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忍冬在里頭照看著,不必太過掛心�!�
陳公公笑著輕輕一頷首,應了是。
二人就沒有繼續(xù)留在這。轉身往邊上去。
燈光透過窗子,變得稀薄起來,靜靜地落在他們身上。
陳公公不喝茶,就讓人上了一盞白水小口飲著,潤過嗓子后咳嗽聲就漸漸小了下去。直至不再咳響。
坐在另一側的蘇彧,雙肘支在兩腿膝蓋上,身子微微前傾,在看手中的一封信。少年清雋的眉眼在昏黃的燈光下慢慢現出種極冷的銳利意味來,弧度優(yōu)美的下巴線條亦繃得緊緊的,輪廓鋒芒畢露。
陳公公看著。將手中杯盞輕輕放在了一旁,道:“平州那邊的事,自有刺史大人自己能管,但這件事鬧得太大,鬧到了京里頭。上頭也就不得不插手去管�!�
蘇彧將目光從信紙上移開,落在了他身上:“刑部那邊還未曾收到消息。”
“這是自然,不到最后關卡,刑部的消息總是要晚上一步的�!标惞珨苛祟a邊微笑,聲音微低,“但依上頭的意思,這一回八成會派您去平州�!�
“是哪一位的意思?”蘇彧側身,將手里的信紙置于明火之上。那橘紅色的火焰就像是小蛇一般蔓了上去。須臾就將一張紙燒成了焦黑,在小幾上落了大片灰燼。
陳公公的視線亦定定落在那團灰上,“東宮那邊還沒有動靜。”
那就是那一位的意思了。
蘇彧心知肚明。便問:“不過你專程提起這件事,想必不單單只是為了提前告知我,過幾日要去平州一趟�!�
“平州劉刺史手中,應有一本賬簿,上頭記載了多年來,他收受的賄賂以及他上供的那些錢財來路�!标惞遄弥f道。
蘇彧若有所思:“哦?這么說來。只要拿到那本賬簿,就能順藤摸瓜追查下去了�!�
陳公公點頭。
他卻在“噼里啪啦”作響的雨打芭蕉聲中。冷笑了下,道:“晚了。陳公公。”
陳公公愣了下:“蘇大人緣何這般說?”
蘇彧用左手端起一旁的白瓷盞,望著里頭碧綠的一泓新茶,漠然說:“那本賬簿要么就是陷阱,等著你我這些人前仆后繼栽進去;要么就根本落不到我們手里�!彼鬼聪蛩嫔系囊黄榍∪~,“藏了這么多年,偏偏這個時候叫你查出來了,那本賬簿的存在豈還能瞞得住旁人?哪里就還能輪到你我下手。”
平州距離京都尚有一段距離,總有人會比他們出手更快。
“劉刺史,只怕活不長久了。”末了,蘇彧斷然下了結論。
陳公公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霍然站直了身子,嘴角翕動著,卻只劇烈咳嗽起來,話不成句。
“但是,他既能將賬簿一藏就是這么都年,想必也不是無能之輩,總會留有后招�!碧K彧低頭呷了一口清茶,“所以平州這趟,我總還是要親自去一趟的�!�
陳公公聽著,重新落了座。
蘇彧就看看被急雨打得濕漉漉的窗子,輕聲呢喃了句:“怕只怕,過幾日還得落雨……”
下雨的日子,窩在家中歇著也就罷了,偏偏要出門,可就叫人不耐了。
師父去世的時候,也是接連下了數日的雨,下得重陽谷里水汽彌漫,霧氣朦朧。
他站在檐下看著靈堂,面上濕漉漉的,也不知究竟是雨還是淚。
父兄的訃告被送進蘇家的那一日,亦是大雨瓢潑之際。
他因而,愈發(fā)得不喜歡落雨的日子。
第056章
音訊
說來,若生也不喜歡下雨天。
風冷,雨大,惹得人關節(jié)酸疼,難以忍耐。雖則她如今好端端的,康健得不得了,任外頭風吹雨打,她這骨頭縫里也不會像過去似的又疼又癢,但那種滋味卻早已深入骨髓,便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因著落雨,云甄夫人也不知怎地突然起了興致,要出門觀湖去。
京郊處有一處地方,窮得很,偏景致怡人,實乃京畿罕見之地。當地有一湖,占地并不大,湖水卻很深,岸邊更是滿栽柳樹,春風一起,柳芽青了枝條抽長,很快就成了萬條綠絲絳。
一到下雨的時候,湖面上霧氣彌漫,渾似仙境。
就連縣志上都曾有過記載,某年暮春初夏時節(jié),有人途經湖畔,忽見大霧涌來,其間現出亭臺樓閣,高樓廣廈,有數名女子遙坐半空,奏響仙樂,其音乃人間不曾有。
于是乎,這一回云甄夫人就沖著這異景去了那地觀湖,也順道權當是散心。
若生知道后,仔細想了想,姑姑一年里似乎至少得有十個月是心情不佳的……看來這散心,是從來沒散成過……
不過因為此番云甄夫人去的只是京郊附近,并不是遠門,是以帶上的人也不多,只從千重園里挑了幾個再收拾了些許行囊就出發(fā)了。千重園里頓時寂靜無數,平素的絲竹之聲,更是幾乎消了個干凈。
二房這邊,云甄夫人前腳出了門,連二爺后腳就來找了若生,一臉的不高興。說:“阿姐又出門了,總不帶著我一塊!”
