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光著頭,穿身木蘭色僧衣,以青黑“點凈”。
是個和尚。
瞧著年歲不大,瘦瘦的,套在寬松的僧衣里,愈發(fā)顯得伶仃單薄,像個半大孩子。見著二人,他合掌唱了聲佛號,喚了句“施主”,道:“林間道雜,不熟悉林子的人若是進去了,恐要迷路�!�
這是在提點他們沒事不要瞎跑,萬一找不著路了可不好。
若生亦念了句佛號。道了句多謝,示意知道了。
蘇彧卻一直沒有做聲。
少年僧人垂著眼簾,雙手合十,越過二人向前走去。山風越來越冷,林子里枝葉繁密,光線黯淡,狹窄的羊腸小徑愈發(fā)顯得蜿蜒幽長。
靜了片刻。蘇彧忽道:“他頭上沒有戒疤�!�
若生微微一愣。
他說:“你看他可眼熟?”
若生聞言。換上了一副愁眉苦臉:“我見誰都不眼熟�!背四恪匀贿@最后三個字,她只敢在心里默默念叨,說是決計不敢這么說給他聽的。
而且。“我并不認得出家人�!�
蘇彧卻笑了起來,在風聲里不緊不慢地道:“人你忘了,但平州望湖鎮(zhèn)的那件案子你應(yīng)當還記得�!�
“這倒是記得�!比羯h首。
平州一行,讓她找到了雀奴的蹤跡。也讓她和蘇彧熟悉了起來,從此世上多了個知道她根基底細的人。再不用事事藏著掖著,憋出毛病好歹來。
是以當時在平州遭遇過的事,她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蘇彧一提,她便想了起來。再一想方才瞧見的那個少年僧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雖然就是平平常常的眉眼五官。但合在一塊兒長得也不錯,不輸蘇彧多少。心里朦朦朧朧有了點印象。
她猶猶豫豫開了口:“青娘的兒子?”
思來想去,他們在平州時遇到過的人里同方才那小僧年歲差不多的,似乎也只有那一個。
貨郎抓到后,青娘一個沒想開,自盡了。
青娘的兒子也就沒了蹤影。
蘇彧點了點頭:“叫長生。”
他記得,且記得清楚。
若生卻是不大記得人的,見他點頭,忍不住蹙起了眉頭:“他怎么成了和尚?而且還到了京城半山寺?”平州距離京城雖然不是天南地北的遠法,可這一走那也就是背井離鄉(xiāng)的事,要是出來討生活的也就罷了,可這剃度出家?
出家在哪不是出?
大胤各地哪沒有寺院?
半山寺的香火,也不是鼎盛的,他總不能是打從平州慕名來這出家的。
“不過平州到底是傷心地,他呆不住也在理。”思忖著,若生忍不住感慨了句。
蘇彧道:“他入寺時間尚短,是以頭上連一枚清心香疤也無�!比舨皇翘幪幠軐ι希瑑H憑一張面孔,他也不敢胡亂斷定他們方才所見之人就是平州望湖鎮(zhèn)上見過的少年郎。
他望向眼前的石佛,神色微沉。
若生這時候卻想起了一件事來,不由得心神一凜,輕聲道:“他方才……沒有認出你我……”
她一貫記不清人的長相,名字對不上臉,何況長生于她原就是個沒見過兩面的人,不記得他太正常。
但距離他們平州一行,日子并不久遠,長生沒了頭發(fā)頂著個光禿禿的腦袋,蘇彧尚能一眼便認出來,她和蘇彧穿著常服,并無大變化,他難道見著了便半點不覺眼熟?
這不對勁呀!
難不成這人也同她似的,記不得人?
