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緊緊扣著那塊木頭,幾乎要將它嵌入身體里。
盛夏時節(jié)的風,熱得人渾身冒汗。
她掌心里,卻是一片冰冷。
四叔站在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云淡風輕地將刻薄又無恥的話一句句拋擲在他們面上——
“阿九,你不要怪四叔�!�
“識時務者為俊杰,四叔我只是選了對的那條路�!�
“你若要怪,便怪自己生為連家人吧……”
風那樣大,將他的袖子吹得獵獵作響,卻到底也沒能將他的話給吹散了。
被風吹得揚起的散亂發(fā)絲遮住了她的視線,若生半點也看不清站在上頭的人,卻知道他絕不是自己昔年纏著叫四叔的男人,更不是她心中父親的模樣。
她渾身顫栗,咬破了唇,口中一片腥甜,而后驀地將手中牌位擲了出去,筆直砸在了他額上。
頭破血流不過一瞬間的事,衣冠楚楚的連四爺哎喲一聲捂住腦袋,低下頭去。
若陵嚇著了,在朱氏懷里哇哇大哭起來,她卻只冷眼看著臺磯上的人大笑了兩聲。
她爹拿四叔當了一輩子的好兄弟,一輩子也沒對他動過手,委實便宜了他。
但笑著笑著,她又哭了,咬著牙把眼淚往肚子里咽。走出連家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自己再不能像若陵一般,放聲大哭了。
想起那一日自己做的事,若生蜷在被窩里的身子動了動,幽幽嘆了聲。
她爹倒也不曾說錯,她的確是個不孝女。
他活著時沒有好好待他,他去了,她竟還將牌位都砸了。
不過她爹要是能瞧見她往四叔頭上砸出的那道大口子,想必也會高興的吧?
若生嗅著被子上的淡淡香氣,闔眼想著父親,想著繼母,想著年幼的弟弟……
不由得,淚水漣漣。
第015章
脾氣
她迷迷糊糊睡了過去,翌日醒來時,面上還帶著濕冷的水汽。
綠蕉送了浸過熱水擰干的帕子上來,她接了仔細敷在臉上,好半天才算是緩了過來,但鏡子里的那張面孔瞧著還是浮腫的,倒像是吃胖了兩分。她慣不喜涂脂抹粉,木犀苑里也幾乎沒有這些物件,是以想掩一掩也沒法子。
日頭高升,她去了明月堂用飯。
她爹正坐在那琢磨著昨兒個的翡翠燒賣不錯,念著要廚房趕明兒繼續(xù)做,抬頭就瞅見她走了進來,頓時瞪大了眼睛,疑惑道:“你怎么過了一夜就跟團發(fā)面似的,發(fā)起來了!”
“……”若生頂著張腫臉大步走過去,徑直在已擺好了早膳的桌前落座,夾了塊千層油糕吃,斜睨他一眼,含糊嘟囔道,“您趕緊用了飯回去練字去�!�
連二爺撇撇嘴,搶著也去夾了塊油糕。
三太太說話算話,前兒個才說起要請朱氏上她那去嘗嘗家鄉(xiāng)菜,這轉頭就索性將廚子直接送到明月堂來了。
江南來的師傅,又是在京里呆了段日子的,這一手好菜南北結合,倒是別有風味,不光是朱氏的家鄉(xiāng)味了。不僅如此,這位新來明月堂的大廚,白案上很有火候,只隨手揀了幾道拿手的做了讓連二爺嘗過,連二爺便再舍不得人走了。
光是此刻擺在他們跟前的這道千層油糕,便甜糯柔韌,令人垂涎三尺。一層層薄如紙,色呈半透明,恍若璞玉。
若生好吃,連二爺也好吃,父女倆埋頭吃著東西,倒也不說話了。
朱氏進門時,倆人正搶著最后一只灌湯包子。
連二爺一面想吃,一面又想著不能同閨女搶食,急得筷子都要握不住。若生笑得眉眼彎彎,故意鬧他,說:“爹爹想吃嗎?”
“不想!”連二爺耷拉著腦袋。
若生樂得不行,筷子尖上掛著的那只灌湯包直晃蕩,搖搖欲墜。
連二爺趕忙拿了碟子去下頭接,“等會掉桌上了看你還怎么吃!”
