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連三爺就站在廊下舉目眺望著兄長遠去的背影,面色平靜。
若生看著,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卻是四叔的身影。面目模糊的四叔站在高高的臺磯上,用刻薄的語氣同自己說著話。而三叔,那個時候已經(jīng)長眠于地下了。
“阿九。”
夜風將連三爺?shù)穆曇羲瓦M了她耳朵里,若生從回憶中醒過神,望著他粲然一笑:“三叔還有什么不曾叮嚀的?”
“連家鮮少涉足平州一帶,在那邊也幾乎沒有產(chǎn)業(yè),你此番過去只能先暫居于客棧之中�!边B三爺?shù)�,“但客棧魚龍混雜,你一個姑娘家也不方便,依我看,這回去倒不如直接在平州購了宅子吧�!�
若生怔了怔,她滿心都在找到了雀奴生父的事上,這些細致的事,倒是全忘了考慮。
連家不差這點銀子,她住自家宅子里,總比住客棧自在許多。
“宅子也不必大,只管往位置靈便又或是隱蔽的挑就是�!边B三爺繼續(xù)道。
地處隱蔽的,自有隱蔽的好處,位置方便熱鬧的,大隱隱于市,也是利弊皆有。
若生略一沉思,心下已拿定了主意,點頭道:“我這回去,論理合該小心謹慎行事方為上策�!�
連三爺頷首:“這樣就很好,剩下的事,你四叔會準備妥當。”
府里的車馬,出行,沿途所經(jīng)是否有連家的產(chǎn)業(yè)宅子,這些都由連四爺安排查明。
“四叔是不是還生我的氣?”若生垂眸,忽然出聲詢問。
連三爺微愣,而后笑了笑,搖頭道:“他怎會生你的氣�!�
若生悻然:“我原想著那老吳生得丑,八成四叔也不喜歡他,就張嘴要了來,不過我瞧四叔那樣,卻像是很喜歡他的。我一口氣要了他好幾個人,他生我的氣也是該的�!�
“胡說。”連三爺輕聲笑斥了句,“他又不是小兒,焉能連這點肚量也無。”
若生暗暗腹誹,他就是個肚量還不如小兒的人。
然而她面上并不顯,只低嘆一聲說:“那就好……”
連三爺見她似心情不佳,勸了兩句,她這才展顏笑了起來。
因天色已晚,連三爺便也不多留,讓人備了燈準備回去。若生帶著人送一送他,還未走遠,連三爺就擺擺手示意她回去,“雨雖停了,外頭卻還涼著,快些回去歇著吧�!�
若生想了一下,停下腳步?jīng)]有再送,笑著應了好。
連三爺就往外頭退,走出幾步卻忽然又轉(zhuǎn)身朝她看了過來,皺起了眉頭。
若生狐疑問道:“怎么了?”
“還有一事,忘了叮嚀你�!边B三爺眉頭緊皺,“你此去平州,斷不可一人行動,便是身在宅子里,身邊也不能少了人。你身邊的丫鬟多不頂事,所以出門在外,決不能叫扈秋娘離了你的身,入夜后,更是不可如在家中一般遣了眾人退下不理,定要有人值夜才是�!�
若生微訝。
“平州那邊近些日子,不大太平�!�
“不太平?”若生呢喃著重復著這幾個字。
連三爺?shù)溃骸昂懿惶�。�?br />
平州比京城地方更北,天氣也稍寒一些,但卻是栽培花木最為出名的地方。這一切,只因平州的火窯極為出眾。即便是冬日,亦能將未到花季的花草擱入火窯悉心培出,而后再使人快馬送入京城,一路送進皇宮大內(nèi),便成貢花。
這樣的花,連家也有。
隆冬時節(jié),連家的暖閣里便開著平州產(chǎn)的茶花。
是以若生對平州的印象,也不過只停留在這些花草上罷了。
但連三爺卻道:“不過兩個月,已出了五樁命案�!�
對一個百姓擅于種花,平素官府最多遇到諸如“你偷了我家的花,我砍了他家的樹”這般案子的地方而言,這兩個月里出的命案之多,委實駭人聽聞。
若生靠在廊柱上,垂在身側(cè)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輕聲問:“兇手捉到了嗎?”
