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坐著沒趣,四太太就要走,三太太也只得跟著告辭。
誰知走的時候,又正好遇上折返回來的連二爺。
三太太的一聲“二哥”這回總算是冒了個“二”字出口,后頭的卻仍被堵回來了。
連二爺打斷了她的話,原地轉(zhuǎn)個圈,問道:“怎么樣?”
“很好,這料子極襯您�!比屑�(xì)看了兩眼,看明白是雀金裘,笑著贊嘆了句。
四太太卻敷衍道:“您什么好料子好衣裳沒穿上身過,也不差了這一身,不好再買便是了。”
連二爺豎耳聽著,輕“哼”一聲,當(dāng)著四太太跟一眾扈從的面便道:“你不想搭理我可以不搭理,既說了就不能揀點好聽的說?”言罷又疑惑,“老四為什么喜歡你?”
“二哥!”四太太一張粉面刷的一下紅透,跺腳甩袖而去。
連二爺還不解,問三太太:“我說錯了?”
三太太支吾著,“也、也不是……”
“得,她不說我回頭問老四去!”連二爺皺皺眉,終于放了三太太離開,自己一路小跑著回了屋子里,不等站定便先問道:“好不好?”
若生道:“比您養(yǎng)的那幾只鳥還華麗!”
這就是極好看的意思了。
連二爺樂得哈哈笑。
云甄夫人卻狐疑地看了若生一眼,淡紅的唇抿成了一條線。
若生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便也大大方方任她看。
人的性子,隨著時移境遷總是會變的,一成不變的,只有死人。她失去過他們,如今重新?lián)碛辛耍匀辉俨粫邕^去那般對待。
云甄夫人打量著她,她也在打量云甄夫人的人。
從她有記憶開始,姑姑身邊便總少不了年輕出色的男人,來來回回,都是一樣的打扮,她從來也沒分清楚過誰是誰。
其實姑姑過了三十三歲壽辰后,便已不大在男歡女愛上留戀。
后來跟在她身邊的人,更像是隨從,像是護(hù)衛(wèi),也像是一件用來解悶的玩物。平日里摟在一處歡聲嬌笑,三三兩兩搬了桌椅打馬吊,總有鬧不完的花樣。連帶著那些庫房里的物件,也都是這群人侍弄照看著的。
然而時至如今,就又不同了。
若生用眼角余光瞥向站在連二爺身后的少年,想著自己曾如撲火的飛蛾,一頭栽進(jìn)他這團熊熊烈火中,被燒得骨酥肉焦,永劫不復(fù),唇角就彎出了一個淡得不能再淡的笑。
輕微的弧度,同少年唇角的那一抹,幾乎分毫不差。
第010章
千重
于她而言,想要清清楚楚地回憶起一個人的長相,并非易事。
故而她辨人,須得從對方的發(fā)式、聲音、步態(tài),甚至于說話的口氣跟眼神來分辨。
饒是玉寅,她牢牢記得的也僅僅只是他唇畔那抹淺淡的笑意,和眼角下的小痣而已。
若生看他的眼神,是冷的,冷得像三九寒冬里的一潭湖水,沒有半分暖意。她看著他,看到的卻是昔年的自己,愚蠢淺薄到令自己齒冷。他同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露出的每一個笑容,都遠(yuǎn)比她想的更為兇險復(fù)雜。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一直安靜站在連二爺身后的玉寅,不動聲色地同她對視了一眼。
就在這時,連二爺突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來,口中說著“我方才瞧見庫房里有匹料子顏色很好,阿九你回頭就讓人裁了做春衫吧”,一面伸手拽住若生的手臂就要將人往外拖。
云甄夫人笑著橫手?jǐn)r了一攔,嗔道:“急什么,東西就在庫房里擱著還能長腿跑了不成!”
“那可說不好……”連二爺嘀咕著,擠進(jìn)云甄夫人跟若生中間坐下,袖手抱著暖爐磨蹭了會又轉(zhuǎn)頭瞅瞅朱氏,半響憋出句,“邊上還有匹杏色的,瞧著也不錯,阿姐回頭也一塊賞了怎么樣?”
云甄夫人佯裝生氣:“趕明兒千重園還不得叫你搬空了�!�
“搬空了您就上我那住去!”連二爺笑瞇瞇的,絲毫不懼她。
談笑間,屋子里原本圍站著的少年們,不知何時已悄悄退了下去,邊上只余了一個竇媽媽伺候著。燒了地龍的屋子暖融融的,人少了,也不覺清冷。若生坐了片刻,便覺脖子上出了些薄汗,濕黏得有些不大舒服。
姑母畏冷。
是以千重園每年一入秋,就開始準(zhǔn)備著將地龍燒暖,將銀霜炭一簍簍備好。
若生再沒有見過比她更怕冷的人。
她去世的時候,屋子里似乎也是這般熱,熱得人喘不過氣來。想起云甄夫人的死,陪著父親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的若生驀地心煩意亂起來,霍然長身而起。
動靜不小,在場的人都愣了一愣。
云甄夫人喚了她一聲:“阿九?”
