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害怕
她向來寡言少語，鮮少問及他們的事。
這會驟然發(fā)問，正待離去的玉寅就不覺愣了愣，隨即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去，恭謹(jǐn)?shù)卮穑骸盎胤蛉耍Υ猴L(fēng)這支曲子，乃是哥哥自己所譜，并不是從旁處學(xué)來的。”
云甄夫人的身子慢慢往后靠去，面孔陷入昏暗中，聲音也似變得冷銳起來：“你可會彈？”
玉寅搖頭，說：“小的不擅琴技�！�
笑春風(fēng)這支曲子，十分難彈。玉真一來素有天賦，二來又是在琴技上下過苦功夫的，熟能生巧，方才有今時的功力。他們雖是一母所出的兄弟，擅長的東西卻是截然不同。
“可有旁人會彈？”云甄夫人再問。
他不由微微斂目，而后仍舊搖了搖頭，道：“理應(yīng)沒有。”
正如他所知，這支曲子不易學(xué)，而且聽過玉真完完整整彈奏一曲的人，也是寥寥可數(shù)，所以這世上理所應(yīng)當(dāng)沒有旁人能完整地彈奏一曲笑春風(fēng)。
只是云甄夫人怎地突然問起了這個事？
但她一貫脾氣古怪，言行皆不便隨意揣測，興許只是一時興起，隨口問了問而已。
玉寅按捺著心中疑惑，勾了勾唇角，請示道：“夫人可需小的值夜？”
今兒個夜里，云甄夫人尚未發(fā)話讓誰來值夜。
這是決不能就此放過的大好機(jī)會。
然而云甄夫人只是從昏暗中抬起頭來，遙遙看了他一眼，“叫太素來�！�
“是�！庇褚晳�(yīng)下，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出門時，外頭的夜雨已經(jīng)完全停了。只余檐角積聚著的雨水滴滴答答往地上流，很快就在地面上蜿蜒成了一條小溪，被燈光一照，波光粼粼。玉寅迎著微涼的夜風(fēng)，“啪嗒”一聲踩了上去。
與此同時，一滴雨水不偏不倚落在了他面上，掛在眼角。像是淚珠子。
他低著頭。想著心事，并不去擦拭。
這滴雨珠就沿著眼角徑直往下滑去，滑到唇畔。流進(jìn)口中，有別于咸澀的淚水，淡而無味。
他忽然笑了下。
然后大步邁開，下了臺磯�；胤咳チ�。
進(jìn)得門，正歪在床頭就著燈光擦琴的玉真就朝他看了過來�？匆谎奂窗櫭�，問道：“她沒有留你？”
玉寅兀自往前走，走到桌前給自己沏了一盞冷茶飲了，方才答他：“沒有。今兒個夜里傳的是太素�！�
玉真甩甩手里的帕子，冷笑了聲：“都說她冷情冷性的，倒沒想到待太素那混賬東西還算有心。太字輩的年歲都不小了。如今還留在千重園里的，不過幾個。這里頭還能時常在她跟前露臉的，卻只有太素一個�！�
“她喜歡聽話的人�！庇褚D(zhuǎn)頭看他一眼。
玉真索性將琴往邊上一擱，把帕子擲向了一旁的矮幾，冷笑連連：“上上下下哪個敢說她不喜歡你？可這么久了，她從未喚你值過夜�！�
云甄夫人養(yǎng)著他們這群人，可不是白吃糧食的。
除了那些個她連名也記不清，不喜歡的，這園子里除了玉寅外還有哪一個不曾值過夜？
沒有。
一個也沒有。
但云甄夫人分明又是待玉寅不同的，那份喜歡即便她從來不明說，眾人看著那也是心知肚明。
然則誰也想不通，她為何從來不喚玉寅值夜。
玉寅自己，最想不明白。
是哪里出了紕漏？還是云甄夫人其實并不喜他？
“罷了，你且想想旁的法子吧�！庇裾嬉ба赖�。
玉寅聽了兄長的話，卻并不作聲，過了會忽問：“笑春風(fēng)這支曲子除哥哥外，還有誰會？”
玉真微微一怔，眸光黯淡：“怎么問起了這個？”
“方才她尋我去，只問了這事�！庇褚烈髦�，“有沒有可能是她在旁的地方聽到了這支曲子？”
玉真斷然否決：“不可能！”言罷，他霍然起身，在原地來回踱步，神色焦躁，而后說，“這支曲子連你都不會，還有誰能會？原就是娘自個兒譜的，若非琴譜正巧在我身上，如今的我只怕也不會彈這支曲子。自然，長姐若還活著，指不定她會，可長姐又怎么可能還活著？”他頹然往后跌坐下去，長長嘆了一口氣。
