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若生舒口氣,抬腳踩了踩那塊地上的泥,說:“再沒有更好的地方了�!�
蘇彧一直沒有說話,這時卻突然輕笑出聲。
若生立即轉(zhuǎn)頭去看他。
他微笑,面容顯得那樣平靜而從容,見她朝自己望了來,微微頷首道:“如此看來,你我此番提前認(rèn)得對方,也必定是命數(shù)了。”
事上的事,有果必先有因。
前世種種,今生種種,其間千絲萬縷,息息相關(guān)。
若生卻只小心翼翼覷著他的神色,斟酌著道:“我初次見你之時,你身受重傷,趁著夜色突然而至,顯然是在避人,這避的八成也就是傷了你的人,可有誰,能將你傷成那樣?又有誰,會將你逼得逃入八燈巷?”
她說著,聲音忽而一頓。隨后皺起眉頭,狐疑道:“不過,最叫我覺得想不通的,卻是另外一件事�!�
蘇彧薄唇微抿,不知何時又掏出了骨牌來,置于掌中,漫然把玩著。他的眼睛。變得幽深暗沉。低聲問:“是什么?”
“是你�!比羯馈�
他愣了一愣,還未回過神來,便聽到若生在耳邊用十分困惑的聲音說:“明明你醒來時。尚有一口氣在,雖然你說已無回天之力,但世間名醫(yī)無數(shù),你亦不缺銀子人脈。試一試,總好過試也不試。可你從未透露過身份。也從沒有讓我們?nèi)ザ▏畧笮诺囊馑��!?br />
而且,依蘇彧眼下的境況看,他手下從來都是有人的。
即便當(dāng)時不便聯(lián)絡(luò)蘇家,也理應(yīng)尋個法子通知叫他手底下的人才是。
可他。亦沒有。
若生回憶著往事,愈發(fā)困惑不解:“你時寐時醒,到底捱了些光景�?煞婚g也從來沒有過蘇家找人的消息�!�
她過去不知道也就罷了,而今知道了。卻也是半點想不起當(dāng)年,“蘇彧”這個人,后來怎樣了。是死了,還是活著?乃至于定國公府后來如何了,若生也不大記得。
她只記得,新帝即位,京城大動,原本昌盛的家族凋零了的有不少,原本默默無聞的人家突然一躍成了新貴的也有不少。
就好比,當(dāng)年那位十分年輕的裴相爺。
在太子長孫少沔登基成為新帝之前,世上有幾人認(rèn)得他?
據(jù)聞,不管是他的出身,還是他的年歲資歷,都當(dāng)不起相爺一職。
奈何新帝對他青眼有加,隆恩浩蕩,愣是將他一路提拔,直至官拜丞相。
若生而今想來,只覺迷霧重重,心底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來,不由得同蘇彧道:“雖然那時的你并未提及半分,但我想,你遇害的事會不會同新帝有關(guān)?”問完,她似在一瞬間清醒過來,“難不成,你是昱王一派的人?”
啟泰年間的皇帝,正是現(xiàn)如今的太子殿下長孫少沔!
朝野之中,能與他一較高下,爭奪皇位的人,也只有昱王長孫少淵一人。
皇家人人為棋,亦人人為棋手,鮮有兄弟情義之說,更何況這倆人本就為著一張龍椅廝殺過,一旦分出了勝負(fù),贏家焉能放過輸了的人?
