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若生亦笑得前俯后仰。
那天夜里,蘇彧來見她。一則為的是雀奴的事,二來就是為的元寶。至于賬簿。若生一開始倒是沒有料到他會放心交給自己。但她轉(zhuǎn)念一想,元寶也是他的心頭好,他都敢交給自己帶著走,區(qū)區(qū)一本賬簿他還有什么不敢的。
更何況他看書極快。兼之過目不忘,這本賬簿看過一遍,上頭記載之事他也就盡數(shù)記住了。
然而當(dāng)蘇彧將賬簿交給她的那一瞬間。她仍覺得心頭一熱。
有人愿意這樣信任自己,太好。好到無法用言語描述那會她心中的百般滋味。
她坐在馬車?yán)�,抱著他的貓,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了自己在他跟前不慎說漏嘴的那一日。
而今看來,誤打誤撞,竟也不壞。
可思緒一轉(zhuǎn),她便想到了前世蘇彧臨死前的模樣。
啟泰元年時,如若嘉隆帝未曾駕崩,那也就只是宣明二十二年,距離今時尚不過五年光景。
五年后,蘇彧死了。
到第六年,她也該死了。
仔細(xì)想想,他們二人上輩子倒真是短命短到一塊兒去了。
不管是她還是他,都不是什么走運的人。
若生低低嘆了口氣,神色不由得變得落寞起來。等馬車到達(dá)下一個歇腳之處時,她面上才重新多了兩分輕松意味。雖然一早打點妥當(dāng),他們此行最穩(wěn)妥安全不過,但只要還未出平州,就不能掉以輕心。
哪怕是這會已出平州,也得事事小心為上。
老吳未曾跟上,便有人來同扈秋娘打探消息,扈秋娘只道,老吳另有要事需辦,至于什么事就不必再問。
幾個護(hù)衛(wèi)也就樂得不問。
老吳為人粗鄙,性情也算不得好,偏偏他辦起事來手段狠辣顯得尤為果決,過去很討連四爺喜歡,在連四爺跟前身份不同別個,更得器重些。老吳愛出風(fēng)頭,也喜歡掌權(quán)的感覺,不管掌的是多大權(quán),總也是權(quán),是以他待下頭的人委實算不得好,并不得人心。
但老吳究竟去做什么了,扈秋娘當(dāng)然是知道的。
很快,一行人在一處十分不起眼的小院子前停下了腳步。
出門在外,住客棧遠(yuǎn)不及這樣單獨租賃一間小院子來得安生。
而且若生早前就已跟蘇彧約好,要在這小鎮(zhèn)上見上一面,加上此刻天色也漸漸晚了下來,不宜趕路,他們便歇下了,但馬車?yán)锏臇|西一概不曾卸下。
若生帶著元寶進(jìn)了內(nèi)室。
綠蕉鋪床。
少頃,扈秋娘也從外頭走了進(jìn)來,到若生跟前附耳道:“都死了�!�
若生喝茶的動作頓了下,抬頭問:“拾兒沒走?”
“沒有。”扈秋娘搖了搖頭。
她們拿拾兒做餌,讓老吳的假身份看起來更像是真的,用來迷人耳目,但拾兒本不用死。
在馬車離開之前,她分明有無數(shù)機會可走。
扈秋娘感慨:“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
若生低頭呷了一口茶水,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會,扈秋娘說:“姑娘,回去四爺只怕會問及此事�!�
老吳原是他的人,后才叫若生要走,連四爺知道人沒了,必定多多少少都會來問上一句。扈秋娘念著若生畢竟是個年紀(jì)輕輕的小姑娘,擔(dān)心回京后會叫連四爺問得語塞為難。
若生卻將手中茶碗輕輕頓在了半舊的炕桌上,道:“不怕,同底下的人怎么說的,就怎么同四叔說。”
扈秋娘見狀也就不再多提。轉(zhuǎn)身叮嚀綠蕉看顧好了姑娘,自己便先退了下去。
她依著若生的意思告訴了底下的人,老吳今兒個是領(lǐng)了命護(hù)送拾兒離開平州的,可不曾想在半道上遇了害,連帶老吳那趕車的心腹也一并丟了命,無一人生還。
底下的人并不清楚拾兒是誰,但都隱約知道若生帶回來過一個小丫頭。聞言都當(dāng)了真。
有人問:“兇手是何人?”