玉寅聽他言及母親跟長姐，亦嘆了一聲，隨即壓低了聲音搖頭道：“仔細(xì)隔墻有耳�！�
雖然他們兄弟倆人住的地方，尋常不會有人出沒，但謹(jǐn)慎小心些總是沒錯的。
玉真便也聽著弟弟的話，噤了聲。
夜色越來越深濃，紗窗上附著的小蟲發(fā)出輕微的嘶鳴聲。
玉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得入眠，終于還是坐起了身子。靜坐片刻，他掀被起身下了床，趿拉了軟底的鞋子，悄悄推門出去轉(zhuǎn)身向左走了一會，最后停在了一扇門前，抬手輕叩了兩下。
“篤篤——篤篤——”
門內(nèi)響起了腳步聲。
“咿呀——”一聲輕響，緊閉的房門被推開了一道縫，“出了什么事？”
玉真踟躕著，似是不知如何啟齒。
門內(nèi)的玉寅皺著眉，朝寂靜無聲的廊下掃視了一圈，再次催促：“究竟怎么了？”
他們一個多時辰前，還在一處說話。深更半夜的，這么點工夫，能出什么事？
“紹允�！庇裾娼K于還是將話說了出來，“我怕……怕得心里發(fā)慌，睡不著……”
玉寅忽然伸手將他拉進(jìn)了門里，低聲斥道：“我是玉寅你是玉真，莫要忘了！”
玉真垮著臉，“我知道我知道，你別惱，我只是一時喊錯了而已。”
“錯一步也許就是滿盤皆輸呀二哥！”玉寅猶自不放松。
玉真的臉色也就越發(fā)難看起來：“可我還是怕……怕得厲害怎么辦？”白日里也就算了，一到夜里孤身躺在床上時，他就開始忍不住胡思亂想，想著他們?nèi)缃裨谧龅氖氯f一叫人察覺了，等著他的就是個死字，又或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總而言之，這事太危險，太危險了！
一開始，他并不覺得這事有多駭人，可是越往下走，這路就越難走，越叫人心驚肉跳。
“你一向比我強(qiáng)，你告訴我，怎么辦？這可怎么辦？”玉真哭喪著臉，哆嗦著，白日里慣見的輕佻神色竟是絲毫不見。
但他的的確確是享受著眼下這樣的日子的，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成日里不是彈琴就是打馬吊，輕松自在舒坦——
除了那些深埋在他們心底里不能說的事，無時無刻不像是尖針?biāo)频脑谔嵝阉@樣的日子是假的，是虛無的！
他于昏暗中看向自己的兄弟，哀聲說：“如何是好？”
玉寅一聲不吭，忽然抓住他的手，高高舉起，扣住自己的咽喉。
玉真大驚失色：“你這是做什么？”
他沉聲說：“二哥問我怎么辦，這就是我的法子。殺了弟弟我，二哥再自裁就是了！這么一來，就什么都不必再想是否？”
玉真驚慌失措地將手抽了回來。
“沒有回頭路了……”他亦垂下手，幽幽嘆口氣，“再沒有回頭路了二哥……”
打從想要報仇的那顆信念種子在他們心間生根發(fā)芽的那一天開始，他們就只能一步步走下去，非死不能轉(zhuǎn)身了。
然而送走重歸平靜的兄長后，他自己卻再沒能入睡。
翌日，時近午時，天色卻還是昏暗的。換了往常，這會早已該是晴空萬里，艷陽高照了。
許是天色沉悶，若生養(yǎng)在木犀苑里的鸚哥銅錢，懨懨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的。
午后，若生無意小憩，就倚在窗邊，漫不經(jīng)心地逗它：“叫聲姑娘吉祥來聽聽�！�
它低著頭，充耳未聞。
昨兒個元寶在時，它扯著嗓子叫得不亦樂乎，等貓一不見蹤影，它立馬閉緊了嘴，不吭聲了。
綠蕉幾個都忍不住笑話它這是金嘴，非元寶在時不說好話。
若生不信邪，可逗了半天，它也還是不吭聲，她不由得感慨：“這小東西，還怪有脾氣的�！�
“嗤——”
話音落，懸在月洞窗下的架子上突然傳來一聲嗤笑，只聽著有些怪異，不像是人發(fā)出來的。
