她不情不愿地往明月堂走去。
邊上跟著的丫鬟婆子都知道這般不合適,然則也沒有人敢勸阻。
廊下安靜祥和,燈籠的光幽幽的。
若生靠在父親的背上,厚實而溫暖。
隔著大氅,她似乎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怦——怦怦——”
一聲聲回響在寂靜的深夜里,也回響在她耳畔。
真好,父親還活著,好好的活著……
她緊緊閉著雙眼,害怕自己一睜開,眼前的一切就會像一場黃粱美夢般煙消云散。鼻子愈發(fā)發(fā)起酸來,她憋著氣,將頭埋在了父親背上。
突然,背著她的連二爺腳步微頓,長長嘆口氣,聲音無奈極了:“天冷也不能將鼻涕水擦在我身上呀……人家這衣裳還是前些天新做的呢……”話說到后頭,聲音已是越來越輕,幾不可聞。
連若生卻清清楚楚都聽進了耳朵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往前就是個邋里邋遢的丫頭……”他小聲嘀咕著。
聽到這話,若生便悠悠地想起了自己小時跟著他一塊往千重園里胡亂瞎竄的事。千重園里遍植蜀葵,花開的時候,就是一片紅色的汪洋。她邁著小短腿,抓著他的手,溜進花海里打滾嬉鬧,沾了滿頭滿臉的花汁,活像只小花貓。
他就指著她哈哈笑,笑她是個邋遢丫頭。
可他自己也是滿身的狼藉,還不如她呢。
若生想著,嘴角微揚,微笑起來。
血肉會燃毀,可記憶,卻總潛藏在腦海深處,以為自己早忘了,可其實都記得一清二楚,恍若昨日。
拐過彎,明月堂便近在跟前。
燈光喧囂間,先前便得了消息候著的金嬤嬤匆匆朝他們走來,很快到了近旁,瞧見連二爺背著若生,父女倆悄聲說著話,登時嚇了一大跳。二人異口同聲地喚了聲“嬤嬤”,隨后若生便從連二爺背上下來,靠在了綠蕉身上。
金嬤嬤眼尖,忙問:“姑娘的腿可還好?”
若生頷首,方要啟唇應聲,忽聞一管江南腔調的聲音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二爺的發(fā)都濕了。”聲音里帶著說不出的懊悔跟擔憂。
若生一怔,金嬤嬤卻霎時沉了臉。
暗嘆一聲,她覷著金嬤嬤的神色,轉頭朝后看去。
明亮的燈光照映下,繼母朱氏年輕溫婉的面容,一覽無余。
第004章
輕蔑
朱氏今年才不過二十,只比她年長八歲。
是以若生一直沒有將她視作母親,于她而言,朱氏就是個莫名其妙出現在連家的討厭鬼。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覺得世上再不會有比朱氏更討厭的人了。
也不知是從哪個犄角嘎達冒出來的,就想讓她稱母親,門都沒有!