老吳的身手非但不差。勉強還能算是上佳,尋常幾人應(yīng)當(dāng)他還死不了。
扈秋娘面無表情搖搖頭:“這就不得而知了,平州一貫不太平。你們也都是心知肚明。”
幾人齊齊啞了聲。
扈秋娘就道:“夜里仔細(xì)巡邏,休叫姑娘擔(dān)驚受怕。”
一群人就也不再問老吳的事,只各自四散開去,轉(zhuǎn)而憂慮起了這不太平的地方來。終究覺得不如京城安穩(wěn)。
這天夜里,蘇彧并沒有出現(xiàn)。
若生也是睡意不濃。歪在枕上瞇著眼睛小憩片刻,便醒了過來。
元寶倒是鮮見的呼呼大睡,胖乎乎的一團(tuán)蜷在若生腳邊,趕都趕不走。
大半夜的。若生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打呼嚕,聲音古怪。她屏息聽了一會,忍不住喚了扈秋娘一聲:“秋娘�!�
“怎么了姑娘?”扈秋娘眠淺。立時答話。
呼嚕聲微頓,緊接著又響了起來。
若生大吃了一驚。她醒著扈秋娘也醒著,這呼嚕是誰打的?
這時,緊貼著她腳的元寶動了動。
若生恍然大悟,原來是元寶……
點了燈一看,它閉著眼,似睡著了,可分明又還是醒著的。
若生無奈,將腳抽了一點回來。它立馬就也跟著黏了上來,緊追不舍。若生挪一分,它就湊過來一分。湊啊湊,這前爪都快勾到若生的褲管了。她失笑,索性放任它去,它這才不動。
一晃眼,時辰飛逝,若生睡意全消。
很快,時近卯時。
窗外的天色漸漸帶了些白。初夏時節(jié)的天,亮得早些,卯時就已見光。
蘇彧直到此時,才風(fēng)塵仆仆而來。
若生披著外衫散著發(fā)見的他。
這模樣本不該見外人,但是她不在意,他就更不在意了。同蘇彧這樣的人打交道,需要講究的事太少,更何況他們眼下所做的事,本就不合規(guī)矩。
蘇彧也只看了她一眼便將視線收了回去,眉宇間難得露出幾分疲憊之色來。
一夕之間,搗毀陸相在平州的部署跟大部分棋子,著實還是有些吃力了。而且連夜策馬趕來,倦意便不覺更濃。他已經(jīng)有兩天不曾闔過眼。
他坐在椅子上,放松了身體,閉眼往后靠去。
若生看著,恍惚間似看到了那個年長的蘇彧同眼前的少年身影漸漸重合起來,沏茶的手不覺一顫,茶水便滴答落在了桌面上。
蘇彧立即睜開了眼,朝她望來,見她愣著,忽然笑了下:“我臉上有臟東西?”
一路疾馳,沾染灰塵總是免不了的。
若生被那突來的笑意晃花了眼,立馬回過神來,避開視線低頭去沏茶,而后遞上前去:“讓三七去打了水好好梳洗一番�!�
他接過飲盡,點了點頭。
天亮后,二人說了兩句平州的事,若生將賬簿交給了他,又讓人去帶元寶來。
元寶卻不肯邁開腿。
蘇彧冷眼看它:“不走?”
“喵嗚……”
“當(dāng)真?”