若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蘇彧說:“走吧,起風了。”
山里風大,天黑得似乎也早些。如今還是晝長夜短的時候,但半山寺上空的天,黑得比往常要早上不少,加上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檀香,清冷之意倏忽便襲上了心頭。
慕靖瑤咋呼著風冷,讓人給自己取披風來。
蘇彧捧著茶杯,慢條斯理說:“嫌風冷就回房�!�
“五哥!”賀咸連忙喊了他一聲,一臉的恨鐵不成鋼,眼神再明白不過——別搗亂!好容易齊齊出來一趟,高高興興圍坐在院里吃茶,這人回了房,他怎么辦?到底沒成親呢,總不能跟著她往屋子里跑。
他催蘇彧:“五哥先回,我過會便來�!�
蘇彧瞥他一眼:“我可沒說要走�!�
“五哥,阿九先前似有話同你說。”慕靖瑤接過婢女遞過來的披風,笑瞇瞇的,聲音不輕不重說了一句。
蘇彧便把手中茶杯往石桌上輕輕一頓,站起身來扭頭走了。
賀咸坐在那,看著他的背影暗暗磨牙。
“你呀……”慕靖瑤一拍他的肩頭,笑得前俯后仰,“五哥這人你得順毛捋�!�
賀咸小聲嘟囔:“他是猴子啊他,還順毛捋�!闭f著卻又笑了起來,湊上前去夸慕靖瑤,“還是你厲害!”
慕靖瑤雙手托腮,低頭把唇往茶杯上湊。
不遠處伺候著的丫鬟見狀垂下了眼,姑娘你就算沒有胳膊你也還有奴婢啊!哪能這么吃茶!
賀咸卻泰然自若地伸出手替她端起了茶盞。
慕靖瑤淺啜了一口,笑吟吟說:“不是我厲害,是阿九厲害�!�
第226章
邪門
賀咸一時沒聽明白,有心想問,慕靖瑤卻又不吱聲了,他只好也不問,把疑惑混茶,一口咽了下去。
暮色四合,天邊漸漸只剩下一線藍,似乎眨眼功夫就能消失。
風則是越吹越大,越吹越?jīng)觥H概粤四骄脯庨_的藥丸,白日里又是燒香又是爬山的,也是吃力,暈乎乎睡過去了。
蘇彧到若生那時,若生正使人關(guān)了門,自己腳步輕輕地從門里出來,走到昏暗的天光底下幽幽長嘆了一口氣。聲音不輕,蘇彧恰巧聽見了,眉一挑,話已出了口:“嘆什么氣?”
“高興的�!比羯ь^,見是他,笑了笑回答了句。
旁人不清楚若生跟雀奴的事,蘇彧卻是知道的,聞言便也猜出了兩分,說:“她終于待見你了?”
若生皺皺眉頭:“好好說話!”
他滿不在意地走上前來,往她跟前一站:“好好說這意思難道便不同了?”
說出花來,不還是這么個話?
若生拿他沒法子,只能由得他去,左右不至于叫他氣死。
蘇彧見她不吭聲了,斂目一想,也不知上哪兒突然掏出一只素緞荷包來,朝她遞了過去。
“里頭是什么?”若生怔了怔,看看四周,將荷包雙手接了過來。
蘇彧努努嘴示意她打開,不言語。
她只好低頭把荷包口子上的系帶給解開來,探眼往里頭看去,“你一大老爺們,出門還帶糖……”
“就好這口不行?”蘇彧一臉的理所當然。
若生失笑:“行行,當然行。”口氣跟哄她爹時的差不多。
他雙手抱胸。往廊柱上一靠,懶洋洋道:“不吃還我。”
若生抓起一粒往嘴里塞,甜得發(fā)膩,幸好也不算難吃。她小心翼翼瞅瞅蘇彧,到底不敢說這糖太甜,孩童口味,只將袋子系緊。把一荷包的糖塞還給了他。而后終于問道:“你這會過來,可是有什么事?”
“沒什么事,閑逛而已。”蘇彧搖了搖頭。
方才慕靖瑤說的話。他并不相信,他白日里又不是沒見過若生,何況若生如果真的有話同他說,早該來說了。怎么會等著慕靖瑤突然想起才告訴他?
