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扈秋娘琢磨了下:“三七也是藥,生得又像,難不成你們是兄弟?”
著褐色衣裳的少年點點頭應(yīng)道:“舍弟正是三七�!�
扈秋娘不覺面露吃驚之色,而后仔細打量了一番面前身形尚且單薄的少年。說:“你比三七的身量稍長一些�!�
“是嗎?”名喚忍冬的褐衣少年顯然沒有料到她會突然說起自己的身量來,面色微赫,“已有許久不曾見他,倒不知是他生得高些還是我更高些�!�
他方才亦是頭回見扈秋娘,在此之前從未見過她,但仍一眼便認了出來。
扈秋娘卻是在聽到他說已許久不曾見過三七時便愣了愣,既是兄弟。二人又都跟在蘇彧手下。怎會已經(jīng)許久不曾見過面?
然則這里頭的事,也不是她該問能問的。
于是乎,她斂神微笑。只同他說些三七的事。
雖說她見過三七的次數(shù)也有限,但總算是近些日子才見過面,遠比忍冬知道得多些。
忍冬便也聽得津津有味,間或笑話弟弟兩句。
但與此同時。言談中的倆人,各自的視線仍都牢牢釘在那輛黑漆青幄馬車上。
扈秋娘無意間發(fā)覺。心中立即便知,忍冬跟三七兄弟二人長得雖然相像,但性子只怕是截然不同,這個時候如果換了三七在這。只怕早就說說笑笑不知將正事忘到哪去了。
但她同樣很快就想了起來,上回跟著蘇彧去平州的人,是三七而非忍冬。
照理他是去平州查案的。理應(yīng)帶個更穩(wěn)重些的隨從才是,可偏偏就帶了三七。
今兒個倒不帶他。改成忍冬了。
扈秋娘在心里頭翻來覆去想了又想,卻仍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馬車里的二人一貓,卻仿佛置身寂寂山野,絲毫也不管外頭如何了。
元寶最自得,趴在那懶洋洋地打著哈欠。
若生跟蘇彧之間卻也絲毫不見尷尬,倆人就像是相識多年的舊友一般,該坐下就自個兒坐下,該抱你的貓就抱你的貓,連話都不用多說一句。
分明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又是這樣私下里悄悄會面,不合適得緊,但擱在他們二人身上,卻莫名變得泰然起來。
若生手里還抓著把象牙玉柄的紈扇隨意扇著風,問:“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
如果不要緊,想法子送個信說了也就是了,并不需要面見再談。
然而她問完后,坐在對面的人卻并未吭聲。
若生狐疑地抬眼去看,瞧見他正不知打哪兒拎出來個紅漆的食盒來,而后慢條斯理地一層層打開來,又從角落里搬出張小小的矮幾來,將東西一樣樣整整齊齊地擺了上去。
“這是……”
“吃食�!�
若生嘴角輕輕抽了兩下,這是吃的她焉能看不出來?她是鬧不明白他怎地還帶了一食盒吃的出來呀……
雖說將今兒個當成野游,特地帶了吃食出來的人不在少數(shù),可這人換了蘇彧,她怎么就別扭得慌?
但蘇彧平靜的面上看不出分毫端倪來。
他至始至終都泰然自若得不像話,只在筷子擺出來后頓了頓,靜默一瞬后忽然側(cè)目看向她,微微挑眉問:“吃否?”
說話間,馬車里早已是香氣彌漫。
食物的鮮香、焦香……蔬果的清香……還有肉香,絲絲縷縷不停地往若生鼻子里鉆。
嗅著嗅著,這嗅著香味的人不由自主地便食指大動了。
僅聞味道,這菜分明做得比明月堂里她三嬸送來的廚子手藝還好。
晨起時明明用過不少吃的,若生并不大餓,但此刻聞著這香味,她不覺還是下意識說了句:“吃!”
說得格外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蘇彧這時卻慢慢地將眉頭蹙了起來:“你就不怕我在菜中下毒?”
若生略懵,而后杏眼微瞇,斜睨他一眼,像是看穿了一切般,悠悠然道:“你是不是只帶了一副竹筷?”
“……”蘇彧將視線緩緩移開去,掃了一眼矮幾上擺著的菜色,將擱在上頭的筷子舉了起來,分出一根遞給了若生,“自個兒想法子�!�
他頭回進重陽谷,拜師后。父親離去,他開始跟著老頭子過日子�?伤麕煾甘莻什么人?天下第一的大懶人!那年他才多大?才五歲!頭一頓在重陽谷里吃的飯,老頭子就只給了一根筷子。為何?因為偌大的重陽谷里,想再多一雙干凈筷子都不能夠了。老頭子吃一頓扔一雙,臟了也不洗,就這么擱在那發(fā)霉,綠毛能長一指頭厚!
