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二哥騎在馬背上,朗聲笑說,他要去前頭轉(zhuǎn)轉(zhuǎn)。
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的箭矢一般飛了出去。
轉(zhuǎn)眼工夫,駿馬同人,就都不見了。
二哥騎術(shù)好,誰也不擔(dān)心他,只當(dāng)他一會便會回來。
可過了片刻,他還未回來,大哥讓人去找,他就說他去。他也找到了二哥,那個磕破了腦袋,面上糊了鮮血的少年,躺在地上仿若已然死去。
他站在那看了兩眼,手腳冰涼,心里卻似乎有個人在笑,笑得那樣猖狂高興。
就在這時,地上的少年睜開了眼睛朝他望了過來。
他一驚,倉皇逃走。
回到眾人身邊,大哥問:“沒找到?”
他咽了口唾沫,搖頭說:“找到了,可二哥說過一會再回來�!�
大哥皺了下眉,旋即笑罵:“那臭小子,光顧著自個兒玩了!且隨他去吧!”
結(jié)果,誰也沒有立即去尋二哥。
這一耽擱,就又是大半個時辰。
大哥還不見人,終于覺得不對勁了,親自帶人去找,這才找到了那個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少年。
所有人都以為,二哥是在見過他之后很久,才出的事。
他見二哥還活著,亦慌張起來。
可大夫說,準(zhǔn)備后事,他又松了口氣。
誰曾想,閻王爺都追到腳后跟了,二哥他竟然活了下來。
他怕極了。
但二哥傻了,他似乎又沒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不過二哥竟然還記得見過他,他坐在床前,聽他那樣說著,駭?shù)妹嫒缤辽�,大哭起來�?br />
終究是年幼啊……
好在二哥竟然真將事情給瞞下了。
但他仍一直惴惴不安,且越長大便越不安。
有一回,他動了殺心,問二哥,還記不記得。
二哥瘋瘋癲癲的,握著串糖葫蘆蹲在廡廊下仰頭看他,蹙眉說:“記得什么?”
他一愣,隨后笑了起來,說:“沒什么�!鞭D(zhuǎn)身離去。
是以,他從來不知道,連二爺在他走后,望著他的背影,小聲嘀咕著一句話——
“老四是個傻子!明明讓我誰也不要說的,怎地自己又來問我了?害我差點說漏了嘴……”
第179章
絕望
一
然則即便不知道連二爺當(dāng)時的心思,連四爺在后來也還是悄悄試探過他兩回。這到底記不記得,只問一次,他這樣的人,終究不敢徹底放下心去。
可幾年前,他在連二爺床前痛哭流涕,又是賭咒又是發(fā)誓,捎帶著對連二爺哄著勸著不要將事情透露給旁人,以致于當(dāng)時還有些神志不清的連二爺見了,還只當(dāng)他是害怕所致,一口便應(yīng)承下來。
連二爺其實記得不大多,他只記得自己隱隱約約見過連四爺,但當(dāng)時是個什么樣的情況,自己怎么了,連四爺又是否真的在那里,他并不敢肯定。
但連四爺哭成那副模樣,他便在心里頭想,老四大抵是做了極壞的事。
云甄夫人時不時問他,可還記得那日發(fā)生的事。
他有心想說,可老四那般可憐,他又分明答應(yīng)了人家,這話就是想說也不能說了,所以他將事情徹底埋藏在了心底。
就是老四親自來問,他也是不能說的。
誰也不能告訴,這個“誰”里頭當(dāng)然也囊括了老四。
是以,連四爺后來反反復(fù)復(fù)問他,他也只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什么?
茫然的神情,自他眼中流露出來,半點也不顯虛假。
連四爺終于不再試探。
瘋瘋癲癲,像個頑童一般的兄長,并不足為懼。
連四爺沒有再將這事放在心上,慢慢的,似乎也就真的忘記了。
若不是先前自己突然從“追風(fēng)”馬背上摔了下來,那疼痛跟惶恐忽然涌上心頭,他只怕也不會想起那件陳舊的往事來。
歲月如梭。翻過一年又一年。
連四爺是真的將那件事給忘得差不多了。
他躺在病榻上,恍恍惚惚地想,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養(yǎng)的馬,他再清楚不過。
“追風(fēng)”怎么會突然發(fā)難,將他甩下馬背呢?