連三爺搖了搖頭:“自然是不曾,若抓到了,我也不會這般憂心忡忡。”
所以此番若生決意親自去平州,他是覺得不妥的,但轉(zhuǎn)念一想,云甄夫人的話也沒有錯,到底算是個歷練的機會。連家的姑娘有同尋常人家一般長大的,也有不一般的。就好比云甄夫人,她小時可不是就呆呆坐在家中學著女紅管賬人情交際長大的。她一貫對若生另眼相待,隨著若生年歲漸長,也是時候開始好好教一教了。
而且若生去平州,并不是孤身去的,她身邊帶著的人,要連個姑娘也護不住,連家也不會養(yǎng)著他們。
連三爺想了想,再次叮嚀她萬事小心,這才轉(zhuǎn)身走了。
若生卻怔在了原地,半天不曾動彈。
也就是姑姑,才敢讓她在這種時候去平州。
第058章
出門
但即便云甄夫人不明言,眾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連家的人,如果不堪用,又怎配吃連家的飯。若生這次出門,身邊沒有長輩,可底下的人帶的卻并不少,就是團團將她圍繞起來,也是夠的,擋個刀劍,那是易如反掌之事。
故而平州出的若不是懸而未解的命案,而是盜匪成群,云甄夫人想必反倒不會答應讓她出門。
若生疑心,恐怕姑姑連真出了事,得有幾個為她擋著,幾個開道,誰陪著一塊跑,都已經(jīng)算計過了。畢竟姜還是老的辣……
因著出門后便準備日夜兼程趕往平州,若生也就沒有多在這事上思量,只讓人備了熱水舒舒坦坦沐浴了一回,換上料子柔軟的中衣上床歇息了。忙活了一天,她很快便在溫暖的被窩里睡熟了。
翌日一早,若生睜開眼時,外頭已有白光透過窗欞照了進來。
她一看,心下長松一口氣,今兒個可算是沒有再落雨了。感慨欣慰著,她起身洗漱更衣妥當后,去了明月堂給父母請安。誰知她爹昨晚上說乏了回的房,進門后卻嚷嚷著不困了,餓得慌,轉(zhuǎn)頭就讓人去廚下做吃的,吃得肚皮溜圓才去洗漱。
結(jié)果人是躺下了,睡意卻半分也無,愣是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所以若生到明月堂時,連二爺還好端端地睡在床上,雷打不醒。
朱氏倒是起得早,迎著明凈如洗的天色同若生說了好一會的話,又再三叮囑出門在外不可大意。早日回來,這才送她出的明月堂。
出得門去,若生仰頭看了看天空上的那一抹紅日,轉(zhuǎn)身帶著人去了顏先生那。
顏先生今日無課,起得卻也頗早。天色才剛蒙蒙亮,他就起了身。
若生過去時,他已坐在書案前習了好一會的字,聽小童說三姑娘來了,唬了一跳,差點連手里的筆都甩了出去。撫著胡子嘀咕了句,三姑娘難不成記差了開課的日子?
他看看小童,道:“去回了三姑娘,就說今日不上課,請她回去吧。”
小童搖頭晃腦解釋:“先生。三姑娘說是有事見您,不是來上課的�!�
“那你方才不提?”顏先生瞪他一眼,將手里的逼擱在了筆架上,擺擺手,“去請三姑娘進來說話。”
青衣小童應個是,腳步輕快地掀了簾子出去。
顏先生看著那繡青竹紋的簾子在半空晃蕩著,一面起身往書案前走。剛一抬腳,他就低低“哎喲”了聲。伸手扶住了后腰。這人一上了年歲,身子骨就僵了,稍坐久一會再動身。就到處咔咔作響。
他以手握拳捶著自己的老骨頭,就想起去歲秋上,三姑娘盯著自己的白胡子問,先生,您今年高壽?我瞧著都快成人瑞了吧……
人瑞!
顏先生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這三姑娘說的到底是好話還是壞話。
那么嬌滴滴俏生生的一個小姑娘。脾氣卻壞的讓人忍無可忍……
又懶又不用心,還脾氣大。只愿意聽好話。
顏先生一直覺得連家?guī)孜还媚锢�,就這位三姑娘最叫人無奈。
可誰曾想。才翻過了個年,三姑娘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叫他認不出了。
他扶著腰重新落了座,外頭就響起了腳步聲,而后簾子一掀,就見若生緩步走了進來。到了近前,她就斂衽福了一福,道:“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顏先生就也寒暄了兩句,隨即問她:“三姑娘此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我是來向先生告假的。”若生道。
顏先生一愣:“告假?”