若生立馬就喊了聲“銅錢”。
架子上站著的銅錢歪頭看她一眼，撲棱兩下翅膀，換了個方向站，改成了屁股面向她的臉。
“……”
屋子里的丫鬟見狀，全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臉紅。
若生無奈，說：“笑吧笑吧，你家姑娘我還真就奈何不了這只鳥了�！�
這時，吳媽媽帶著一臉急切從外頭走了進(jìn)來，上前同若生行個禮，便立即吩咐左右侍候著的丫鬟：“快些去將姑娘那幾身新衣取出來！首飾頭面也速速拿上來！”
若生見狀不覺狐疑起來：“怎么了？”
吳媽媽喘口氣，這才笑著同她解釋：“千重園那邊剛剛使人來送的信，說長公主殿下過會到訪，夫人請您一并前去千重園作陪。”
“浮光長公主？”若生神色微變。
她已經(jīng)許久不曾見過浮光長公主了。
吳媽媽點頭應(yīng)是：“正是長公主殿下！”
若生“哦”了聲，旋即掃一眼忙碌的眾人，道：“不用忙活了，換身見客的衣裳就是，旁的皆不用折騰�！�
第111章
長公主
她剛從平州回來，焉能不覺勞累，這會本沒有多少精神。
姑姑昨兒個夜里才見過她，自然是知道的，但今次浮光長公主前來，姑姑還是立即就打發(fā)了人來請她一并過去，可見在姑姑心中，浮光長公主眼下還是個極有分量的人物。
且此前，她同浮光長公主也一向交好，斷沒有人上了門，卻避而不見的道理，就是不想作陪，過場還是要走的。
所以千重園那邊既來了信，她就不能不去。
但照著吳媽媽的意思，好生打扮，又是換新衣又是尋首飾的，倒委實沒有必要。
吳媽媽不知她心中所想，聞言仍勸：“姑娘，來人可是浮光長公主殿下，萬不可輕慢呀�！�
“我又不曾蓬頭垢面地去見她，怎算輕慢？”若生不以為然，只讓綠蕉幾個停下，不必著慌，“且素日也是見慣了長公主的，不用太過小心�！�
話已至此，吳媽媽也沒有再多言，但等到若生選定了衣裳后，她還是忍不住說了句：“姑娘這衣裳是不是太素凈了些？”
年輕姑娘家，便是不穿紅著綠，也多揀了嬌俏的顏色穿，可若生這一身，顏色素凈，瞧著清爽自在，卻不像是見客穿的衣裳。
然則真要往里頭挑挑毛病，卻也是挑不出的。
吳媽媽說完，見若生自個兒似是并不覺太過素凈的，也就罷了，沒有再說下去，只讓綠蕉從匣子里揀了副樣式別致，材質(zhì)也上佳的碧玉耳墜子為她戴上。
有了這抹綠意一襯，若生一張臉就顯得愈發(fā)眉眼精致起來。膚色如玉。
吳媽媽左看右看，這才滿意了，由衷贊嘆道：“姑娘生得可真好！”
“浮光長公主可是只愿意瞧見自己好的人……”若生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聽到這話并沒有露出喜色來，反而幽幽嘆了聲。
吳媽媽一愣。
若生已然站起身來，理理裙衫，準(zhǔn)備往千重園去。
天色依舊是昏沉沉的。像是馬上就要落雨。卻遲遲沒有落下。老天爺黑著一張面孔，似極為不開心，惹得地上的人呆在這樣的天光底下。心緒也并不高漲。
但這樣的日子對浮光長公主來說，卻是出門的最好時機(jī)。
她極其愛美，幾乎到了偏執(zhí)又苛刻的地步。
有大太陽在頭頂上懸著的日子，她是寧死也不肯出門的。哪怕她一出屋子。就有人抬了軟轎來迎她，一路送上舒適涼爽的馬車。她分明。連見太陽的機(jī)會都沒有，卻偏偏比誰都怕曬。
而且時人以清瘦為美，她便再瘦都仍慕瘦，覺得自己癡肥。胖得不像話，據(jù)說她每日里米飯湯餅之類吃了就能飽足的東西是根本碰也不碰的，時常吃上兩塊瓜果就能當(dāng)一頓飯。
硬生生的。想要將自己餓瘦。
偏她瘦則瘦矣，奈何骨架子不小。外頭衣裳一裹，仍不及她心中的瘦。
早前駙馬爺在世時，她還算收斂，后來駙馬爺沒了，她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嘉隆帝的后宮并不空虛，妃嬪不少，誕下子嗣的也不少，但他的孩子再多，也終究是同浮光長公主不一樣的。