等到不得不用筷子吃飯的時候。他才磨磨蹭蹭去勉強洗一雙出來。
結(jié)果他留下后。明明是倆人用飯,老頭子卻是死也不愿意再去多洗一雙了。
偏偏他當時年幼,又剛離了父親。心頭甚慌,哪里敢同老頭子說師父再給我一根筷子,心底里還只當這就是重陽谷里的規(guī)矩,老頭子門下那就是專門用一根筷子吃飯的!
硬生生。就這么挨了三頓飯!
直到第二天傍晚,他終于受不住。邁著小短腿去尋了兩根樹枝回來,給自己削了雙筷子。
等到開飯,老頭子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他手里的筷子,再低頭往自己手里一看。那邊是兩根,這邊卻只有一根,立馬想也不想伸手就搶了他手里的筷子!搶了!就這么搶走了!
除卻他飯碗上橫著的。桌上分明還有一根在呀!
簡直毫無人性!
蘇彧撇了一眼自己手里僅剩的一根筷子,眸色沉了沉。沒想到多年后自己竟然還有用一根筷子吃東西的時候。
若生卻已經(jīng)姿勢優(yōu)雅地舉起筷子戳了一顆焦溜丸子,然后問:“下毒了嗎?”
他看她一眼,也不說話,亦戳了一顆咬了口吃了。
“我逗你呢……”若生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說著“左右今兒個多的是工夫,吃了再說也不遲”,側(cè)過身去低頭朝丸子咬了一口,隨后身子一僵,飛快轉(zhuǎn)回身來問他,“打哪兒請的廚子?”
蘇彧含笑:“怎么了?”
若生一字字道:“重金挖人!”
她活了兩輩子,雖說攏共還不到二十年,但委實也不算短了,可這焦溜丸子是她迄今為止吃過味道最上乘的。
丸子嫩滑鮮香,應(yīng)是摻了豆腐在其中,愈發(fā)柔滑外卻也不失肉的嚼頭,除此之外,肉餡里也不知還加了什么,令丸子入口后絲毫不膩,反而有陣陣清香涌出來,沿著舌尖來回打轉(zhuǎn),令人心生歡喜。外頭的那層芡汁兒更是香得鉆人心肺。
好廚子可遇不可求,趕明兒領(lǐng)回去她爹必定也高興得很。
見蘇彧不說,她忍不住道:“實在不成,借了用幾日可行?”
她好吃,她爹可比她還好吃。
這樣的菜,總要叫她爹也嘗一嘗才是。
正想得入神,她忽然聽到蘇彧道:“沒有廚子�!�
“沒有廚子?”若生一驚。
“若非得說個人出來,那……廚子姓蘇,在家中行五,你也是見過的……”蘇彧輕飄飄丟出幾句話來。
若生:“……”
“喵——”元寶舔著毛突然叫了聲。
“蘇大人。”良久,若生輕聲喊了他一聲,眼睛一瞬不瞬,定定看著眼前的人,感慨不已,“這世上只怕就沒有你不擅的事了�!�
眼前的人,只穿了家常的便服,料子亦不過尋常的細葛布,姿態(tài)閑適,仿佛尋常鄰家少年兒郎,但他一雙眼卻沉靜幽深,氣質(zhì)卓絕。
倆人離得不遠,若生漸漸從彌漫著的煙火氣息中,分辨出了幾絲微薄的瑞腦香氣,甘冽清苦。
那是,他身上的氣味。
他緩緩低下頭去,不知從哪兒又掏出一只青瓷小罐子來。
打開來,里頭滿滿當當?shù)奶菨n青梅。
“你想找的那人,有眉目了�!�
第124章
線索
若生怔了下,擱下筷子,斂目問道:“怎說?”