疑問一個接一個地涌上來,但他心里頭針扎似的難受,滿腦子一時間突然叫林氏的事全給塞滿了。旁的。竟是半點也再容不進(jìn)去。
他想要抬起手來,可吃力得緊,萬分艱難。
他想要坐起身來。身子卻不像是自己的。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有放聲大喊:“來人——快來人——”可嗓子里像是叫火燎過一樣,又干又疼,聲音啞得厲害。
喊得再響亮。也只像是“嘶嘶”的怪叫聲。
憤怒像是洪水一般席卷上他的心頭,他幾乎能聽見自己喉嚨里出血的聲音。“來人——”
可一旁伺候著的人,其實早就已經(jīng)到了他身旁,一連喊了也不知有幾聲“四爺”。
他卻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耳里,只兀自在那大喊來人。
小廝無法。轉(zhuǎn)身出去,急匆匆去喊人來。
若說連四爺聽不見了,他這耳朵分明沒有受傷;若說他是在夢魘。但他的雙眼分明又是睜著的。
事情太過詭譎,小廝駭?shù)靡荒樕n白。
須臾大夫跟在云甄夫人身后趕來。上前一看,皺著眉頭貼近連四爺?shù)亩淇状蠛傲艘宦暋八臓敗薄?br />
連四爺一愣,而后忽然憤怒地道:“我還沒有聾!”
大夫張皇后退兩步,退到了云甄夫人身旁。
云甄夫人蹙眉問:“這是怎么一回事?”
大夫搖了搖頭,斟酌著說:“小的也不清楚,只怕是心病……”
方才不論眾人如何動作說話,連四爺都像是恍若未聞,可他分明又是清醒著的,所以,他方才只怕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對外界不聞不問了。
“悲痛所致,這事并不罕見�!毖粤T,大夫小心翼翼地又補(bǔ)了一句。
云甄夫人蹙著的眉頭,就皺得愈發(fā)緊了起來。
她擺擺手,將眾人都給打發(fā)了出去。
連四爺側(cè)目看她,啞著嗓子問:“那賤婦呢?”
“縱然她不愿意留在你身邊,你用這樣的稱呼作踐她,也是不該�!痹普绶蛉顺谅曊f道。
連四爺嗤笑了聲,道:“倘若連她也不是賤婦,還有誰是?”
云甄夫人眉眼一沉,可瞥見他躺在病床上的模樣,這心又軟了下來,只是搖頭說:“強(qiáng)留也無用,倒不如就這么放了她去吧�!�
連四爺咬牙切齒地說:“我既沒死,她就理應(yīng)該在一旁侍疾!我若死了,她也合該守著我的靈位至死方休!”
“分家一事不必再提,我這便命人接你回府,好生休養(yǎng)。”云甄夫人無意再在林氏的事上同他糾纏,一來強(qiáng)留林氏在他身側(cè),難保林氏來日不會做出什么聳人聽聞的事;二來同為婦人,林氏的心思她雖不諒解,卻也明白,左右事已至此,權(quán)當(dāng)是緣分盡了吧。
連四爺聽到“分家”二字,倒也沒有再說林氏。
回了連家,總好過他留在外頭。
況且,他并不愿意認(rèn)命。
這傷今日不可治,難道明日也不可治,難道從今往后就都沒有治愈的機(jī)會了?
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
故而,能回連家,于他而言,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他暫且收了心思,不再去想林氏的事。
回到連家后,各房的人忙著來探望他,他亦沒有工夫再去多想別的。
他傷得重,連云甄夫人都折返回來了,府里的人自然也是都擔(dān)心得很。
這其中,最擔(dān)心的當(dāng)屬連二爺。
連四爺還未被云甄夫人接回來的時候,他便已經(jīng)在那追著若生拼命問了,老四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他往后還能不能再見老四?
若生猜到姑姑會接四叔回家,便安慰他,四叔一定會回來的。
可她爹不相信,總覺得連四爺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惶惶過了好幾天。
直到云甄夫人一行人打從外頭回來,使了人來給他送消息,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偷偷問若生:“我現(xiàn)在能不能去探望老四?”
若生毫不猶豫:“我陪著爹爹去看一看可好?”