她自幼又被姑姑嬌慣壞了,脾氣一上來,誰也攔不得,當著仆婦們的面下朱氏的臉,也是時常的事�?善焓蠌牟恢鴲�,連眉也不動一分,就像根本沒受過她的欺辱一般。
她若是只拳頭,朱氏那就是一團棉花。
總是不得勁……
若生暗暗回憶著往事,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蹙。
她過去委實不成樣子,只想著自己突然多了個母親令人不快,卻從未設身處地想過朱氏在連家的日子過得有多艱難。雖說連家老一輩的都早已仙逝,不必晨昏定省立規(guī)矩云云,但朱氏既成了二房的當家太太,平素就少不得要同幾位妯娌打交道,這里頭的委屈可從來不比在長輩跟前伏低做小來得少。
若生的幾位伯母嬸娘,也都是對朱氏瞧不上眼的,尋常不肯理會。
但因人是云甄夫人親自定的,故而倒也無人敢同若生一般,當面給朱氏難堪。
至于背后如何想也知道。若生的生母段氏在娘家雖不得寵,卻好歹出身永定伯府,然而朱氏卻只是破落戶出身。人都是見風使舵攀高攆低的,見她不過如此,便連府里的丫鬟婆子也都放肆起來。加之又有若生這不成器的縱著,一個個愈發(fā)沒了規(guī)矩。
朱氏的日子,一直都過得不大好。
若生待她從無好顏色,滿心的厭憎更是在她誕下弟弟若陵后達到了頂峰。
可而今想來,她卻只記得若陵那小子坐在冷炕上哇哇大哭的模樣,心疼得緊,想他得緊。
她最后一次見他時,他還只有三歲,話已說得極利索,解起九連環(huán)來比她都快。那一日,也是她最后一次見到朱氏。
記憶中,朱氏始終數年如一日的待她,會因她一句沒有胃口親自下廚做飯;會為她親手裁衣做鞋,噓寒問暖;會在她生病時,日夜陪在床邊,親娘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但年少的若生總不知感恩,只覺她是故意惡心自己,從不領情。
深濃夜色下,若生緊緊抿了抿唇。
站在邊上的金嬤嬤則沉著臉開口說道:“太太也知眼下正是更深露重的時候!”
朱氏身形一僵,嘴角翕動著,說不上話來。
檐下燈光通明,一眾丫鬟婆子便都直勾勾朝她望了過去,像看個天大的笑話。
連二爺是個癡的,云甄夫人為其續(xù)弦,說白了也只是為的找個能近身照料他的人�?芍焓贤B二爺睡在一間屋子里,大半夜的卻叫連二爺跑得沒了影,竟連個人也看不住,留她何用?
值夜的丫鬟亦是重罪,可到底不比朱氏犯的錯。
金嬤嬤是府里的老人兒,奶大了連二爺不提,在云甄夫人跟前也是頗說得上話的人物,她原對朱氏并沒有太大不滿,可這一回也還是忍不住不悅了。
廊下鴉雀無聲,沒有人敢?guī)椭焓险f上半個字。
連二爺這時候又跳了出來,瑟縮到金嬤嬤身旁,揉著耳朵細聲撒嬌:“嬤嬤,我耳朵凍得疼�!�
“怎么個疼法?疼得厲害嗎?”金嬤嬤趕忙墊腳仰頭看去。
朱氏愈發(fā)不敢吱聲。
若生更是啞然,說她爹傻吧,這還知道落井下石……
她看看朱氏身上披著的松花色柿蒂紋披風,松垮垮的,顯見得是匆忙間胡亂一披,不曾仔細理過。又見她垂著眼不敢上前來,身邊掌著燈的丫鬟亦離得遠遠的,似乎根本沒有將她這新太太放在眼里,若生不由得斂目沉思起來。
須臾,她看向了她爹,皺眉道:“您要是大晚上不亂跑,這會能凍著?”
連二爺立即垮了臉,委屈地喊起了金嬤嬤,“嬤嬤,她說我!”
金嬤嬤便對若生道:“姑娘,這哪能是二爺的錯,畢竟……”
“嬤嬤怎么忘了,”若生輕笑著打斷了她的話,“這府里角角落落還有哪一處是爹爹沒去過的?怎么溜出門去,他可多的是法子,您就是派了門神郁壘與神荼來看著,也保管成不了事。”
金嬤嬤聞言略顯吃驚地看了她一眼。
話雖未明說,可實實在在是在為朱氏撇清干系。
若生內心坦蕩,便也不避她的視線,隨即道:“都別愣著了,天寒地凍的,站在廊下做什么�!�
眾人連忙應了是,各自散去。
他們一行人也進了燒了地龍的屋子,外頭寒風刺骨,里頭暖入仲春。甫一進門,連二爺便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朱氏趕緊轉身吩咐下去,讓送了熱水來。
誰知消息送了過去,灶上的人卻“呸”了聲,說大半夜的要什么熱水,閑得發(fā)慌呢這是!