蘇彧揀了一顆糖漬青梅遞給她,等她愣愣地伸手接過,方徐徐道:“永定伯府是何情況,你自然比我清楚。”
“我知道的事并不多。”若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指尖捏著的青梅,搖了搖頭。真計較起來,永定伯府的事,她已經(jīng)有許久不曾知道了。前世連家落魄后,段家人袖手旁觀,休說伸手拉她一把,便是連多看她一眼也是無的,只差沒有狠狠地落井下石再將她也打入無間煉獄。雖然,她后來過的日子,同身處煉獄之中,也無甚區(qū)別。
自那之后,她便再不曾見過段家的人。
一轉(zhuǎn)眼就是數(shù)年。
而重新回到宣明十七年的她,因著前世的事,對段家人心生厭惡,恨不得自己根本沒有過這樣的外家,所以只在春日里她大舅母辦春宴時應(yīng)下父親的話,去了一回,回來后便同姑姑表明了自個兒的心思,再沒有往段家去過。
永定伯府里的情況,究竟如何,她知道的那些也早已經(jīng)是記不清了。
她略微一頓,放輕了聲音說:“不過回京后,我的確命人私下里打探了些事�!�
依照劉刺史那本賬簿上所記載,雀奴至少那時的確是在她大舅舅段承宗手中的,不管如今還在不在,那都是一條十分有用的線索。然而她對自己那位來日要繼承爵位的大舅舅,卻是印象寥寥。
她那早逝的娘親,出閣之前在娘家時便不是個受寵的,同兄長的感情很是平淡。
到了她,一來生母在她一落地時就去世了。二來她又姓連,連個段姓都冠不上了,她去段家,那是作客,而非歸家。
是以外祖父外祖母幾位長者如何暫且不論,接待她的總是舅母抑或那幾個表姐妹,至于幾位舅舅。尋常連一面也見不上。
兼之她又素來記不清人。哪位是大舅舅哪位是小舅舅,也是時常弄混,那幾位也都沒那么愿意見她。所以時至如今。當若生想要回想起段家大舅舅的為人時,腦海里便只剩下一片空白,莫說為人,就是說話的腔調(diào)也記不得。
但她知道。京畿上下也都知道,永定伯府的世子爺段承宗是個正人君子。
衣冠楚楚。儀表堂堂的正人君子。
若生雖然不喜段家的人行事作風,也不覺自己那幾個舅舅真能是什么正人君子,但也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發(fā)現(xiàn)他們非但不是衣冠楚楚的君子。而是披著君子之皮的禽獸。
東夷來的舞姬,即便在個商賈眼中,也算不得人。充其量只能是個玩物。
而東夷舞姬生下的女兒,能被財帛買賣的異瞳孩子。連玩物也稱不上……于他們看來,只是個玩意罷了……
若生現(xiàn)如今只要一想起段家大舅那端著斯文儒雅模樣去見人的樣子,就不由得齒冷、心冷,渾身冷,幾要顫栗。
“他是個完美無缺的人�!彼曇魸u微,語氣卻變得冷硬起來,口中說著的分明像是好話,但卻絲毫沒有夸贊的意思。
蘇彧笑了下,眉宇間亦籠上了一層冷意:“什么都打探不出嗎?”
若生輕輕咬了一口手里的梅子,入口生津,酸甜可口,心情莫名松快了兩分,微微頷首道:“是呀,連半點不對勁的地方都沒有。于內(nèi),他家中只一妻一妾,同發(fā)妻相敬如賓多年恩愛有加,夫妻和睦,孝順長輩;于外,素有賢名,和同僚之間關(guān)系和睦,從不與人結(jié)怨。作風優(yōu)良,不狎妓,不好賭,不與人爭斗。寫得一手好字不提,在畫技上也頗為心得,他的一幅字畫據(jù)聞也是千金難得的佳作?”
蘇彧嘴角微翹:“你的工夫也不算全部白費了,他的字畫的確很出名�!鳖D了頓,他補了句,“不過他的畫,真論起來,也不過爾爾。”
口氣平淡,但意味張狂。
這話換了旁人來說,若生定然要譏上兩句不要臉,但眼前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蘇彧,她也就無話可說。
蘇彧道:“他每半月,會晚歸一次。”
若生愣了愣,“每半月?”
距離他們回京,并沒過多久,可這個“每”字,至少也得有個三兩次方可拿出來說。
她遲疑了下,試探地問道:“你已經(jīng)暗中查了他多久?”言語間,她暗忖著,這少說想必也得有個月余了。
誰料,她話音剛落須臾,便聽到蘇彧波瀾不驚地回答自己,“已有近半載了�!�
那就是,差不多六個月!
若生倒吸了一口涼氣,訝然脫口道:“當真是能告訴我的事?”
如果是她不該聽的,那就趕緊打住了才是,話這東西,多說多錯,多聽也是錯,知道了不應(yīng)該知道的事,誰還能有好果子吃?