若生頷首:“近幾日需要出門一趟�!�
顏先生回歸神來,撫著胡子點點頭,“既如此,三姑娘只管去忙便可�!�
他不問出門做什么,若生也就不說。兩個時辰后就準備出門,她便不曾久留,同顏先生略說了兩句,就離開了。
簾子一起一落,小童再次進來,道:“先生,三姑娘已走了。”
顏先生往后一靠,長松了一口氣,習慣性地撫起了自己的胡子,看著小童道:“這下子,可算又像是原先那個三姑娘了�!�
今春顏先生的課上,若生是一次也沒缺過,每日都準點甚至于提早進門落座上課,回回都認認真真的,就連功課也做得尤其好,字都寫得好看了許多,委實太不像他所認識的那個三姑娘。
但今兒個這一來告假說要出門,想必就是為了去游山玩水。
——這才像是三姑娘會做的事嘛!
顏先生感慨不已,誰知一扭頭,瞧見若生身邊的綠蕉又回來了,不覺一怔。
綠蕉行個禮,謹聲道:“姑娘想著在路上也得耗上許多光陰,左右閑來無事,便想請先生給布置些功課,權(quán)當解乏。”
“……”顏先生目瞪口呆,半響才說,“好……好……”
兩個時辰轉(zhuǎn)眼即逝,扈秋娘來請示若生,一切準備妥當,是否啟程。
若生就換了舒適方便的衣衫,又命雪梨取了件披風來,帶著人往木犀苑外去。銅錢在她身后扯著嗓子喊,“一路順風——”
喊得極好,咬字頗準。
若生就樂,也不回頭去看,只輕聲問邊上的綠蕉,“哪個教的?”
綠蕉微笑著答:“昨兒個葡萄隨口教的,并沒說幾回,也難為它記得住,還知道在這會說�!�
“它倒是個聰明的。”若生心情愉悅地點了點頭。
一行人出得木犀苑,徑直朝二門去。
連四爺準備好的車馬,就在那候著,他自己也在那。若生昨兒個跟今晨都沒有見過他。這會即將要出發(fā),連四爺自然不會不出現(xiàn)。走過點蒼堂,老吳幾個就也跟了上來,一并往外頭去。
“阿九,現(xiàn)下反悔�?蛇不晚�!边B四爺笑著說道。
話音剛落,若生身后卻突然傳出一個聲音來,“老四,你擋著馬車做什么?”
若生回頭一看,說話的可不就是她爹。
她喚了一聲,連二爺就立刻抓著個小袋子跑了上來塞進她手里。說:“你快看看!”
“是什么?”若生詫異地問著,一邊打開來看,只見里頭紅綠交錯,一股酸甜之味撲面而來,原是紅的蜜餞跟青的漬梅子糅雜在了一處。怪不得聞著又酸又甜。
連二爺?shù)靡庋笱蟮匦χ骸敖饗邒哒f路可遠,我想著你在馬車上得多無趣啊,倒不如備些吃食解悶!”
若生將袋子口子系緊,攥在手里,笑言:“滿天下再沒有比您更好的爹了�!�
“我當然好啦!”連二爺咧嘴哈哈笑了一會,又去看連四爺,驚訝地問,“老四。難道你也去嗎?”
連四爺笑著搖搖頭:“我怎么走得了�!�
一來一回至少也得半個月,這還幾乎沒有算進逗留的工夫,身上但凡有差事的。哪個能走。
連二爺卻自然是不懂這些的,只疑惑:“為什么走不得?”
連四爺?shù)溃骸岸缒悴欢?br />
他在笑,也還在說,可若生卻怔住了。
她過去一直以為四叔跟父親關(guān)系極好,極親近,四叔待父親也一直十分有耐心友善�?纱藭r當她站在這,明明白白看著他們說話。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這樣的。四叔面上帶笑,口氣卻分明是敷衍而不耐煩的。
前世她自己待父親就不耐煩。也莫怪看不出四叔的不耐。
而今再看,卻清楚得直擊心扉。
她上前一步,抓住了父親的袖子。
連二爺就轉(zhuǎn)過臉來看她,“怎么了?”
若生抿了抿雙唇,然后努力彎起眉眼:“我這就要出門了,您別光顧著跟四叔說話呀�!�
“哦�!边B二爺作恍然狀,又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來塞給她,“窩絲糖!”
連四爺就在邊上看,漫不經(jīng)心地打量站在后面些的老吳一行人。
若生瞥見,一時沒有做聲,等到要上馬車時,才對他道:“四叔,阿九從您手里搶了人,您是不是生氣了?”