“喵……”元寶的聲音越來越輕,身子卻已經(jīng)悄悄縮到了若生身后去。
第103章
別扭
若生就說:“那便讓它留下吧�!�
蘇彧望著元寶冷笑,笑笑又似無奈,到底還是答應(yīng)了下來。
是以回京的一路上,元寶照舊拋下主子,跟著若生走,每日里黏著若生“喵嗚”、“喵嗚”的叫喚,賴在她腳邊打轉(zhuǎn),盯著她鞋面上繡著的蝴蝶,眼也不眨一下。
蘇彧卻是急著走。
他是領(lǐng)了差事來的平州,望湖鎮(zhèn)事了,劉刺史的事也是瞞不住告破了,他已到時候該回去。
故而元寶不跟著他走,也是聰明得緊,不用日夜趕路,也不用再受那顛簸之苦。若生見它生得一身肉,神色又總懶洋洋的,便老覺得它若是個人,必定就是那成日里只知吃喝玩樂,閑來就睡,嬌慣著長大的人,所以出發(fā)后沒多久,她轉(zhuǎn)頭就命扈秋娘尋了塊軟墊來鋪在馬車?yán)�,讓元寶坐那上頭。
元寶見了也歡喜,走上前去往那一趴,愜意地打了個大哈欠。
許是擔(dān)心若生畢竟不是自家主子,萬一自己太過鬧騰惹了她生氣,半道將自己丟下就完蛋了,它一路跟著,竟比往常乖巧許多。
然而馬車越是臨近京城,這天日也就越來越熱。
漸漸的,這風(fēng)里似乎都帶了火,熱氣蒸騰,就連路旁蔥郁的花草都被曬得耷拉下了腦袋。
若生一行人皆換上了輕薄舒適的衣裳,但元寶頂著一身毛,想透透氣也不成,熱得有氣無力的。
好容易馬車進(jìn)了京城,熟悉的口音傳入耳中,它才忽然間精神了起來。
回平康坊之前,扈秋娘來向若生詢問:“姑娘。是否先命人將元寶送去定國公府?”
定國公府同連家雖然都在平康坊,但位處兩個方向,并不算太近。若生猶豫著,回來的路上她雖然也讓人加緊走,卻到底沒有去時那般焦急,路上多花了兩日,蘇彧一行走得快。按理應(yīng)當(dāng)早到了京城。所以這會將元寶送回定國公府。照理是不必遲疑的。
她略一沉吟:“那就派人先送回去吧�!�
話音落,元寶忽然叫喚了一聲。
若生低頭去看它,就見它舔了舔自己的爪子。面露可憐之色,眼巴巴地回望過來。
她見不得這樣的元寶,下意識便心軟如水,改了口風(fēng)道:“罷了。先將它一并帶回家去吧,你回頭使個人去定國公府報個信就是。”
蘇彧留下的貓。那就讓他自己派人來領(lǐng)回去吧。
養(yǎng)了一路,這會驀地就要送它走,她心底里隱隱約約還真有些舍不得呢。
扈秋娘見狀便笑了起來,說:“姑娘回頭也養(yǎng)上一只吧�!�
“養(yǎng)上一只倒也不錯!”若生聞言立時眉開眼笑。“只是不知養(yǎng)只什么模樣的才好�!�
“喵!”
元寶急促而響亮地叫了起來。
扈秋娘忍不住哈哈大笑,同若生道:“姑娘快瞧,它莫不是醋上了?”
等若生自個兒養(yǎng)了貓。來日必是不樂意再見天見它了,何況它本就不是連家的貓。更不是若生養(yǎng)的貓。說來元寶素來精怪,聽著她們說話,竟像是聽明白了一樣,這會急聲叫喚著,連熱似乎都忘了,只緊緊拿肉爪按在若生鞋面上,就差整個身子都掛了上去。
若生吃驚不已,小聲嘀咕:“蘇彧這貓究竟是怎么養(yǎng)的……”
怎么同別人家的貓那般不一樣呢?
難不成是隨了主子的性兒?