“我想去看看料子,”若生站定,歉然地笑了笑,“爹爹說得我心都癢了。”
連二爺聞言忙道:“走走走!這就去!”
云甄夫人也笑著讓她去。
一行人便往庫房去,依舊是連二爺打頭,朱氏跟若生落后一步。云甄夫人卻并未同行,待人走后,她招呼了竇媽媽上前來,低低問道:“陳太醫(yī)那邊怎么說的?”
“陳太醫(yī)仔細(xì)看過,三姑娘的身子十分康健�!备]媽媽輕聲應(yīng)道。
云甄夫人點點頭,眉宇間慢慢現(xiàn)出些疲倦之色,她伸指按住眉心重重揉了兩記這才松開,復(fù)又開了口:“將新來的那幾個,都記進(jìn)名冊去。”
竇媽媽謹(jǐn)聲答了個“是”,忽然想起一事來,便問道:“玉字輩的人,已差不多滿了,剩下的人這回是不是再另僻一字?”
玉字五人,原已有四個,至多也就再來一位便滿了。但這一次,云甄夫人一共從晉州帶回來三個人。
照理,已是到了另起一字命名的時候。
然而竇媽媽的話問完,云甄夫人卻只漫不經(jīng)心地道:“不必了,往后就都往玉字輩里排吧�!�
竇媽媽一一記下,不再言語。
屋子里寂靜了下來。
若生一行回來時,云甄夫人已闔眼小憩著,偏頭睡過去了。
遠(yuǎn)行歸來,一路車馬勞頓,她也是累了。
若生看著姑母睡夢中仍微蹙著的眉頭,在心底里無聲地嘆了口氣,對父親比劃了個噤聲的動作,領(lǐng)著人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竇媽媽來稟,說是云甄夫人適才吩咐過,請他們明日一齊來千重園用早膳。
連二爺聞言雀躍不已,掰著手指頭數(shù)起了千重園的廚子都會做什么好吃的。
回二房的路上,他又念叨起了回去就要吃點心。
若生聽得直笑,同朱氏商議著是不是該請個專司糕點的廚娘。
走至半途,她忽然停下,懊惱道方才在庫房里瞧見了一件有趣的小玩意,要回去找。
連二爺準(zhǔn)備回去用點心,就也不鬧著要一塊去,只擺擺手示意她快走,自己則同朱氏一齊先出了千重園。
但若生折返后卻并沒有去庫房,而是徑直去找了竇媽媽。
竇媽媽見著她不由怔了怔:“……姑娘怎么回來了?”
“突然想起有件事先前忘了告訴姑姑,”若生眉眼彎彎地笑著,“我前兩日請三叔派了些人出去�!�
竇媽媽微訝:“姑娘請了三爺派人辦事?”
連家教養(yǎng)孩子的手法,同京都的那些世家名門不盡相同,依若生的年紀(jì)早就到了能插手連家生意的時候,但她一貫嬌著養(yǎng)大,懶怠得不愿管事,做什么都沒大興趣,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連家的事,她從來沒有掛心過。
“是,請三叔派了幾個人去平州一趟�!比羯χh首。
竇媽媽啞然,良久方道:“姑娘可是惦記上了平州的哪位大廚?”她琢磨了半響,也只琢磨出這么一個可能。
若生但笑不語,搖了搖頭只道:“等姑姑醒來,勞媽媽說上一聲,至于旁的,等晚些日子我再來同姑姑細(xì)說�!�
“奴婢記下了�!�
竇媽媽應(yīng)下,揣著一肚子的疑惑目送若生離去。
跟著若生的綠蕉也疑惑,但綠蕉口舌木訥,想問也不知從何問起,索性不問。
若生就也權(quán)當(dāng)不知,沿著廡廊一路前行,腳下的步子漸漸走得又穩(wěn)又快。
突然,斜刺里走出來一群人。
若生腳步一頓,站在了原地。
見是她,迎面而來的幾個人便也都停下了步子,齊聲問安。
連家二爺在世人眼中不過是個癡兒,二房唯一的姑娘也只是個壞脾氣的毛丫頭,可在連家,從來也沒有人敢輕視他們,更不必說千重園里的這些人。
身上都著了白衣的少年們,站在距離她四五步遠(yuǎn)的地方,皆低著頭不敢看她。
舌尖抵著貝齒,有鈍鈍的疼。
若生微微一頷首,并不發(fā)一言,帶著綠蕉從分開的人群間穿行過去。
行進(jìn)中,她嗅到了熟悉的香氣——涼的,芳冽的香氣。
越過人群,她聽見有人在喊,“玉寅,聽聞你哥哥玉真擅琴?可是真的?不知比顏先生如何……”
“呸,這話也說得,叫顏先生聽見還不得將琴摔了!”