更何況太子睚眥必報,不止如此,據(jù)悉就是連過去任何為昱王說過話的人,都一一處決了。
是個手段十分殘暴的帝王。
嘉隆帝亦有雷霆手段,可論性情兇殘,卻遠(yuǎn)不及他的兒子。
只不過那時,若生離朝堂已太遠(yuǎn),許多事終究只是耳聞,真假難以分辨。
“昱王?”蘇彧卻清清楚楚地說道,“那張龍椅,也不該是他的。”
若生一愣,反復(fù)咀嚼著這句話后,手心里竟是沁出了冷汗來。不該是昱王的,顯然也不該像是太子的,那如今還被嘉隆帝坐在身下的那張椅子,究竟該屬于誰?難道——
“自然,長孫家的東西,同我就更沒有干系了�!毕袷遣录叭羯男乃迹K彧淡淡道,聲音溫和而平靜。
夏日傍晚的天空,忽然雷聲隆隆。
若生仰頭朝上方望去,天色已愈發(fā)昏暗了下來,烏云重疊,似乎下一刻就要墜下豆大的雨珠來。
她皺起了眉頭,站著未動。
蘇彧說:“有些事,待時候到了,再告訴你�!�
那些事,到底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于若生而言,知道得越多,那潭子渾水,她也就淌得越深,愈發(fā)難以抽身。
故而,時機未至之前,尚不該叫她知道。
否則,只會讓她陷入危險之中。
蘇彧眉眼沉沉地看了她一眼,道:“走吧,該落雨了�!�
言罷,他率先越過她,向前走了去。
若生從怔愣中回過神來,望向他的背影。
少年清瘦的脊梁,挺得筆直,他的人,像一把泛著泠泠寒光的薄刃。
叫人盯著多看一眼,便覺冷意彌漫。
他是不是惱了?
她輕輕咬住了唇瓣,將視線收回來,快步跟了上去。
回到檐下,恰逢扈秋娘從里頭推門出來,一見她便說:“姑娘放心,沒有大礙,只需靜養(yǎng)便可�!�
若生面上終于露出了笑意來,大步往里頭走去。
慕靖瑤正立在木桌前頭提筆開方子,聽見響動抬起頭來,笑著道:“回頭我讓人送些東西去連家給你。”
若生微訝。
她復(fù)又低下頭去,才解釋說:“她身上有些陳年舊傷,結(jié)了痂后便留了痕跡,我那有些藥膏,正合用,祛除疤痕十分有效�!�
聽她想得如此細(xì)致,若生急忙道謝。
慕靖瑤卻停筆抬頭看著她,揶揄地笑了笑,說:“自己人,不必客氣。”
第150章
靜候
若生并未聽出她的話外之音,聞言只感激不已,笑著搖搖頭,道:“可萬不能再麻煩你了,還是我使個人去你那取吧,不必特地派人送。”
“客套什么�!蹦骄脯幹毙�,拾起桌上的藥方,雙指捏著吹了吹,見墨痕略干,便將其遞給了若生,“讓人照著這個去抓藥便可,上頭的藥都很常見,各家藥鋪里一般都有存貨,隨時可買,若是一時間有沒有找到的藥,便打發(fā)個人來知會我一聲,我去替你準(zhǔn)備�!�
隨后,二人又說了幾句,慕靖瑤終于答應(yīng)下來,讓若生派人去她那取藥膏。
約定了取藥的時間,慕靖瑤看看天色,見不知何時已是黑云壓頂,道一聲“糟糕,這是要下雨呀”,轉(zhuǎn)身便收拾了東西要回去,一邊收拾著一邊還不忘記嘟嘟囔囔說賀咸這會也不知在做什么,說罷又來同若生道:“回頭得了空,來府里坐坐吧!”
慕家的姑娘,素來不大在外走動,慕靖瑤自小跟著祖父學(xué)醫(yī),出門的時候就更少得厲害。
京城里的姑娘,她熟識的不過屈指可數(shù)。
是以她想邀請若生過府說話,再真切不過。
若生便也不再推辭,笑吟吟應(yīng)了下來,親自送她出門。
蘇彧站在檐下觀天,聽見腳步聲回頭瞥了她們二人一眼,點點頭說:“路上小心�!�
慕靖瑤聞言,卻是笑得打跌:“哎喲五哥,這話要是叫問之聽見了,他必然得高興壞了,你竟也知道關(guān)心旁人了!”
