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她最后一次見到這花。還是十幾年前的事。
大抵是長于霜雪之中的緣故,躑躅花幾乎沒有香味。
“躑躅花開得少,即便在東夷境內(nèi)。近年也不能稱之為常見�!痹普绶蛉寺龑⑾蛔雍仙�,別開了眼,“依他們的本事,恐怕沒有法子拿到煉制好的成藥�!�
她丟開了匣子。聲音冰冷:“這事情還真是蹊蹺�!倍笸蝗辉掍h一轉(zhuǎn),她看向竇媽媽道�!皫颐フ埬郊依蠣斪觼硪惶恕!�
竇媽媽連忙答應(yīng)了一聲,將將要退下,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稟,急急忙忙又補了句:“夫人。三姑娘說她打從今兒個起便在千重園住下了�!�
云甄夫人便想起方才若生說的話來,還有她鎮(zhèn)定堅決的目光,說:“由得她去吧。”
她一貫相信自己。不愿意相信旁人,可這種時候。她只要清醒著想一想,便不敢全然相信自己。眼下還好,可一旦等到躑躅花的癮上來,難保她不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若生年紀(jì)雖小,但這些日子做的事說的話,她全看在眼里,是個有分寸,行事堅決果敢的孩子。
旁人不能信,這個她看著長大的孩子,總歸是能信的。
云甄夫人道:“就安排她在東次間住下�!�
竇媽媽應(yīng)個是,這才退了下去。事后她去見若生,將云甄夫人的吩咐稟了一遍。
若生站在堆藏?zé)熃z的屋子里,聞言忍不住問道:“姑姑是打從什么時候開始不離煙的?”
這間屋子其實不大,當(dāng)初也不知是造了做什么用的,里頭只搭了些架子,由南自北,整整齊齊,井然有序,架子上擺著一只只匣子,里頭或裝著煙絲,或裝著各色煙桿。若生自從進門,一雙眼睛就再沒有從架子上挪開過。
“姑娘不知道,已有許多年了。”竇媽媽也站到了架子跟前,一排排看過去,想起了往事來,“夫人年輕時受了傷,沒養(yǎng)好,落下了病根,時不時就要難受上一陣,一宿一宿的睡不著,到了白日里哪里還能有精神?可當(dāng)時,幾位爺年紀(jì)都還不大,遇上事還得夫人拿主意,是以夫人這每日里是忙得團團轉(zhuǎn),沒有精神也要強打起精神來,漸漸的便染上了這毛病。”
竇媽媽苦笑:“何況,夫人心里頭苦悶著呢�!�
若生一怔,待要詢問,竇媽媽已是噤聲不說了。
“這么著,將這些都燒了吧�!膘o默了片刻后,若生發(fā)了話,“還有那些個人,留著也沒有益處,全打發(fā)了吧�!�
不等竇媽媽說話,她又道:“罷了,還是先等一等,我親自去同姑姑說上一聲再動�!�
她收斂心神,重新去見了云甄夫人,將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說了。
云甄夫人此刻看著精神還好,若不是若生先前已經(jīng)知道了躑躅花的事,只怕也想不到那些地方去。
聽完她的話,云甄夫人一句話未問,悉數(shù)應(yīng)允。
若生心下稍安。
掌燈時分,她和竇媽媽已讓人將東西都歸攏起來,挖個坑,燒了再埋上,半點也沒留下。至于千重園里養(yǎng)著的那些人,趕明兒便全部打發(fā)掉。
一切都在悄無聲息地進行著,連家四處全沒驚動,只連二爺晚飯前去木犀苑尋若生,沒遇上人,聽說是住進了千重園,氣得跳腳,要來質(zhì)問她為何偷偷摸摸的,也不告訴自己。
若生只得告訴他,姑姑病了。
今夜千重園里沒有大動靜,到了明日就瞞不住人了。
忽然之間,一群人全被打發(fā)了,任憑誰知道了都要猜上一猜云甄夫人怎么了。若生思來想去,覺得不如索性就說是病了要靜養(yǎng)。
連二爺很擔(dān)心,鬧著也要住進去照料云甄夫人。
若生看一眼廊下的燈,聲音穩(wěn)穩(wěn)地道:“母親怎么辦?”
朱氏的肚子已經(jīng)很大,開始行動不便了。
連二爺遲疑了,訥訥道:“我都不放心�!�
“您顧著母親先,姑姑這邊有我呢。”若生拍著胸脯道,“您不放心別人,難道還不放心我?”