第一個孩子的誕生，讓他從一個尋常的男人變成了父親。
孩子落地發(fā)出第一聲啼哭的那一瞬間，他心頭定是滋味百般，難以言喻。
所以嘉隆帝十分寵愛浮光長公主，幾乎是她開口要什么，他就必然給什么。就連那位已經(jīng)沒了的駙馬爺，當(dāng)初也是浮光長公主一眼瞧中，說嫁便嫁的。鳳臺選婿，京畿上下的青年才俊世家子弟滿滿當(dāng)當(dāng)站了一片，她卻一個也看不上眼，轉(zhuǎn)身就選了個戶部的小小書吏。
嘉隆帝不喜，她就哭鬧。
好在那小書吏，生得也是一表人才，家中雖清貧，但也是世代清清白白的人家，加上年歲尚輕便已入仕，也不算太差。
嘉隆帝最后還是允了，風(fēng)風(fēng)光光將浮光長公主嫁了。
人人都道那駙馬爺是個祖墳上冒青煙走運(yùn)的，多少人想要娶了浮光長公主最后卻落到了他手里。
可沒兩年，這位走大運(yùn)的駙馬爺，就死了。
說是病逝的。
可外界對他的死因，仍是眾說紛紜。
常有人私下里說，是浮光長公主嫁了后卻又不喜歡他了，索性弄死拉倒。
但這話終究只是臆測，無人能夠印證。
后來，嘉隆帝有意為孀居的浮光長公主另擇一門親事，她卻不答應(yīng)，只說一女不侍二夫，無意再嫁。
大胤朝雖然一向鼓勵寡婦再嫁，風(fēng)氣也一貫開放，但浮光長公主說過的這話在坊間流傳開來后，仍被人稱作美談，贊嘆長公主殿下品性高潔。
是以后來，她沉迷酒色男色之中時，旁人反倒先來指責(zé)云甄夫人。
字字句句都是近墨者黑，浮光長公主這是同云甄夫人學(xué)壞了。
乃至于再后來，云甄夫人去世，平康坊連家倒了，浮光長公主愈加肆意胡為的時候，坊間皆說她是第二個云甄夫人。
若生想起后來發(fā)生的那些事，眸光微黯。
浮光長公主不值得結(jié)交，永遠(yuǎn)不值得結(jié)交，但她是嘉隆帝最疼愛的女兒，亦是云甄夫人看著長大的，情分不同別個，一時半會只怕也無法和她徹底撇清干系。
少頃見了千重園，早早就有人在前頭候著她，見了人便迎上來：“長公主方才已至，如今正在園中，夫人吩咐，請您直接往園子里去即可。”
若生微微點頭，回首看了一眼身后來時的路，長廊逶迤，幾乎看不見盡頭。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朝前大步邁開，往園子里去。
千重園遍植的蜀葵花正處花期，開得烈烈似火，香氣彌漫。
云甄夫人跟浮光長公主這會所在的地方。就在園子正中，四面皆是花，風(fēng)一吹，宛如汪洋。
若生沿著小徑穿行，耳畔的說話聲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有個略顯陌生的女聲毫不顧忌地說著宮里頭的后妃，數(shù)落這個不好又嫌那個生得粗鄙。
說來，這些話哪里是她能說的�？筛」忾L公主顯然渾不在意。連聲音也并不低一點。
越過花海，若生終于走到了空當(dāng)處。
未及開口，她便聽到浮光長公主說了句�！坝卸稳兆硬辉娺^，阿九定然又要不認(rèn)得我了吧？”
言罷，她抬了抬戴著寸余長甲套的手，招呼若生上前來。又扭頭同一旁的云甄夫人說：“云姑姑，阿九這孩子倒是一日日出落得愈發(fā)好了呀�！�
“不過胡長罷了�！痹普绶蛉丝匆谎廴羯２⒉桓胶�，只漫不經(jīng)心地接了這么一句。
浮光長公主便掩嘴笑了起來：“瞧您說的！”笑笑又伸長了胳膊來拽若生，一把拽到身旁來，非得按在榻上坐下了。方才問道，“近些日子都在忙什么？聽說你一個人跑了一趟平州？”
“閑來無事，偷偷溜出去轉(zhuǎn)悠了一趟。”若生也笑。眼似月牙，現(xiàn)出憨態(tài)來。
浮光長公主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瞧著竟是性子也老實了許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