她跟賀咸一樣,都是想支開他罷了。
全都以為他不明白。其實他心里跟明鏡似的。
蘇彧的聲音還是懶洋洋的,神色也懶散起來,嘴里說的話倒很正經(jīng):“你上輩子遇見她時,她已經(jīng)十五歲。一個人在外走動多了,心性同如今勢必迥異;這一次你早了幾年讓她掙脫困境,恐怕她的性子。再也不會長成你過去熟悉的模樣。”
若生嘆口氣,她心里何嘗不明白。
她的聲音里卻還是帶了點苦:“那也是雀奴。不管長成什么樣,都是雀奴。”
更何況,她也不是過去的雀奴所認得的那個連若生了。
二人說著話,漸漸并肩往外頭走去。
若生想起自己白日里原要問他,結(jié)果叫那個似是長生的少年僧人突然出現(xiàn)給攪黃了的話,便又問了一遍。蘇彧辦事雖不按常理出牌,但事事都有講究,他突然跟著賀咸一起來了半山寺,八成還有別的緣由。
別說,他先前也的確提了句“順道”。
倆人行至外邊,空氣里彌漫著的幽幽檀香仿佛濃郁了些,循著風,幾乎可以辨別香氣傳來的方向。
若生側(cè)目看了一眼,認出來那是供了大佛金身的大殿方向。
“早些時候,我曾同你提過一句,京城里怕是不太平,你可還記得?”蘇彧的話音微微沉了沉,少了幾分清越,多了些許冷凝。
若生有些生疑:“京里近些日子,似乎并沒什么不太平的事。”
于她而言,千重園里出的事,就是近些時候最不太平的破事了。
至于京里,一群人該吃吃該喝喝,該鬧騰照舊鬧騰,人情往來,辦宴走動,同往常瞧不出什么差別來。
蘇彧仰頭看向天幕,聲音愈沉:“上頭的人照過太平日子,底下的不太平,委實太過不起眼。若非忍冬提了一回,恐怕我也不會發(fā)現(xiàn)。”
夜色漸濃,天上的點點星光卻還黯淡著,明月高懸,清輝卻冷。
他的聲音回旋在耳畔,亦冰涼涼的。
若生叫他說得身上發(fā)寒,忍不住掖了掖衣領(lǐng),心頭猶疑則是更盛,問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言罷,她卻想起他是趕著休沐的日子,跟著賀咸一道來的半山寺,這里頭多多少少沒準有那么一丁點是因為她也在……思及此,她心里頭莫名甜絲絲的,倒有些令她自己面紅起來。
好在天色暗,她一張臉就是紅成了猴屁股,也沒人瞧得清。
但仔細一想,就不難想明白,他所說的那些不太平,恐怕至今沒有叫上頭放在眼里,放在心上。
是他自己想要細查。
她盯著他衣擺上繡著的紋樣看,因為天黑,顯得模模糊糊的,也看不清楚是什么,可若生看得很專注。
“京里這段日子,陸陸續(xù)續(xù)一共不見了十三個孩子。”蘇彧閉上了眼睛。
若生大驚失色:“十三個?這還不是要了命的大事?”
可這么大的事,如果不是眼下蘇彧提起,她根本連耳聞也不曾。
蘇彧沉默了片刻,道:“十三個乞兒�!�
若生聞言,也跟著沉默了。
他卻忽然輕笑了一聲,笑里又隱含悵然,那樣空那樣涼:“是不是,這不太平,委實不起眼?”
若生無話可駁,只能繼續(xù)沉默。
“忍冬無意間提了一回,說是有群早前總在附近出沒的小乞兒人數(shù)越來越少,不知都上哪兒去了�!碧K彧道,“我原沒當回事,可后來忍冬又提了一次,說是一個也見不著了。”
若生聞言,本想說沒準是換了地方呆,畢竟乞兒的日子朝不保夕,原也沒什么固定呆的地方。
可轉(zhuǎn)念一想,她便知這話說了白說,她能想到的事,蘇彧難道還能想不到嗎?
果不其然蘇彧全已暗中查過了一遍,才認定事情是真的不對勁。
他苦笑了下:“但二十來天前,事情突然又平靜了下來,直至如今,未有人失蹤�!�
若生琢磨了下,有些心驚肉跳:“邪門了,那些不見了的孩子也都再未曾出現(xiàn)過?”