她望著元寶,不覺想起了蘇彧來,想起那天拂曉時分他坐在那神色疲倦地朝自己笑的模樣,心尖輕輕一顫。
她往常不覺得,那一瞬間倒是真覺得蘇彧的眉眼生得太好,只是一個笑,也令人一見難忘。
“姑娘?”扈秋娘見她久不言語,似愣住了,便輕輕喚了一聲。
若生回過神來,趕忙將心緒一斂,搖搖頭說:“不說了不說了,先家去再說�!�
她有好些日子沒有見過父親了。
也不知她不在的日子里,父親同繼母之間處得如何,是否和睦,可有鬧脾氣。每日里是不是總往她的木犀苑里跑,纏著吳媽媽一眾人問她到底何時回來。
思及此,她便又不禁想起了千重園里的人來。
平州裴氏一門跟連家究竟是否有怨,她終究還是要尋個機會親自問一問姑姑的。
如果玉寅、玉真兄弟二人果真是裴家的人,那他們深入連家的目的,就必然同梅姨娘心中怨恨的事一般無二。
前世他們也的確毀了連家。
還有四叔那邊,到時省不得也要見上一面“說說話”才是。
馬車就在她漸漸清晰起來的思路間,進(jìn)了平康坊。坊里,盛夏的氣息已經(jīng)日益濃重,綠意撲面,紅日勝火。
先前若生進(jìn)城門時,就提前打發(fā)了人回連家報信。
是以他們一行人的車馬才剛剛到連家大宅附近時,迎面就有人跑了過來,急切道:“姑娘可算是回來了,二爺都問了好些日子了!”
若生聽了不覺也急了些,讓人加緊趕路。
須臾馬車進(jìn)了連家,直接停在了二門外,扈秋娘領(lǐng)著人卸東西歸置,綠蕉就跟著若生先下馬車往里頭去。
誰知若生才一下馬車,就瞧見了父親跟繼母。
倆人并肩站著,神色皆焦急得緊,額上還泛著細(xì)密的汗珠子,像是已在日頭底下厚了一會了。
明明往后站些,就是能遮陰的地方。
但若生才往前邁開一步就發(fā)現(xiàn)了,如果他們往后站一些,就無法一眼瞧見馬車停下的地方。
他們這是想一等她回家就立即見到呀!
若生當(dāng)下鼻子一酸,好好的差點落下淚來,忒不像話。
她怕叫父親瞧見自己泛紅的眼眶想到憂心的地方去,遂站在原地悄悄拿帕子拭了拭,又深呼吸了幾口。才終于往前去。
他二人顯然也已經(jīng)看見了她,馬上迎了上來。
朱氏先笑,笑過卻輕嘆了一聲:“瞧著竟是瘦了呢�!�
“母親瞧錯了,我這分明是胖了不少才對�!比羯σ饕髯呱锨叭ィ祜赝炝酥焓系氖直�。她才出門十幾日,再瘦又能瘦多少?
朱氏搖搖頭:“哪里,看著的確是瘦了些�;仡^讓廚房里給你燉些湯水補一補。”
聽是吃的。連二爺也插上話來:“那我也是要補一補的!”
“爹爹。”若生喚了一聲。
他轉(zhuǎn)過頭來上下打量她一眼,方才滿臉的焦急如今一點不見,哼一聲說:“誰是你爹!”言罷又別過臉去。再哼一聲,“我可不認(rèn)得你!”
若生怔了下,悄悄去看朱氏。
朱氏面露無奈,輕輕搖了下連二爺?shù)母觳玻骸岸�。您先前不天天問阿九何時回來嗎?”
連二爺鄙夷道:“她才不是阿九!”
“爹爹……”
“不帶我也就罷了,還一走就是十幾日!”連二爺越說越氣憤�!斑帶走了我的窩絲糖!”
一匣子糖,他記到了現(xiàn)在。
若生失笑:“那糖不是您給我的?”
連二爺忿然:“才不是給你的�!笨烧f著說著,他又癟了癟嘴似要哭,“你怎么就去了這么久……久的同小祺一樣……也是一天天不見人。然后就再也不回來了……”
“我以為、以為你也再不回來了——”
他到底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當(dāng)著眾人的面哭了起來。
丫鬟婆子面面相覷,然則也沒有人敢多出一點聲。
若生趕忙賠禮:“爹爹我知錯了,再沒有下回了!”
連二爺一邊哭一邊發(fā)脾氣:“你哪錯了?”
若生語塞。她哪錯了呀?這話她可怎么接?
見她愣住,連二爺吸了吸鼻子。哽咽道:“……你倒是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