“我是憂心你一個不慎,牽累了我�!碧K彧面無表情道。
慕靖瑤嗤了聲。湊到若生耳邊,輕聲說:“他就是死鴨子嘴硬,其實心軟得不成樣子。元寶那丑貓你見過了嗎?問之說,那就是他見不得元寶孤零零的,所以去哪都帶著,恨不得長在一塊才好……”
蘇彧拉下一張臉:“我可一字不落全聽見了�!�
慕靖瑤略略后退半步,站到了若生身后。嘟噥道:“我走了�!�
“信不信我回頭截了賀咸的舌頭。”
慕靖瑤拽住了若生的袖子。忙說:“眼瞧著要落雨了,阿九你送送我!”
蘇彧微微揚起下巴,拿眼梢瞥向若生。
若生反手握住了慕靖瑤的手掌。一疊聲道:“是是,雷聲都震耳朵了,曼曼姐還是快些家去吧——”一面雙雙轉(zhuǎn)過身背對著蘇彧,飛快朝大門走去。
門外巷子極窄狹。只能行人,卻不能行車。慕靖瑤的馬車停在外頭,這一路只能步行而去。
“等等�!碧K彧道,“我去送吧。”
若生腳步一頓。
慕靖瑤恨鐵不成鋼地看她一眼,嘆口氣:“回頭得了空記得來慕家尋我�!�
若生點頭如搗蒜。連聲道好。
蘇彧已從她身后走了過來,隨手按在她肩頭上,輕輕一掰。將她身子調(diào)轉(zhuǎn)了個方向,道:“去讓人抓藥吧�!�
……
眼瞧著若生果真聽了蘇彧的話。轉(zhuǎn)身回去了,慕靖瑤痛心疾首道:“好好一姑娘被你吃得死死的,吃得死死的呀!”
他奇怪地掃了她一眼:“是何意思?”
慕靖瑤一愣,面如死灰:“五哥你說說你,白長個聰明腦子,還不如元寶……”
蘇彧再懶得同她糾纏,只開了門,要趕她出去。
“可憐的小阿九必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慕靖瑤戴上帷帽,搖搖頭,走了出去。
蘇彧在她身后聽了個清楚,神情自若,恍若未聞。
走至馬車旁,慕靖瑤爬了上去,帷帽一摘,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匆匆忙忙又撩了簾子探出半張臉來喊住了他,壓低聲音詢問道:“五哥,上回開的那藥,吃著可還好?”
蘇彧頓了下,說:“沒有什么大起色�!�
慕靖瑤眉眼一垮,長長嘆了一聲:“只怕還是藥性太過溫和了,見效慢。”
蘇彧頷首,不語。
她又嘆了一聲,似想說什么,卻又咽下去,松手放下簾子,讓車夫走了。
不多時,黃豆大的雨珠也伴隨著電閃雷鳴,從天上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
天色突然間,就黑成了一片,明明還未至掌燈時分,卻已像足了夜里。
若生坐在條陳舊的小杌子上聽雨,有雨水沿著屋脊嘩啦啦地流淌,像一條湍急的奔流。
她雙手托腮,望著雨幕,喃喃自語起來:“爹爹該等急了�!�
出門之前,誰也沒有料到會耽擱到這個時辰。
好在眼下天色看著雖黑,卻到底還未黑透。
夏日的雨來得又大又急,歇得也快,再過一會,這陣雨小上一些,便啟程家去吧。
思忖間,身后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她立刻轉(zhuǎn)過頭去,道:“他今兒個一直未曾出府?”