可他嘟嘟囔囔說著推開了門往里頭一看,里頭卻空空如也,根本沒有若生。連二爺就急了,轉身往外頭去。隨便逮了一人就問:“阿九人呢?”
小丫鬟抱著兩件剛收下來的衣裳,把頭一低,“奴婢不知……”
她就是個負責洗衣晾衣收衣裳的丫頭,哪里管得著主子去了何處。
可連二爺從來也弄不明白這些,聞言就瞪了她一眼,嘀咕著:“她是不是也溜出去玩了?”
“……二爺。奴婢是真不知!”小丫鬟連連搖頭。
連二爺瞪著眼擺擺手,“走吧走吧,都別搭理我,左右我沒人陪!”
“沒人——沒人——”
月洞窗里忽然傳出一陣尖銳的說話聲。
連二爺扭頭一看,只見那只名叫“銅錢”的鸚哥正站在架子上。扯著嗓子沖自己喊,“沒人!”
他就惱了,隔著窗子沖鳥翻個白眼:“沒人我也不用你搭理!往常讓你說說話半個字也不吭,今兒個不要你說話了,就聒噪個沒完,臭鳥!”
“不搭理!不搭理——”
銅錢學舌極快,轉眼間就連他說話間的腔調跟不高興都給學去了,拍著翅膀叫個不休。
連二爺氣不打一處來。捋了袖子就要沖進去揍它。
這時,鸚哥架子旁出現了一個人。
不等對方開口,連二爺就放下袖子湊過去追著問道:“吳媽媽。阿九上哪兒去了?”
吳媽媽這才得空墩身一福,而后說:“回二爺的話,姑娘方才上點蒼堂去了�!�
“點蒼堂?”連二爺愣了愣,“她上那兒去做什么?”那地方他是一次也沒進去過。雖然平常就總是四處亂竄,只要是連家的地盤,就沒有他不想摸過去轉悠轉悠的。但點蒼堂是素日云甄夫人見人辦事的地方,因著這個緣故。他是從來沒有去過。
吳媽媽道:“姑娘有事需辦,等辦完了過會就該回來了。”
連二爺眨眨眼�!澳悴粫隍_我吧?”
“……”吳媽媽怔了下,“奴婢怎會騙您�!�
“她真是辦事去了?不是偷偷撇下我一個人玩兒去了?”連二爺飛快問完,又自言自語般念叨起來,“阿姐帶人出門觀湖去了,阿九也不在,就連她都忙著見管事媽媽去了,怎么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呢?外頭又落雨,我一個人該做什么去?”
他說著,聲音卻并沒有放輕。
吳媽媽聽了個清清楚楚,就道:“二爺,您若是不急著回明月堂去,奴婢讓廚下給您做了雪花糕吃如何?”
小廚房里原就有蒸好的糯米飯,過會差人取出滾燙的搗爛,再用芝麻屑加了糖做餡,往里一包后打成半寸左右的厚餅,切成小方塊食用即可,正方便。
趕巧這又是連二爺喜歡吃的東西之一,他聞言就立刻將云甄夫人跟若生朱氏幾個都拋在了腦后,只點頭應好:“我去里頭候著,你讓人去做!”