“我不吃,這就是給您的。”若生將灌湯包輕輕落在了連二爺手里的瓷碟上,笑得話音都在顫,“別涼了�!�
連二爺眨巴著眼睛看她,跟著笑了起來,兩頰酒渦隱現(xiàn):“阿九真孝順,好孩子得賞,還是給你吃�!�
一旁伺候著的丫鬟婆子俱都面面相覷。
這府里金山銀山堆著,還能短了這兩位主子的吃食?就一包子,誰愛吃就吃了吧,快別讓了。
但主子在座,也沒人真敢將這心思說出來。
若生原也就是故意逗他,哪里就非吃不可,眼瞧著東西都要涼了,就催道:“我這都成發(fā)面了,還是不吃了�!�
連二爺一怔,瞅瞅包子再瞅瞅她,而后鄭重點頭道:“這倒是真的!”
“涼了就擱著吧,吃新鮮的�!�
突然,朱氏端了籠熱氣騰騰的灌湯包上來,不偏不倚擱在了桌子中央。
剛進門見著那一幕,她扭頭便吩咐了下去讓廚房再送一籠屜來,這會正熱著。
連二爺湊近看了兩眼,感慨道:“這就對了,早就該讓再上一籠的!”
若生跟朱氏對視一眼,皆笑著搖了搖頭。
少頃,早膳用罷,若生帶著綠蕉告退先回木犀苑去。明月堂距離木犀苑并不遠,以若生的腳程,也花不了多少時間。但若生回程的路上,卻是走走停停,慢吞吞得很。
多練了幾日,她的路已經走得很穩(wěn),哪怕小跑幾步也毫無問題。
陳太醫(yī)照舊隔幾日就來看她一回,仔細看過她走路后,也說不像是有問題的,腿腳穩(wěn)健,已是好全了,這才不再來。
是以她如今慢悠悠不肯走快,卻是另有原因。
抄手回廊外頭栽著的花木,已隱約可見翠色。
不過幾日,這春日的氣息就漸漸濃郁了起來。真是風一吹,春意便蔓延開了去。
她走一會停下看兩眼,等回到木犀苑時一算,這短短一段路竟走了近半個時辰。
然則她磨蹭,也沒人敢催她。
紅櫻的娘老子是一大早便來見她的,可人不在,只得候著。本以為既是主子喚自己來的,必不會久等,誰知這一等就足足等了大半天,分明是故意被干晾著了。
若生進了木犀苑,卻也沒有立即傳紅櫻她娘來說話,只慢條斯理地更衣?lián)Q鞋,一派悠然自得。
又過一刻鐘,紅櫻她娘耐不住了,支使木犀苑侍奉茶水的小丫鬟來探一探。
這茶一沏,小丫鬟笑著道:“姑娘,崔媽媽候了好一陣了�!�
話沒錯,語氣也沒錯。
正端了茶盞要吃茶的若生卻“哐當”一聲將杯子摔了出去,發(fā)火道:“怎么,我還不配叫她等一等了?”
聲音拔得高高的,窗外路過的下人們皆聽了個清楚。
“都說崔媽媽在四嬸跟前得臉,權當半個主子待著,連四叔見了她也得畢恭畢敬叫一聲媽媽,真是好大威風!”若生又摔了只杯子,摔得沏茶的小丫鬟尖叫一聲躲開了去,“成,她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不配叫她候著,我就該跪著去請她才是!”
在場的幾個丫鬟都嚇糊涂了,半響才回過神來,急急忙忙上前去扶她坐下,安撫道:“姑娘快別惱,仔細這碎片割了手�!�
說話間又有人匆匆去地上將碎瓷收拾了,半刻不敢延誤。
若生一張小臉上卻全是氣,瞪著雙杏眼氣鼓鼓看著一地狼藉不言語。
綠蕉急得手足無措,跺腳道:“奴婢去叫崔媽媽來!”
“我不見她!”若生眼眶里霎時蓄滿了淚水,扭頭就撲在炕上悶聲大哭起來,“我哪配見她啊!”
這話幾乎是吼出來的。
門外偷聽著動靜的丫鬟原是同紅櫻交好的,聞言立馬撒丫子跑去通知了紅櫻。
紅櫻一聽就懵了,提了裙子就飛奔去找她娘,進門就問:“您都干什么了?”
崔媽媽一頭霧水,我這等了一早上胳膊腿都要等僵了,還能干什么?倒是姑娘叫她來做什么?
可紅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飛快將方才的事說了一遍。
她娘駭然:“哭了?”
紅櫻跳腳:“您趕緊去瞧瞧賠個禮吧,這沒得牽累了我!”