蘇彧搖頭:“再沒有出現(xiàn)過,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第227章
胡謅
暮夏初秋的夜里,若生聽著蘇彧說的話,漸漸聽出了一身的寒意來。人好死賴活的,終歸有血有肉有筋骨,死了皮囊也還在,怎么可能突然之間就消失不見了呢。
蘇彧走后,她踱著步子回了房,面上神色有些心不在焉的。
扈秋娘喊她,她也像是沒聽見,過了好一會才長長吐出了一口氣來,往床沿上一坐,輕聲道:“歇著去吧�!�
“姑娘可是在擔心雀奴?”扈秋娘上前來伺候她脫鞋,脫了一只,忍不住也輕輕問了一句,然后說,“奴婢瞧著她今兒個精神已是見好,在此地靜養(yǎng)上些許日子,想必就能好利索了�!�
不管是身上,還是心里頭。
佛祖菩薩日日看著,怎么也好了。
若生卻搖了搖頭,似是想笑一笑,這笑意未及唇畔又飛快淡了下去:“倒不是擔心她。”
扈秋娘仰頭看她,望著她弧度優(yōu)美的下頜眨了眨眼:“姑娘心里有事切莫藏著,憋出了病來可不好�!�
若生抬抬腳,也不用她來脫,自己抖了兩下將另一只腳上的繡鞋給抖了下去,將腿收了上去,盤腿坐下,終是露出了兩分笑意來:“沒什么事,有事我定然不瞞著你,快去歇著吧,明兒個還得早起�!�
打發(fā)了扈秋娘下去,她自個兒卻沒能立刻便入眠。
她在想蘇彧臨走前說的那兩句話,反反復(fù)復(fù)地想,心里亂糟糟的。
那十三個突然之間失去了蹤影的孩子,除了都是無父無母的乞兒外,還有一個共通之處--
他們都曾來過半山半山寺的香火不是鼎盛的。但寺里的日子過得也不算清苦,小乞兒們來一回,要些吃的,上寺院后山摘些野果,總不落空。
這原本是我佛慈悲,是好事,可如今碰上了小乞兒們失蹤的事。就莫名顯得有些不對勁起來。
“唉……”若生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宿。才終于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及至翌日,天色將明未明,她已然醒轉(zhuǎn)。饒是眼睛仍帶些惺忪,掀了被子下地轉(zhuǎn)個身,睡意便也就消得差不多。
也不用誰伺候,她自顧自尋了件外衫披上。散著頭發(fā)就推門出去,往隔壁雀奴房里去了。
她這回上山。帶了扈秋娘也帶了綠蕉。
綠蕉夜里陪著她,扈秋娘就被她趕去伺候了雀奴。
眼下她伸手一推門,扈秋娘耳朵尖聽見動靜就睜開了眼,一翻身人已筆挺地站在了地上。再一轉(zhuǎn)頭銳利的目光便已落在了若生身上。
她跟著若生久了,把若生的身量模樣走路的動靜姿勢都摸得倍兒清楚,天色還沒亮透。朦朦朧朧的一眼看過去,她就將若生給認了出來。立即訝然道:“姑娘您怎么……這會便過來了?”
若生豎起一根手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扈秋娘只得抿緊了嘴。
若生壓低了聲音吐出幾個字:“我進去瞧瞧她�!毖粤T擺一擺手,示意她躺著去,不必搭理自己。
扈秋娘沒了法子,只好聽從,回去歇著。
若生滿意了,輕手輕腳往里屋走,就著黎明時分的微光朝床鋪走去。
走至床前,她屏息彎腰去看雀奴,烏鴉鴉一把長發(fā)從肩頭滑落,遮去了她半張雪白的面孔。
床上睡著的人,猛然尖叫了聲。
若生也是一驚,趔趄著往后退去。
扈秋娘更是拔腳就往里頭沖,不等她站穩(wěn),先瞧見了若生的背影,猝不及防也是差點嚇了一跳。
好在天黑得快,至亮了也是亮得飛快。
不過轉(zhuǎn)眼,透過窗欞的微光便愈發(fā)泛起白來,屋中光線大亮,床上的雀奴也終于看清楚了若生,瞪大雙眼張張嘴說不上話來。
若生望著她,面面相覷,忽然大笑起來,聲音清脆,快樂得緊:“你方才是拿我當鬼了?”
雀奴啞然,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若生倒莫名心情松快,雙手探到后腦,抓起密密一把發(fā),纖指挑了挑,分成三把,三兩下便編成了條大辮子,扭頭朝扈秋娘要彩繩。
扈秋娘一愣,隨后應(yīng)了聲“噯”,匆匆下去尋了根彩繩來為她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