吳媽媽則見他不再問,便微松了一口氣,恭敬地應了是后請了他去里頭落座,一面打發(fā)人去廚下吩咐做了雪花糕送上來。
趁著這間隙,她又使人去點蒼堂那邊遞了個口信告訴若生連二爺在木犀苑里等著。
送信的丫鬟就打了油紙傘要出門,誰知這原本已經變成淅瀝瀝眼看就要停了的雨,忽然間又下大了。
一陣狂風吹過,她手里的傘都差點被吹得掀飛了去,好容易才踩著一水滑不溜的地磚往木犀苑外頭走去。
然而當她走至點蒼堂同門口的人說明了來意后,卻并沒能親自見到自家姑娘。
點蒼堂里的樹被雨一澆,愈發(fā)顯得郁郁蔥蔥起來。這樹本就一副遮天蔽日之相,就算是晴空萬里,點蒼堂里頭也較旁處冷一些,而今陰雨綿綿,屋子里就越發(fā)變得光線昏暗,寒意上涌。
是以今日若生一進門,隨行的扈秋娘就立即點了燈。
室內這才顯得亮堂許多。
若生此刻捧著只小小的紫銅手爐,端坐在高椅上。
已經是三月里的天,她卻又用上了手爐。
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敢在她的手爐上將視線停留過久。扈秋娘更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若生自己卻覺得有些不大自在。
她看著老吳站在底下回話,偶然瞥見他的目光,就覺得心煩意亂。
老吳說:“回三姑娘的話,京畿上下,小的都已經帶著人查過一番。但暫時還未有消息。平州那邊,倒是已經有了些眉目�!�
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來。
隨侍在若生身旁的扈秋娘就上前兩步,伸手去接。
老吳亦雙手抓著信封一角,微微彎腰遞了過去,然而就在信件易手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抬頭看著扈秋娘咧嘴笑了下,瞇著眼露出令人嫌惡的笑容來。
扈秋娘生得比他還要高大,可老吳看著她的眼神,活像是瞧見了只小田鼠的蛇一般,狠毒中帶著精明。
若生心頭頓時涌上一股忿然。抓起手旁的茶盞就摔了過去,滾燙的茶水帶著綠葉兜頭潑了老吳一身,燙得他“哎喲”叫了聲。
她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罵:“茶冷了,讓人換熱的來!”
沏茶倒水原是扈秋娘的活,但若生既開了口,老吳也只能灰溜溜抹著臉上的茶水應個是暫且退了下去。
若生按捺著怒火,招呼了扈秋娘上前。接過她手中的密報。展開來一看,她的目光就定在了其中一個名字上。
——吳亮!
吳亮就是雀奴的生父,就是她一開始拜托三叔派人去平州要找的富商!
她深吸了一口氣。低頭往信上細細看去。
吳亮行商出身,少年時機緣巧合結實了大批參客,后慢慢的發(fā)了大財,又開始開鋪子做買賣,漸漸就成了腰纏萬貫的富賈,開始頻頻出入歌館勾欄賭坊等地。時常一擲千金。
十二年前,他花重金買下了一位東夷來的美貌舞姬。于次年生下了一女。
那個女兒,生就一雙罕見的鴛鴦眼。
兩年前。吳亮因狂賭而輸光萬貫家財,被賭坊老板派人追債砍去三根手指,從此再不曾東山再起。
自那以后,他就過上了窮困潦倒的日子,但仍癡迷于賭博,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現如今,吳亮一家改名換姓后,就居于平州北面一個名叫望湖的偏僻小鎮(zhèn)上。
“望湖鎮(zhèn)?”若生輕聲念著這陌生的地名,心下慢慢拿定了主意。
老吳重新進來時,她已將信收好擱在一旁,不等他站定便問:“此去平州,若乘坐馬車,需幾日?”
老吳微怔,答:“慢行十日,走的快的話約莫七八日�!�
“策馬呢?”
“那就快了,若是好馬,五日想必也就到了,如若連夜趕路,三日即到也是有的�!�
若生沉吟:“那就讓人備了馬車,日夜兼程趕往平州。”
老吳再愣:“馬車?”
他們這些人出門辦事,自然是快馬加鞭趕著走的,乘了馬車出門多耽誤事。
“馬車,挑小輛的�!比羯鏌o表情地看他一眼,抬手示意他去,“我要去平州,你再去挑幾個人跟著�!�
此言一出,不止老吳愣住,就連一旁站著的扈秋娘都怔了怔,旋即低聲勸她:“姑娘,夫人如今不在府中,這事您看是不是往后再從長計議?”
若生搖了搖頭:“只管去準備�!�
既然已經找到了吳亮,那她親自去一趟平州也無妨。
雀奴過去曾一直心心念念著若有機會,定要將母親的遺骸從平州帶走,可前世不得機會,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她得了先機,就該先幫著了結心愿才是,一拖二拖,誰知這中間又會再生什么變故?