連四爺訕笑兩聲:“怎么會,你雖是四叔的侄女,可四叔一直拿你當閨女對待,怎么會為了這么點事生氣呢�!�
可畢竟只是侄女,不是親閨女啊……
所以,他自然是生氣的。
若生素白的手指抵在車壁上畫個圓,“前兒個去顏先生那上課,遇見五妹妹,她沖我翻了個白眼,說我厚顏無恥從她爹手里搶東西�!彼媛段八氖�,您真不怪我?”
言語間,她的視線則一直落在不遠處正彎腰看地上小草的連二爺身上。
連四爺卻以為她在盯著自己看,便在心中暗斥了一聲女兒,而后對若生道:“你五妹妹那脾氣,臭得要命,你崩搭理她。”
若生上了馬車,背對著問:“四叔,等我從平州回來,就把老吳還給您怎么樣?”
“嗯?”連四爺不由一怔。
她若無其事地回頭嫣然一笑:“是啊,我想想,除卻平州的事外,似乎也沒什么用得著人的地方,等我回來就把人還給您吧,我這反正還有三叔給的人呢。”
連四爺見她神色認真,忍不住道:“當真?”
“真的!”若生頷首。
連四爺就笑了起來,招呼她上車坐好,也不提老吳的事,只說:“路上仔細著,早些回來�!�
若生也笑著應下。
須臾,馬兒打個響鼻,跑了起來。
連二爺聽見動靜急忙直起腰轉(zhuǎn)身來看,卻只看見個遠去的馬屁股,當下急得大喊:“阿九!窩絲糖只是讓你拿一會,不是給你的——”
第059章
騎馬的貓
可任他如何高聲大喊,回應的始終只有一溜因馬蹄踩踏而揚起的灰塵……
連二爺頹然“噯”了聲,將伸出去老長的胳膊慢慢收了回來,仰頭看著天空長長嘆了一口氣。
馬車走得快,沒一會便遠離了連家大宅,奔著平康坊出口而去。
一路上車馬隱隱轔轔,轆轆作響。
若生坐在馬車內(nèi),將方才父親塞給她的那袋子蜜餞漬青梅打開來,伸指從里頭揀了粒出來吃。一入口,酸甜香氣就像是火苗一般在舌尖點燃,須臾便成燎原大火,徑直鉆入咽喉,深進心肺。她方才因為同四叔交談而漸漸涌上心頭的不虞,也立即盡數(shù)消散。
出得平康坊,視野愈發(fā)開闊。
若生靜靜靠在那,朝窗外望去,但見陽光透過積云,自青碧的天空上披灑而下,落在不遠處的樹上,將那幾株大樹照得越發(fā)蒼翠欲滴。她忍不住想,等到她從平州回來,這日子也就該入夏了。
府里每年四月里,眾人就開始三三兩兩地換了薄紗衣穿。
瞧今年這氣候,只怕會比往年還要更加熱一些。如果能在夏天結(jié)束之前,將雀奴找到,就太好了。
她思忖著,聽到扈秋娘在邊上同綠蕉小聲說話,說著些平州的天氣、風土人情、出名的花匠等等。因她決意親自前往平州,有關(guān)平州的這些事,也就立即被下頭的人整理妥當寫于紙上,飛速送了過來。
若生細細看過一遍,奈何記性卻不大好,這會又忘了個七七八八。
倒是扈秋娘跟綠蕉。也不知是不是昨兒個夜里忙著背誦過,而今不管提了什么,都能立刻就想起來。
若生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二人說話,手指輕輕戳著紈扇,要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然而就在這剎那。她聽見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他們一行人已經(jīng)走得不慢,但此刻傳入她耳中的奔跑聲,遠超他們。
她將將要收回來的視線就此停滯,臉反倒朝窗子貼得更近,往馬車后的大道看去。
馬蹄鐵掌敲擊地面的聲響愈發(fā)清晰響亮,“噠噠噠”縈繞在她耳畔。
若生定睛一看。就瞧見幾匹駿馬撒腿從他們一行邊上飛快掠了過去,委實當?shù)闷痫L馳電掣四個字。
她一怔,繼而就在打頭的那匹馬上發(fā)現(xiàn)了個熟悉的身影。方才那匹棕毛的駿馬從馬車旁掠過去的時候,她只看見了馬上之人的半張側(cè)顏,眼下也僅僅只能遙遙看個背影。但她就是認出來了——那是蘇彧!
日光溫暖明媚,耀眼奪目,照得馬背上的那個少年,也仿佛身浴金光,耀眼得不可方物。
他這是,做什么去?
再往前,這條路可就朝著城門一去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