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模糊……
若生走得遠(yuǎn)了,并沒聽見玉寅最后答了沒,又是如何答的。
不過玉真這個名字,她記得。
她也知道,他的確琴藝非凡。
不同于千重園里的其他人,玉真跟玉寅是一母的親兄弟。但她會記得玉真,卻是因為宣明十九年的那場春宴。
因為擅琴,春宴后他便被時年孀居的長公主從千重園里要走了。
第011章
用處
身為嘉隆帝的第一個孩子,長公主浮光想要的東西,從來便沒有得不到的。
她既開了口想要玉真,那人自然就是她的了。是日傍晚,玉真便抱著把七弦琴上了浮光長公主的馬車。自此以后,若生再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直到多年后,玉真成了長公主府的玉先生,成了浮光長公主身邊最得寵的人,成了平康坊連家的新主人時,她才知道,昔年春宴上玉真彈的那一曲,有多少分量。
連家的富貴,成了過眼云煙。
連家的宅子,被浮光長公主隨手揀來送予玉真為禮。
綠漆正門上方的牌匾被搗碎拆毀,再不留半點痕跡。
凡此種種皆說明浮光長公主是個不可結(jié)交之人。但因云甄夫人同嘉隆帝極為熟稔,浮光長公主更是時常往連家走動。駙馬爺去世后,她孀居在家,卻并不喜清靜,便總來纏著云甄夫人說話。若生跟著姑姑長大,同她走得也近。
后來發(fā)生的那些事,在她同長公主坐在一塊談笑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的。
若生腳下的步子又漸漸慢了下來,鞋履之下烏亮如鏡的地磚似乎也變得更為冷硬。廡廊下白玉欄外栽著的幾盆花草,都還枯著。若生定睛看去,卻在上頭發(fā)現(xiàn)了一星小小的綠芽,小的幾乎就要瞧不見,但實實在在就生在干枯的枝椏上。天氣尚寒,但這一瞬間,卻似有和煦春風(fēng)撲面而來,暖入人心。
而今還只是宣明十七年……
若生深吸了一口氣,抬腳往前走去。
方出得千重園,她便聽見了她爹連二爺?shù)穆曇簦骸鞍⒕旁醯剡不出來?”
他鬧著回去吃點心要先走,走到外頭卻又想著要同她一道走,拉著朱氏在門口候著,半天沒走動。若生沒料到他竟在等著自己,當(dāng)下忍不住心頭一酸,連忙大步上前,道:“您怎么不先回去?”
連二爺見著了人,長松了一口氣,攏了攏自己身上的大氅說:“我想著你雖然個矮腿短,但打里頭走出來,也費不了多少工夫,便說等一等,哪個知道你走得這般慢……”頓了頓,他又道,“爹爹我可沒嫌棄你生得矮!趕明兒你就長成大高個了!”
“……”若生半響接不上話。前兩日他還在擔(dān)心她吃得多長得太高不成樣子,這會倒是又嫌她矮了。
回明月堂的一路上,連二爺都在嘀咕這事。
若生聽著他絮絮叨叨說話,方才撞見玉寅一行人時霎時涌上來的寒意便頃刻間消散了。回到二房,連二爺進(jìn)門脫了靴子吃了兩塊棗泥餡的軟香糕,盤腿坐在熱炕上翻了兩頁話本子,便又纏著若生要陪他習(xí)字。
他倒是每日里都要練上一會字,寫得比若生像樣子。
若生往常懶懶的,甭說陪他,這等話聽見了尋常是理也不理睬的。
她避著他不愿意搭理的日子,也已有很長一段日子。有時連二爺纏得緊了,她還會板著臉說些不好聽的來趕他走。父女倆的感情,早冷淡得不成樣子。是以這幾日,她突然變得好聲好氣,性子軟和了些,連二爺?shù)哪懮陀致罅似饋怼?br />
若生則是見他能說能笑就滿心歡喜,自然是他說什么都好,聞言便立即吩咐金嬤嬤將紙筆備上。
朱氏就在邊上做著針線打發(fā)時間,做的是連二爺?shù)囊m子。
府里有針線房,底下的丫鬟婆子手藝也大多不差,再不濟外頭也有成衣店,衣裳鞋子,想要多少就能有多少。但貼身體己的物什,總是自己親手做了才好。朱氏的心思,一直都是這般坦然真摯。
若生提著筆,悄悄側(cè)目朝著她手里的活看了一眼。