但要遷墳,省不得要有親人在場,雀奴不在,那就她去。
第057章
叮嚀
然而若生長至如今,還未在沒有長輩陪伴的境況下一人出過遠門。
恰逢云甄夫人此時也不在府里,她就只能先候一候,等著三叔派人去給姑姑送信,收到了回復再另說。好在云甄夫人這回去觀湖的地方距離京城并不遠,只要打發(fā)了人快馬加鞭趕去,一來一回也就半日工夫。
是以若生午后同三叔說起去平州的事,待到華燈初上時,去回話的人就從外頭策馬歸來了。
云甄夫人并不反對,就說權當是歷練散心,只讓人看顧照料好了若生此行便可。
連三爺得了信,也就將原本的擔憂微斂,親自去二房見了若生,叮囑了一番外出應當注意的事項。若生一一應下,在旁聽著的連二爺卻跳了腳,問若生:“阿姐出門,你也要出門去玩,卻不帶我?”
言罷,他嚷嚷起來:“不成,我也要去!”
連三爺在邊上忍不住失笑,勸兄長:“二哥,阿九這回出門是去辦正經事的,并非游玩。”雖然,不管是云甄夫人還是他,心底里都只當若生是借口出門游山玩水去的,但當著若生的面,誰也沒有透露出這個意思來。
“什么辦正經事,這分明就是出去玩的!”連二爺聞言,聲音稍輕了些,但仍舊嘀咕著,認定若生是要撇下自己去玩。
若生也無法,原想著哄了她爹回明月堂去,她再同三叔好好商議,誰曾想她爹賴著不動非得在邊上聽著,這一聽便出了事。
他說了兩句,猶自覺得委屈。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大步往廊下去,走到因為雨歇而被重新掛到廊下的鸚哥銅錢跟前,長嘆一口氣,道:“你看他們都不同我真話,還不如你來得實誠……”
“笨——笨——”
銅錢歪頭。動一下腳,驀地叫喚起來。
連二爺愣了愣,而后掩面便就地蹲了下去,蹲在廊下抹著眼睛小聲嘟囔:“作死的鳥,連你也欺負我……”
“爹爹!”
“二哥!”
門內的人遠遠見狀,立即都追出了門。異口同聲地喚起他來。
連二爺卻只癟癟嘴,恍若未聞,埋頭于膝上。
若生心中有愧,她去平州雖然是有正經事需辦,但到底是將他撇下了。暗嘆一聲。她放輕了腳步緩慢靠過去,在他邊上亦蹲下身去,而后仰頭看高掛在架子上的銅錢,蹙蹙眉道:“爹爹,你瞧它胡說八道的,咱們過會就使人把它的毛拔光了丟熱湯里煮了如何?”
“……”連二爺慢吞吞地抬起半張臉,覷她一眼,“你近日飯量看漲。我瞧著就覺害怕……”頓了頓,他搖頭道,“可也不能什么都吃呀……”
他搭了腔。若生心下微松,就要作乖巧狀點頭應是。
誰知,她才剛剛露出個微笑,她爹就霍然站起身來朝銅錢靠過去,抬手輕輕扯了下它的翅膀,然后皺眉說:“況且它看著就不好吃!”
若生蹲在地上。揚著腦袋愣愣看他,半響才訕訕起身。接話道:“養(yǎng)養(yǎng)肥就好吃了�!�
“都說了不能什么都吃!”連二爺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就差捶胸頓足。
若生趕忙連連點頭:“不吃。不吃!”
連二爺眼里卻滿是狐疑之色,半點不信她的話,從銅錢跟前湊到她身旁,再三道:“飯能吃,菜能吃,可天上的紅日不能吃……”他掰著手指頭數了一籮筐不能吃的東西。
若生就笑著贊他:“爹爹真聰明�!�
“那是當然!”連二爺昂了昂下巴。
不遠處,站在門口看著父女倆的連三爺,望向若生的眼神卻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
若生變了。
變了很多,變得比過去乖巧懂事,變得更好了。
連三爺面露欣慰,眼瞧著自家二哥被侄女三言兩語就給帶偏了話,也不禁笑了起來。
少頃,連二爺乏了,若生就讓人送了他回明月堂去。臨行之際,他攥著若生的一角袖子,眼巴巴看著她,說:“那你早日回來�!�
若生笑著頷首:“很快就回來了�!彼桓艺f,這一去至少也得花費上半個月。幸而連二爺也不清楚平州距離京城有多遠,她又要去幾日,辦的是什么事。他聽了也笑,說著“等你回來我領你放紙鳶去”,一邊轉身往外頭去。
很快,腳步聲漸行漸遠。
若生斂了心神再去見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