連二爺覷她一眼,默默別開了臉:“勉勉強強算是放心吧……”
第263章
發(fā)作
若生也跟著別了別臉,對上他的視線,道:“勉勉強強,那也還是放了心了,您回去照顧母親要緊。要真是不放心,等趕明兒天亮了您再過來可好?您白日里來,我定不趕您回去�!�
連二爺原不滿意,直至聽了后半截話,這才點了點頭,說了句成吧,而后追著她叮嚀了大段恐怕連他自己也不大明白的話,說得口干舌燥,方才罷休,自回明月堂去了。臨行之際還不忘提,明日天一亮他便過來,她若說話不算話,就是小貓兒小狗兒。
若生一邊聽一邊點頭,一句多的也不敢說,只喏喏應(yīng)是,總算哄了他回去。
人走后,綠蕉也終于得了機會來驗若生的傷。
白日里,若生失足跌了一跤,但她自己沒有在意,也沒那心思在意,結(jié)果到了這時候夜深人靜了,才覺察出痛來。綠蕉小心翼翼為她挽起褲管,只看一眼,就急了,又是心疼又是擔(dān)憂,連聲說:“這都青了,剛摔的時候得多疼,姑娘您怎么一聲也不吭呢……”一面拿出藥膏來,取了黃豆粒大小的一顆,想下手去涂又恐她疼,踟躕著不敢動作。
若生失笑,嗔她:“怕什么,只管涂,我不怕疼�!�
綠蕉抿著嘴角看她一眼,嘆口氣,到底沒奈何下手涂上了淤青處。
若生倒吸了口冷氣。
說不疼,還是疼的。
綠蕉沒好氣:“皮都蹭破了,真不用請個大夫來瞧瞧?”
“就跌了一跤哪里需要請大夫。”若生搖搖頭說了一句,轉(zhuǎn)念卻想起另外一件事來,不覺問道,“慕家老爺子可是來過了?”
綠蕉道:“還未曾,聽說慕老爺子出門會友去了,得后日才能回來�!�
若生聞言深覺遺憾,沉默了半響,說了句:“著實不巧�!�
兩日工夫,說長不長。說短委實也不短,誰也說不好這里頭會出什么變故。
她心下不安,卻沒法子,連氣也沒精神嘆了。尋常大夫不頂用。太醫(yī)院里的那些個或許有用,但眼下這種時候并非人人都可信任,能請動慕家老爺子,是最好也最穩(wěn)妥的法子。
只可惜,如今人不在。
若生越想越覺得心里沒底。正要說話,冷不防外頭簾子一掀,竇媽媽連通傳也顧不得,閃身走了進來,沉聲說:“三姑娘,發(fā)作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若生聽懂了。
她當(dāng)即站直了身子,趿拉著鞋子就要往外走。
窗子外沙沙一陣響動,不及眾人反應(yīng),轉(zhuǎn)眼間已成瓢潑之勢。若生推門而出。迎面打來的雨珠又冰又冷,凍得人一個激靈。
夜色愈黑,周遭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檐下的防風(fēng)燈光亮漸微,慢慢的也不頂事了。廊下濕漉漉的,她一腳踩上去,鞋面就被打濕了大半。
這場秋日疾雨來勢洶洶,不比盛夏時節(jié)的雨勢小,雨水打在地上,激蕩起一層又一層的雨幕。白茫茫的,像是山間瀑布。
若生深一腳淺一腳,前行的速度卻并未放慢。
竇媽媽打著傘,牢牢跟在她身側(cè)�?稍诤烙觊g,這般油紙傘顯得尤為得單薄,似乎不堪一擊。
雨勢不收,傘也打不住。
風(fēng)亦大,吹得人身上的衣裳獵獵作響,像站在山巒頂峰。一個不慎就會失足跌落深淵。
云甄夫人躑躅花的癮,也如同這場風(fēng)雨一樣,兇猛而難以預(yù)料。
她發(fā)了大火,要人去取煙來,可煙早被燒了個干凈,如今再找,連渣也沒有,誰能給她取得出來�?稍普绶蛉藚s像是不記得這件事了一般,只說要,旁人一概不提。
若生進門時,她已摔了一盞紫砂壺,轉(zhuǎn)眼間又摔了副盤玩多日的手串,繩子一斷,珠子噼里啪啦落地,四處亂滾。
一屋子的人,皆噤若寒蟬。
珠子滾啊滾,滾到了若生腳畔。
鞋履沾了水,濕噠噠的,珠子滾到水痕里,也變得濕噠噠的,像是淚做的。
若生深吸口氣,把手一揚,沉聲道:“來人拿繩子來!”