蘇彧卻漫然斜睨了她一眼,兀自吃了顆糖漬梅子,說:“你同我說過的事,難道便是能告訴我的事?何況,大局為重。”
若生怔怔地想,這倒也是。
他都知道她這人渾身上下不對勁,腦子里藏著許多世人尚不知曉的事了,他們之間還有什么不可談?wù)摰模?br />
她略微松了一口氣:“蘇大人真是深明大義,十分……”
“自然,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連三姑娘心里想必也清楚得很。”他悠悠然插進來一句話,而后神情陰惻惻地道,“殺人不容易,但想殺你,絕對不難�!�
若生叫他面上神情唬了一跳,剛想老實點頭說自個兒心中有數(shù),忽然琢磨起了他方才說的話似乎有哪里不對勁,而后驀地將杏眼瞪得溜圓。
難道她不是人?!
然而當著蘇彧的面,她到底沒敢指著他的鼻子問回去,只得別過臉去干咳了兩聲,問及要點:“既已有半年光景,那每半月會晚歸一次的事定然沒有錯了,可是已經(jīng)知道他為何晚歸,而且每次都恰好時隔半月?”
“每隔半個月,給他趕車的車夫,就會換成另外一個人,而且那一日走的路定然不是他平素回永定伯府的路,而是特地繞上一圈�!碧K彧解釋道,“這原本并不是多起眼的事,但半年有余看下來,就成了一樁十分有趣的事了�!�
說到后頭,少年清越的音色略略一沉:“他很謹慎,尋常不露馬腳,所以直到臨近離京前去平州時,我才知曉他每回繞路而行,為的是在某處暫留。”
從外頭看,那不過就是一座極為普通的小宅子罷了。
安安靜靜的,一點嘈雜的聲響也無。
門前檐下掛著的燈籠,也不知是什么時候掛上去的,顏色陳舊不說,上頭甚至還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像是已經(jīng)許久沒有人點過燈。
那宅子,似是無人居住。
若非跟著段承宗走了許多回,尋常人根本不會想到這宅子里會有人在。
“那座宅子不過兩進,委實不大,但西北面有座繡樓,里頭暗藏玄機。”蘇彧一點點將自己查找的事說了給她聽,“可附近的人,從未見過那繡樓亮燈�!�
樓高,窗窄,里頭就是有身影走動也不容易瞧見,但夜里總是要掌燈的。
那宅子里,處處透著古怪。
若生只這么聽著,也是心頭一顫:“你是疑心,雀奴就在那里頭?”
“是如霜,那本賬簿上記載著的如霜�!碧K彧略一沉吟,“那座宅子的出現(xiàn),同賬簿上所記的日子,十分接近�!�
所以,十有八九,就是了。
只不過,一日不曾親眼見到人,這事就還是懸乎的。
蘇彧心知肚明,若生心里頭也清楚了然。
聽罷,她正色道了謝:“多謝蘇大人相助!”
這些事,她自個兒查,也許有一天也能發(fā)覺,但那一天一定還十分遙遠。
這個謝,是必須的。
蘇彧卻像是早料定她會如此,聞言只道:“不必謝,不過順道而已。但……”他拖了個長音,挑起一道眉,“記個賬如何?”
若生正思慮重重想著雀奴的事,聽到這話脫口而出:“記著吧。”
說完了她方才反應(yīng)過來,問:“記賬?”
蘇彧身子前傾,推開小窗朝馬車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問之那小子說得好,人情往來不過如此。”
我助你一臂之力,你早晚也得還我這一臂之力。
他收回視線,笑意又逐漸變淡,最后成了平常淡然的模樣,說:“賽事快開始了�!�
“是啊,難得出來一回,便也去瞧瞧吧。”若生拍拍指尖沾著的細白糖霜,回眸看他,“趕明兒別給忘了,這賬,索性寫下來?”
蘇彧打量了她兩眼,忽然道:“在下記性很好�!�
“那就牢牢記著吧!”若生彎起眉眼笑著轉(zhuǎn)過身去。
剛要下馬車,腳邊猛地竄過來一物,她一驚,笑著垂首去看,揶揄道:“跟著我走?”
元寶拿臉蹭著她的裙擺,蹭啊蹭,還是退了回去,輕輕地“喵”了聲,似不舍,又似無奈。
蘇彧漠然道:“想去便去�!�
“喵嗚……”元寶聞言,立馬一個轉(zhuǎn)身貼到他邊上,諂媚地仰頭看他。
若生看著頰邊笑意不由得加深,終于還是下了馬車。
扈秋娘跟忍冬立即迎了過來。
忍冬去同蘇彧說話,扈秋娘便來問若生:“姑娘,眼下可是回畫舫上去?”
第12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