針腳細(xì)密精致,便是府里養(yǎng)著的那幾位繡娘,只怕也沒這等好手藝,可見是花了心思在上頭的。
若生就輕輕笑了笑。
陪著連二爺練了兩張字帖后,她抽空回了一趟自己的木犀苑。
她領(lǐng)著綠蕉站在廊下,遙遙望著前庭四角,回憶著盛夏花開的時候,如潑似濺,綺麗漫天的景象,淡然吩咐了下去:“派人把院子里的花草都除了去�!�
“是�!本G蕉應(yīng)下,轉(zhuǎn)頭便找了幾個手腳利落的婆子來,沒一會便將那些還枯萎著的花草都連根拔除了,只剩下幾個空蕩蕩的花盆。再過片刻,就連花盆也都被搬開了。
若生這才滿意了。
唯有這般空曠寂寥的庭院,方才能日夜提醒她,連家的富貴奢靡,有多容易失去。她身邊的至親,又是多容易再也無法相見。
她站定,靜靜看了兩眼,忽然對綠蕉道:“去把紅櫻叫來。”
紅櫻自綠蕉被重新提上來的那一日起,就幾乎沒了能在若生跟前露面的時候,但好在還掛著大丫鬟的名頭,底下的人一時間也沒有冷待她的。少頃,紅櫻掀了簾子走進(jìn)來,見著剛在炕上坐下沒半刻的若生便“撲通”一聲跪倒,口中連聲道:“姑娘,奴婢知錯了。”聲音里說著話便帶上了哭腔,顯得十分可憐。
若生卻恍若未聞,也不叫她起來,只居高臨下看著她,道:“哪錯了?”
“奴婢不該仗著您好脾氣,就不知分寸胡亂說話�!奔t櫻神色凄惶,抬手便“啪”地給了自己一巴掌。
倒也是下了力氣的,宜喜宜嗔的一張臉登時便紅腫了起來。
如果不是早知她的心性面目,只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早就被誆過去了。
若生當(dāng)著她的面,重重嘆了口氣,示意綠蕉扶她起來,又賞了條杌子給她坐,這才道:“罷了,左右我也不生氣了。”
紅櫻愣了愣。
“你瞧你,好端端的都留下指痕了。”若生指了她的臉道,“我還指望著你辦事,這可怎么見人�!�
紅櫻聞言,立即站了起來,忙道:“奴婢回頭拿粉細(xì)細(xì)遮了,斷不會叫人給瞧出來!”
主子愿意吩咐你辦事,就是臉面,就是機會。
紅櫻收了淚,連眼角淚痕都用帕子仔細(xì)抹去。
若生一點不落地看進(jìn)了眼里,慢條斯理地道:“去打聽打聽,這一回千重園里新來的那幾個,都是誰送的�!�
第012章
不同
云甄夫人身邊的人,幾乎都是旁人送的。
大胤風(fēng)氣開放,朝廷鼓勵寡婦再嫁,不必守節(jié)。女子更無裹腳,不可拋頭露面之說。男女大防亦不十分避忌,蓄養(yǎng)面首雖不是什么值得宣揚的事,但也只是坊間談資罷了,不算大事。
京里自然也有恪守規(guī)矩,自詡清流不屑同連家為伍的人。但更多的,則是百般想要討了云甄夫人歡心,拉攏連家。
巴結(jié)少不得送禮,這送的東西也是極有講究的。
連家何等佘貴之物不曾見過,錢財能買到的物件,莫說討了云甄夫人青眼,便是想要討了若生高興,只怕也難。故而就有人開始送人。然而這送人就比送禮更講究了,古玩字畫珍奇異寶,說白了到底都是死物,可活生生的人,會說話會走動,送進(jìn)旁人家中去,誰知安的是什么心?
細(xì)作暗探仇敵,一個不慎就混進(jìn)來了。
有人敢收,還不一定就有人敢送。
所以能被送進(jìn)千重園的人,都是仔仔細(xì)細(xì)盤查過,連祖宗十八代都給一一摸了個透徹的。
正因為如此,若生才一直都沒有想明白,玉寅兄弟二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事發(fā)的太快,先前沒有半分征兆,等到她成了籠中鳥后,就更是沒有機會查明。她甚至不知玉寅只是隱在暗處的某人的棋子,還是他本身就是執(zhí)棋的那只手。
姑姑能一手將連家撐起,從來也不是個嬌弱無用之輩,她不會查也不查就將人收到身邊來。
可她查了,卻沒有發(fā)現(xiàn)丁點紕漏。
委實令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