“放肆!”云甄夫人喘著粗氣拍桌子。
若生握緊了拳頭也咚咚咚地砸桌子:“還不快去!”
底下的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一個接一個地跑出去尋東西。
“阿九!”云甄夫人急急喊了一聲,突然口氣一變,軟和下來,“只要一點,一點就夠了……”
若生聽得心驚肉跳,當(dāng)下臉色大變。
她何嘗見過這樣的姑姑!
“竇媽媽!”厲喝一聲,她扭頭就走,未及出門,眼眶里已有淚水溢出,低頭抬手一拭,以袖掩面,飛快走至廊下。她受不住姑姑那樣說話,生怕自己一時心軟鑄成大錯,只得先行避開。
片刻后,若生收斂心神重新入內(nèi),云甄夫人已被束住了手腳。
一旦失控,她保不齊會傷到自己,憑她的功夫,丫鬟婆子想攔可也攔不住,只能捆起來了事。
但戒癮之難遠不是這些——
折騰到夜半時分,云甄夫人開始高熱不退。
兩頰酡紅,像是吃醉了酒的人,渾身冒冷汗。意識一會迷糊一會清醒,未曾進食,卻一直作嘔。
竇媽媽煞白著臉,低喃:“偏生慕老爺子人不在京中,這可怎么是好……”
若生皺眉聽著,忽然心念一動有了主意。
慕老爺子不在家中,可慕靖瑤在呀!
雖是夜深人靜疾雨大作,但若生和慕靖瑤私交甚好,自有來往的法子,她咬一咬牙,讓人磨墨手書了一封連夜送去給慕靖瑤。
也是巧,雨聲大,慕靖瑤念著自己新辟的那一小塊藥圃,大半夜的披衣起身打了傘要出門,前腳準(zhǔn)備走,后腳就接到了若生的急件。
夜色深濃,她甫一見信,唬了一跳,連忙展開來看,看過蹙起了眉頭。
戒癮不能強戒,需逐步而行。
若生和竇媽媽也都知道這個理。雖則若生才知道這事,但竇媽媽早有察覺,是以前些日子就已在留意減少云甄夫人平素的煙絲用量。
所以照理來說,縱然云甄夫人身子不適,也不該這般嚴重。
慕靖瑤低頭看著若生潦草的字跡,眉頭愈皺愈緊。
……只怕還是云甄夫人底子虛,禁不住了。
第264章
擔(dān)憂
細思片刻,慕靖瑤將手中花箋一攥,站起身來吩咐后頭站著的婢女道:“掌燈。”
婢女連忙答應(yīng)一聲,去執(zhí)了只燈籠。
主仆二人便就著夜色匆匆忙忙去了藥房。
慕靖瑤心中有了數(shù),下手便也就毫不遲疑,一排排抽屜依次打開關(guān)上,片刻后她便抓好了三服藥,用桑皮紙一裹,將藥方安置于上方,取了紙繩來捆扎妥當(dāng),留個活扣遞給婢女,道:“命人速速送去!”
婢女應(yīng)是,正要走,她忽然心中一動,遂出聲將人喊住,又另取了一只細頸小瓷瓶出來同方才抓好的藥放到了一塊兒,這才輕輕頷首讓婢女退下。
然而雨夜天色暗沉,縱使諸人心中焦急,這一來一回,仍是費了不少工夫。
東西送到若生手上的時候,已是后半夜了。
云甄夫人高熱不散,吐了一回,好在昏沉沉睡去后倒是平靜了些。
若生連屋子也不得空回,就松垮垮披著身外衫站在廊下,就著防風(fēng)燈的微光低頭看信,捏著信紙的手指冰涼涼,像是要被夜雨帶來的寒氣凍僵。
“嘩啦啦”的雨聲里,她長長吁了一口氣。
適逢竇媽媽出來,她便將手里捆扎好的藥包遞了過去:“照著方子上寫的讓人拿下去煎了吧。”
“是�!备]媽媽接過,遲疑著,還是問了一句,“這藥方,不知姑娘是從何處得來的?”