蘇彧道:“下了雨,只怕就更不會出來。”
若生皺起了眉:“原想著有三表姐纏住了他是好事,可這般一來,卻不知道他何時才會再去那繡樓了�!�
如果真要再隔上半個月才去,那他們便也就有得等了。
他眺望著雨幕之外,聞言說:“依他的性子,只怕耐不住缺了這一回。”所以這半月之內(nèi),段承宗必定會去那一趟。
他說得篤定,若生也就安下心來。
永定伯府附近,有蘇彧的耳目。
從永定伯府到那座原本藏著雀奴的小宅子沿途,有蘇彧的人,也有若生的人,四下隱蔽著,靜候段承宗露面。
那座小宅子里,則留了個“車夫”。
至于那宅子里原先還有什么人,是如何處置的,蘇彧雖然未提,若生心里卻也隱約有數(shù)。
只是他不說,她自然也不問。
少頃,陣雨漸小,他們各自返身回家。扈秋娘卻暫且被若生留下來,照料雀奴。
臨行之際,若生叫住蘇彧,想了想,絮絮叮嚀了兩句路上小心,語氣里有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熟稔跟關(guān)切。
他隨口答應(yīng)著,垂下眼眸,卻正巧瞥見了她的耳墜子,像一泓碧水,映得她的耳垂,潔白無瑕,玉一般瑩潤。
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挑了起來。
可想想,又覺自己不知胡亂高興什么,勉強將笑意壓制下去,道:“有了消息,我會派人通知你�!�
……
但那消息送出去時,已是數(shù)日之后的事了。
第151章
二爺?shù)挠?xùn)誡
那是個傍晚,天色昏黃,隱隱夾雜著的幾抹橘色,漸漸燒了起來,烈火一般熊熊。
連二爺正站在庭院里訓(xùn)若生:“出門玩兒總不帶我,知道錯了嗎?”
明月堂里的丫鬟婆子見狀,皆悄無聲息地避開了去,只留他們父女倆在庭院里說話。
連二爺說完,也不等若生開口回答是知道錯了還是不知道,張嘴又說:“安安生生在家歇了幾日,又憋不住了吧?”
被他從木犀苑里拎來遛著玩兒的銅錢,呆在掛在樹梢上的雕花鳥籠里,唧唧咕咕學(xué)起了他說話。
“憋不住了——憋不住了——”
“你聽聽!快聽聽!銅錢都知道!”連二爺皺起眉頭,跳腳道。
若生無力扶額:“爹爹你好歹也留個空讓我說上一句�!�
“我怎么就不讓你說了?”連二爺撇撇嘴,“我不一直都在讓你說嗎?”可說完這句,他立即又念叨上了她前些日子晚歸的事來,口口聲聲說她連用飯的點都差點誤了,還有什么能記得的,委實不像話。
若生愈發(fā)無奈起來,可想想,的確是自己做的不對,就閉上了嘴不再言語,老老實實地聽著他說。
連二爺這話也多,滔滔不絕地說了大半天。
終于連銅錢也聽不下去了,撲棱著翅膀尖聲喊了句:“姑娘吉祥——姑娘吉祥——”
往常想叫它喊一聲來聽聽,總也不張嘴,這會莫名其妙地倒是喊上了。
若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連二爺氣得要捋袖子拔光它的毛,斥它拆自己的臺。討厭!
就在這時,綠蕉匆匆從廊下走了過來。
若生背對著她,一時未曾察覺。
連二爺卻是正巧看見,遂丟下銅錢不理,只沖綠蕉揚聲問:“開飯了?”
綠蕉腳步匆匆上前來,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笑著搖了搖頭。答:“回二爺?shù)脑�。只怕還得過上一會�!�
連二爺拍拍袖子,嘆口氣:“餓了�!毖粤T又轉(zhuǎn)身去面向庭前的樹,掃一眼鳥籠里的銅錢�!澳沭I不餓?我想吃八寶鴨了!”他明明在看銅錢,這話卻是同若生說的。
可若生這會,心思全擱在綠蕉身上,根本沒有顧到他。
底下的人。都自覺地避開了去,饒是金嬤嬤也陪在屋子里伺候朱氏。并不過來打擾他們父女,依綠蕉的性子自然就更加不敢胡亂靠近。是以綠蕉如果不是有要緊事需要向她回稟,此刻也不會過來。
稍稍避開了父親,若生便問綠蕉道:“出了何事?”
綠蕉從袖中掏出一物來。遞給了她。
她接過一看,卻是一枚方勝。
薄薄的一塊,輕飄飄的。
用的紙極輕薄。
若生小心翼翼將其展開來。低頭一掃,果然是蘇彧送來的信。
她蹙了蹙眉。飛快地將東西收了起來,問道:“什么時候送來的?”
“就是方才送來的,奴婢一接到手里,便來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