連二爺沒有二話,立即拍板。
父女倆就一塊往四房去。
四房的東西都已經(jīng)搬得差不多了,連四爺重新入住的屋子,顯得異常冷清跟簡陋。
眼下這時候,眾人也顧不上重新布置。
連二爺眼里更是看不到這些,一到四房就要見連四爺。
可連四爺在屋子里,聽說是連二爺來了,卻突然愣住了。
良久,他才聲音艱澀地吩咐下去:“讓他進(jìn)來吧�!�
第180章
絕望
二
連四爺此時此刻,并不想見到連二爺。
自從他從馬上摔下來的那一天開始,那些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的往事,就都一一涌現(xiàn)了上來。
令他憂慮,令他害怕。
可闔府上下都知道連二爺同他素日親近,如今他受了傷,連二爺擔(dān)心之下,急急來探望他,再對不過。
他若是不愿意見人,那就顯得古怪了。
是以,連四爺就算心里頭再不愿,面上還是不能顯露。
他讓人請了連二爺進(jìn)來,自己則仍然無法動彈地躺在那,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帳子頂上繡著的花紋看。
一根根絲線,反復(fù)交錯,形成了繁復(fù)而絕美的圖案。
就像是命運(yùn),如同這帳子上繡著的花紋一般,復(fù)雜而難懂。
連四爺忍不住想,自己當(dāng)年害了二哥落馬受傷,而今輪到了自己,是不是命數(shù)?
這樣的念頭,無法遏制地從他腦海深處浮現(xiàn)出來。
一遍,又一遍,令他顫栗。
“老四!你疼不疼?”忽然,耳邊傳來一管熟悉的聲音。
連四爺心神一凜。
“老四,你不會說話了嗎?”連二爺見他不應(yīng)聲,急得差點要哭,扭頭{去看若生,“阿九,這可怎么辦?你四叔不會說話了!”
連四爺鐵青著臉。
在旁伺候著的婢女低垂著腦袋,趕忙解釋說:“二爺,四爺能說話�!�
連四爺驀然發(fā)火:“滾出去!”
婢女身子一抖。自知惹了他不高興,也不敢辯駁,只低著頭飛快退了下去。
連二爺則松了口氣,拍了自己心口兩下,說:“幸好……幸好……”
“勞二哥來看我,且回去吧,莫要沾了晦氣�!边B四爺歪著頭看他,聲音低低地說了一句。
“老四……”連二爺嘴巴一癟,眼角已經(jīng)帶上了淚光。
“二哥快走吧——”連四爺卻是眼皮直跳,忍不住直接出聲催促他離去。
若生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緊了緊。而后抬起,輕拍了拍父親的背。
依她所見,連四爺?shù)木�,遠(yuǎn)比她所預(yù)料的要好得多了。
父親為他傷心。未免不值。
可連二爺卻不想立刻就走。但他顯然也敏銳地覺察出來。連四爺似乎有些不大愿意見著自己,這話就不敢說了,只將嘴巴閉得嚴(yán)嚴(yán)實實。用擔(dān)憂地目光望著他。
然而只是這樣看著,連四爺胸腔里的那顆心就狂跳起來。
一下又一下,跳得他骨頭都在震動,疼得令人哆嗦。
他忙道:“我乏了,二哥回去吧!”
連二爺本就在憂心他的傷情,聞言便立即點頭說:“我走,我這就走,你好好休息,不要害怕……”
言罷,他小心地拽了拽若生的衣袖,壓低聲音說:“老四要睡了,我們走吧�!�
若生應(yīng)了個“是”。
連四爺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而后喊人:“來、來人……倒水……”
就守在一扇屏風(fēng)后頭的婢女聽見了,立刻轉(zhuǎn)過身來,要上前去沏茶。
若生便施施然橫手一攔,道:“不用,我去�!�
她是連四爺?shù)沼H的侄女,府里的人又都知道她自幼喜歡這位四叔比父親還多,見狀便也就隨她去了。
連四爺卻在這一瞬間,想起了死去的老吳來。
老吳跟了他也有些年頭了,刀口舔血的活也沒少干,可才跟著若生出了一趟遠(yuǎn)門,回來就只剩下了一堆灰。
他莫名恐懼起來,雙目睜大,連聲說:“不用,不用你阿九,你快隨二哥回去吧!”
若生卻已走至桌案旁,提起青花的茶壺,沏了一盞。
他有傷在身,不能沾的東西多,這茶壺里裝著的,只是白水。
溫?zé)岬�,正好�?br />
若生雙手捧著茶碗,送到了他邊上,小聲說:“四叔,水�!�
連二爺站在幾步開外,也喊:“阿九你仔細(xì)著些!別灑了!”
“四叔?”若生將茶碗送到了他嘴邊。
連四爺?shù)纳碜樱乱庾R地往身后軟墊陷了下去。
他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將手給舉了起來,伸手要接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