若生聞言,在廊下微光中淡淡笑了下,輕聲道:“媽媽只管放心,這藥是從慕家求的。曼曼姐自幼跟著慕老爺子研習(xí)醫(yī)術(shù),加之天分過人。她的醫(yī)術(shù)遠勝坊間尋常大夫�!�
昏暗中,若生的眸光很亮,聲音雖輕卻也堅定,竇媽媽聽罷放了心,抓著藥包下去了。
若生目送她遠去,攏了攏身上衣裳,轉(zhuǎn)身推門走了進去。
行至床邊。她喚了一聲“姑姑”。帳子里卻并無回音。
云甄夫人尚未清醒。
若生抿了抿唇,伸手撩起帳子一角掛在了床柱銅鉤上,而后彎腰俯身掏出慕靖瑤著人送來的小瓷瓶。拔去堵住口子的木塞,倒了兩粒藥丸在掌心里。
少女的手掌單薄而白凈,指骨纖細卻并不過分無力。
朱紅色的丸藥不過比珍珠米大些,在她掌心里滴溜溜地打著轉(zhuǎn)。發(fā)出極淡的清香。
若生扶起姑姑的頭,將藥丸喂了進去。
云甄夫人半寐半醒。忽然睜開了半只眼,從眼角余光里瞥了她一眼。
“姑姑?”若生輕輕喊了一聲,見她又將眼睛閉上了,便也沒有繼續(xù)做聲。只扶她重新躺好,掖了掖被角,于床沿坐定。背靠著床柱闔眼養(yǎng)起了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竇媽媽端著煎好的藥走了進來。
若生本就未敢睡沉。覺淺,一聽見動靜便睜大了眼睛,起身將藥碗給接了過來。這回,她終于將云甄夫人給叫醒了,一勺勺將藥給喂完,這才松了口氣。
將近丑時三刻,云甄夫人的燒也退了。
睡夢中,她一直緊蹙的眉頭也重新舒展開來,呼吸聲逐漸平穩(wěn)。
若生守了一夜,及至天色將明,才在竇媽媽的再三催促下回房休息去了,但她心里掛著事,哪里睡得安生,囫圇覺是沒指望了,便只好勉勉強強躺了兩個時辰。
眼看著窗外天色一點點變得透亮,她就揉揉惺忪眼角爬了起來。
正好,她前腳才洗漱妥當(dāng)更了衣,后腳她爹就來了。
一見她,他便懊惱地道:“睡遲了�!�
昨兒個夜里他說今天天一亮就來千重園,不想睜開眼時,天色就已然大亮。
連二爺嘟噥了兩句后,抓著她開始問起云甄夫人的“病情”:“阿姐怎么樣了?”
“已經(jīng)好多了�!比羯笱苤�,話鋒一轉(zhuǎn),問道,“您用飯了嗎?”
連二爺?shù)溃骸艾F(xiàn)下是用飯的時候嗎?”
若生正色說:“飯總是要用的,沒得回頭您再病了�!�
連二爺揮了揮手:“我身強體健好著呢,你別擔(dān)心�!�
“那您先去用飯?”若生半哄半勸,只管往飯上說。
連二爺“噯”了一聲,像是沒了法子:“得得得,我這就去。”說完,他像是才想起來,轉(zhuǎn)過臉面向她問道:“阿姐用飯了嗎?你用了嗎?”
若生點點頭。
他這才轉(zhuǎn)身走了。
若生便去了姑姑那,和竇媽媽說得想個法子攔一攔她爹。
她爹白長一副人高馬大樣,可禁不住嚇,姑姑現(xiàn)在的樣子,叫他瞧見了并無好事。
竇媽媽也說對,然則倆人一塊兒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么好由頭能不叫他來。
病不好,他惦記著,自然是想見人的。
假說病好了,那他更是想見了。
這時候,內(nèi)室里有了響動。
若生和竇媽媽對視一眼,均匆匆拔腳往里走去,片刻不停,一徑走至床邊才頓足站定。
云甄夫人自帳子后露出半張蒼白面孔來,原本秾艷的眉眼變得寡淡而郁郁。
她先看了若生一眼,后望向竇媽媽,說:“阿九留下�!�
竇媽媽一怔,旋即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云甄夫人重新看向了若生,啞著嗓子道:“你陪我說說話�!�
她時而清醒時而混沌,眼下話說的清晰,可眼神卻有些茫茫。
若生忽然意識到,姑姑看似清醒了,其實卻并不一定。她在床沿落了座:“好,您想說什么?”
云甄夫人的眼神忽閃忽閃,同以往的她很不相同。
她說:“你見過東夷的草原嗎?”
若生從未踏足東夷,自然是不曾見過東夷的草原的,聞言只能疑惑地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