“別慌別慌,”崔媽媽抹一把額上冷汗,“三姑娘一直就是個嬌縱愛發(fā)火的,這火不定就是沖著我來的�!钡掚m如此,她還是立即就往前頭去了。然而沒走出多遠就被攔住了,說姑娘不見她。
崔媽媽這才急了,“撲通”一聲直接就地跪倒,“姑娘,您可千萬別為奴婢這么個不中用的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呀。”
第016章
罰跪
一邊說著,她一邊悄悄給紅櫻使了個眼色。
紅櫻就要撩了簾子闖進去,可才堪堪邁開一條腿,綠蕉就從簾后出來了,皺著眉頭看她兩眼,道:“姑娘正哭著呢,不愿意見人�!奔t櫻聽了這話,心頭頓時涌上一股不忿,她素來瞧不上綠蕉,哪知綠蕉突然間就有要蓋過她的意思。
這會她娘巴巴跪在門口,她又叫人給攔住了,就連邊上探頭探腦打量著的小丫鬟那雙眼里也滿是古怪。
她愈發(fā)惱火起來,抬手就推搡著綠蕉要越過去。
可綠蕉身子骨遠比她強健,不像紅櫻雖是奴籍,但因老子娘都在府里當差,并不曾做過粗活,手腳嫩著倒像是位府里頭的姑娘。她大力推了兩下,站在前頭的綠蕉卻是紋絲不動。
紅櫻斥道:“姑娘還哭著呢,你不在邊上伺候著攔我做什么?”到底顧忌著里頭的若生,她壓了壓聲音。
綠蕉沒動,也不吭聲。
跪在冰冷地磚上的崔媽媽卻忍不住了,看明白閨女跟綠蕉像是有私怨的,便知這事不能再叫紅櫻插手了,當即抹著眼角哭道:“姑娘快消消氣,奴婢給您賠罪,都是奴婢不好,惹了您生氣。”說著揚手就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可奴婢只管候著,怎敢催您呀!”
言下之意,那奉茶的小丫鬟口中說的話同她沒有半分干系,都是那小蹄子自己胡亂嚼的舌根。
崔媽媽三言兩語想將自己擇開了去,手下也不踟躕,又扇了自己一個大耳刮。
“啪啪”兩聲,響徹木犀苑上房。
四周寂了一寂,紅櫻退了下來,抿著嘴跪在了崔媽媽邊上。
崔媽媽暗松了口氣,眼眶卻越發(fā)紅起來。
內室里則半點聲息也無,綠蕉理了理厚厚的門簾子,回了里頭。不一會,便有捧著盛了碎瓷片托盤的丫鬟三三兩兩出來,手里或是端著盆水或是拿著抹布。
路過崔媽媽跟紅櫻身畔的時候,唯恐牽累了自己,誰也不敢吱聲,只加快了腳步匆匆走了過去。
風漸漸大了起來,跪在那的兩個人打起了哆嗦。
紅日當空掛著,但乍暖還寒的早春時節(jié)里,這日頭似乎也是冷的。
沙漏里的細沙一點點流逝,紅櫻小聲問她娘:“娘,咱們就這么跪下去?”