天寒,而今又是夜半,該歇的早就都歇下了,值夜的婆子偷懶,水并不大熱。
傳話的大丫鬟掃一眼小廚房內,連門檻也不邁進,拋下一句“趕緊的”,扭頭就走。
左右她只負責遞信,旁的一概不理。
灶上負責送水的粗使丫鬟探手試了試水溫,卻不高興了。
婆子系著腰間的汗巾子,見狀撇撇嘴,道:“你只管送了冷的去,怕怎的!昨兒個就是這么送的水,上頭不也沒響動?何況這水還是溫的呢!”
這么一說,倒也沒錯。
于是這水就這么送過去了。進了屋子里,上頭連絲熱氣也不見。
朱氏愣了愣。
若生正朝她走去,一眼看見,便問:“怎么了?”
“沒事沒事,我下去看看。”朱氏見是她,急忙搖頭,抬腳要親自往灶上去。
她對待若生的方式,一直是小心翼翼的,連說話也不敢大聲。
朱家早些年是從遍地綺羅的姑蘇城遷來的,朱氏一口的吳儂軟語,就連發(fā)火聲音也是溫溫柔柔的,更不必說現下這樣。
若生也只見過一回她聲色俱厲的模樣,那還是在她要朱氏帶著幼弟若陵悄悄離京的時候。
可朱氏咬牙哭著說,死也不能拋下她。
憶起往事,若生的心頭像是堵了塊石頭,沉甸甸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她伸手攔了朱氏,不管朱氏錯愕與否,只問送水來的丫鬟:“太太讓送的是什么?”
“……是、是熱水……”小廚房位置稍偏些,方才上房四下找人時,灶上值夜的婆子丫鬟正暗中打著瞌睡,根本不知道這水是朱氏吩咐人送來給連二爺用的,這會見著了本不該出現在明月堂的連若生,就更是唬了一跳,連話也磕絆了。
若生則笑,“這就是讓灶上十二個時辰備著的熱水?”
“姑娘,這……”
若生頰邊的笑意漸漸變得淺淡:“究竟是你們已經蠢得連話也聽不明白,還是太太的話根本就不必聽?”
第005章
撮合
氣氛驟然一凝。
被問著話的丫鬟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小聲申辯:“奴、奴婢以為這是太太要用的水……”
連若生沉了臉:“太太用的水,就能是涼的?”
“姑娘,不信您問太太,這是太太平素就用慣的,再熱就燙了……”
若生聞言,氣極反笑。
當著主子的面,幾次三番耍賴狡辯不提,這會竟還將話頭扯到了朱氏身上,可見這些個人日常都如何看待朱氏。她因同父親疏遠,又不喜朱氏,平時也不必日日來上房請安,鮮少出沒于此,竟是不知連個灶上燒火送水的丫頭如今也敢這般說話了。
她笑著,但面沉如水,也不言語,只冷然看著眼前的人,任誰瞧見都知道她是生氣了。
朱氏性子軟和,見她著惱,趕忙相勸:“罷了,不過一盆子水,使人去重新打過便是了。”一派息事寧人的口氣,言罷吩咐下去,“速速去重新換了來。”
送水的丫鬟如蒙大赦,忙不迭退了下去。
三更半夜的,若生倒也沒心思發(fā)作下頭的人,便也讓人去了,等到四下寂靜,她才轉頭對朱氏道:“您是什么身份,她是身份,該嚴懲就嚴懲,別拘著別心軟�!�
朱氏自打進門,這還是頭一次聽她好好地同自己說話,不由得有些發(fā)怔。
“府里的中饋雖是三嬸主持,可二房到底是您的地界,您想怎么管就怎么管。”若生溫聲說著,又想起一事來,忙補了句,“也別在意我。論管家,我可是丁點不懂。往后爹爹同我,都還得仰仗您照料,您只管放開了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