三姑娘脾氣雖大,但也沒跟今日似的,被硬生生氣哭過。
紅櫻很慌,崔媽媽也慌。
但姜到底是老的辣,崔媽媽慌歸慌,陣腳卻沒亂。
她張開張嘴,輕飄飄吐出幾個字來:“我是告了假來的,久不回去,四太太不會不管。”
畢竟她不是二房的人,更不是這木犀苑里的人。她在四太太跟前當差當?shù)煤煤玫�,這無緣無故被罰跪在了三姑娘門前,總有那好事機靈的會去四房報信。
崔媽媽料定事情會這般發(fā)展,這才毫不遲疑直接便就地跪下了。
她也的確沒有料錯,少頃四房便來了人。來的是四太太的陪房牛嫂子,進了木犀苑也不理崔媽媽母女,只權作沒瞧見,笑盈盈跟著人進了屋子里,見了若生便道:“姑娘這是怎么了?漂漂亮亮的一雙眼,都哭成核桃了。”
氣氛似乎因著這話松快了些。
坐在炕上斜靠著松花綠彈墨大迎枕的若生卻連眼皮也沒掀一下,似乎根本不曾聽見般。
牛嫂子見狀心道不好,也就斂了神恭恭敬敬彎腰道:“四太太新得了一批江寧送來的好料子,想著府里還沒開始做春衫,又有您喜歡的顏色,便打發(fā)了奴婢來請您得了空去瞧瞧,可有中意的。”
“才從千重園里拿了幾匹回來,我不缺料子�!比羯f道。
牛嫂子聽著她鼻音濃重,倒真是哭過的,不由也心驚了些,又聽她直截了當回絕了連客套話也不說,就知真是動了大怒的,原準備說來求情的話也就咽了回去。
若生不留她,她又略說了兩句便告退了。
出了門就瞧見崔媽媽眼巴巴看著自己,她皺了皺眉,大步走了過去。
崔媽媽心頭一涼。
這之后四房就沒有再派人來,木犀苑里的人也就都當沒看見她們一般,該做什么做什么,誰也不耽擱。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時間難熬得緊。
小廚房做得了午飯,裝進紅木食盒里,暖著送進了內室,蓋子一起,香氣四溢。
紅櫻早早餓了,聞見味道更是饑腸轆轆。
她咽了一口唾沫,恨起了自己的娘來,連累她跪了足足半日,當真是要連腿都跪斷了。
可崔媽媽卻在想,是不是紅櫻在木犀苑里闖了禍,惹得三姑娘不快,故意借機發(fā)作,連累了自個兒。
母女倆互相猜忌著,竟是誰也不愿意搭理誰了。
直到午時過半,屋子里才傳出一句話來——“起來吧。”
崔媽媽感恩戴德,一邊從地上爬起來,可身下兩條腿僵得像木頭,趔趄著就摔了回去。費了好大力氣,二人才算是站直了身子。
與此同時,四太太林氏正大發(fā)雷霆。
她咬著牙將案上茶器拍得哐當作響,手指掐著緞面靠枕,用力得骨節(jié)發(fā)白。
“仗著大姑奶奶寵著她那爹,她也跟著狐假虎威,如今連我的人也敢胡亂收拾了!”
牛嫂子聞言趕忙上前勸道:“三姑娘不懂事,您難道也跟著她一般見識?不過是個婆子,且就讓她折騰去吧。”
四太太心里猶自不舒坦:“我跟前除了你就屬崔媽媽最得力,她發(fā)作崔媽媽,豈不就是打我的臉?”
幾個妯娌里,她出身最好,門第最高,年紀最小。
在家時那也是嬌滴滴被捧在手心里養(yǎng)大的,結果到了連家,她就事事都矮了人一頭。
云甄夫人最要好的是孀居的大太太,最重用的是三太太,饒是如今二房那續(xù)弦朱氏,也似乎比她得臉。
四太太氣得要哭,又問:“到底是為了什么事?”
“外頭都傳開了�!迸I┳诱遄弥�,含糊道。
四太太瞪她一眼:“說!”
牛嫂子這才道:“底下的人在傳,說是崔媽媽在二房同個奉茶的小丫鬟背后說道二爺跟三姑娘……”
“……”四太太愣了愣,“千重園里想必也已經得了消息了吧?”
牛嫂子嘆口氣:“那是當然。”
四太太憤憤拍了下桌子,張了張嘴,卻到底沉默了下去。
崔媽媽跟紅櫻卻還渾然不知,只當自己逃過一劫,終于叫若生消了氣。
不曾想崔媽媽剛走到木犀苑門口就給叫住了。
綠蕉照若生說的話道:“紅櫻三月里就要及笄了,她娘既是這般模樣,想必女兒往后也好不了,木犀苑是小廟留不住,索性這就給領回去早日配了人嫁了吧,往后再不必進木犀苑當差了�!�
“什么?”崔媽媽唬得白了臉。
第017章
收拾
綠蕉卻已將話撂下,轉身走了。
崔媽媽“噯”了兩聲,不見人停下腳步,頓時慌得手足無措起來。
這原沒什么,紅櫻及了笄,自然是要著手準備著說門好親事的。而且她一貫在木犀苑里得用,和三姑娘若生也交好,來日想指個連家的管事也不是什么難事。但眼下出了這么一樁事,紅櫻得了個因為她這為娘的不中用以至于三姑娘不愿意留人的名,還能說什么好人家?
崔媽媽人精似的,當庭站著一琢磨,就想得明明白白的。
她咬著牙,原地踱步來回轉悠,一時間沒了法子�;仡^再跪著去求饒不是,就這么應下扭頭走了也不是。她就這么一個閨女,還指著人掙臉,哪能就這么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