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草原上的夏天,牧草能高過人腰,天空藍的像是琉璃瓦,云朵大片大片鋪在上頭,柔軟得像是盛開的白色小花……”云甄夫人聲音喑啞地說著話,突然道,“可那天地太空太蒼涼了……”
若生早知姑姑和東夷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可思來想去,這竟還是第一次親耳從姑姑口中聽到關(guān)于東夷的事。
靈光一現(xiàn),她想到了姑姑曾同她提及過的那個孩子。
那孩子,是死在了東夷嗎?
心頭一跳,若生耳聽得姑姑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耳語般輕微,她聽了兩遍沒能聽清楚,只好湊近了去聽,這才聽清姑姑反反復復呢喃著的不過是這樣一句話——
“愛欲之人,猶如執(zhí)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像是胡言亂語,又像是剖心之言。
極盡悲涼。
第265章
法子
恍惚間,若生想起了那一年姑姑大漸彌留時的場景。
仿佛也是這般,她呢喃著眾人聽不懂的話,一句又一句,話語逐漸支離破碎,聲音漸微。末了,氣若游絲,吐字艱難,一雙昔日明艷照人的眼睛卻睜得極大,只是眼神迷茫,空空不知望向何處,似在看人,又好像誰也沒有看。
若生那時并不知道她曾有過孩子,對她早年經(jīng)歷過的事也知之甚少,聽了那些話,見了她那般模樣,擔心驚惶無措皆有,便是沒有如今的悲愴無力。
“等您好了,咱們偷偷溜去東夷,再看一眼您記憶里的東夷草原吧�!绷季�,若生伸長雙臂,環(huán)過云甄夫人的肩頭,用力地抱緊了她,“姑姑,阿九陪您去,只我們二人去。”
大胤和東夷世代不睦,即便到了如今這時節(jié),境況仍未改善。
想順順當當,光明正大地去一趟東夷,其實那樣的難……
云甄夫人喃喃絮叨著,夢囈一般,若生聽了兩句漸漸有些走神,轉(zhuǎn)而想起那些躑躅花來。
玉寅手段再厲害,也沒有這樣的神通,憑他的本事,得不來這些花。
可他們翻遍京城,只差掘地三尺,卻始終不見他的蹤跡,若說他神通不夠,只怕也是不能說。
若生深覺無力,不由得澀吶難言,只盯著床帳上的花紋暗暗嘆氣。
不過一個時辰的光景,她爹又來了。
這一回,連二爺不見人說什么也不肯走。
若生心想姑姑吃了藥正睡著,便叫他悄悄看一眼作罷吧,于是就帶著人去見了云甄夫人。
連二爺見人睡著。自然也不敢吵鬧喧嘩,遠遠望了一眼就折了回來。
但當若生說要送他回二房去的時候,他卻又不干了,直說若生是不是有什么事兒瞞著他,生恐叫他知道了挨罵,所以老要趕他走。
這話雖是他信口胡說的,可的確箭矢似的正中了紅心。
若生唬了一跳。只能搖頭苦笑。說爹爹您想差了。
連二爺哼哼唧唧不高興,一屁股在臺磯上坐倒,板著個臉道:“我留這用了點心再走�!�
若生不敢不從。只好喏喏應(yīng)下。
因著云甄夫人胃口不佳,又時睡時醒,不知何時用飯,是以竇媽媽便讓廚下一直備著吃食。等到云甄夫人醒來便使人呈上。
若生有意讓她爹早些回去,就讓人去端了兩碟子點心和碗碧粳粥上來。
碧粳米粒細長。顏色微綠,炊時有不同于其它米食的香氣。
她爹一向很喜歡。
果然,連二爺臉上終于有了笑模樣,一氣用了半碗。說:“到底是我親閨女,想著我愛吃,特地讓人送了來�!�
若生趕忙附和:“那可不想著您。”
連二爺笑呵呵點點頭。突然指著瓷碟里的幾塊山藥棗泥糕問道:“金嬤嬤有回說過,這東西吃了哪好哪好來著?”
若生道:“補氣血。健脾胃!”
云甄夫人食欲不振,正是要健脾養(yǎng)胃增強食欲,廚房那邊養(yǎng)著的人也不都是吃閑飯的,做的東西皆花費了心思。
“這就對了!”連二爺突然將裝了山藥棗泥糕的碟子捧了起來,“我送去給阿姐吃,阿姐喜歡棗泥餡的!”說畢,拔腿就要走。
他想一出是一出,若生跟也跟不上,回過神來,他人已走出好幾步。
廊下的人,誰也不敢攔他。
他人高腿長,走起路來呼呼帶風,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走出老遠。
若生在背后喊他,又揚聲說:“姑姑未醒!”
連二爺腳步一頓,慢慢地將身子轉(zhuǎn)了過來,看著她眨眨眼,輕輕“哎呀”了一聲,“我給忘了……”
若生松下一口氣,抬手招呼他回來:“您安生坐這兒把點心用了,回頭等姑姑醒了再說�!�
連二爺應(yīng)了聲,終于是安靜了。
可左等右等,云甄夫人就是沒動靜。
慕靖瑤開的方子里有安神的藥,她一貫又睡得不好,這一旦睡熟了,只怕一時半會不會醒。眼看著天邊冒出橘色晚霞來,連二爺只能先行回去。
到了第二天,朱氏身上略有不適,連二爺便未再往千重園跑,只讓人給若生送了個口信,他來不了,讓她有事莫要忘記知會他。
若生聽著婆子稟報的聲音,不覺有些面熱。
昨兒個她爹走后,她思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能不叫她爹日日往千重園跑,便偷摸著去見了朱氏,和朱氏說,勞母親裝個病……
朱氏是老實人,平素讓她扯謊騙人她鐵定不答應(yīng),可若生親自求到跟前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一時心軟便應(yīng)承下了。
于是她這一說不舒服,連二爺就想起了若生照顧云甄夫人,他照顧好朱氏的事來,寸步不敢離開。
這一天,他便沒有再踏足過千重園。
倒是慕家老爺子,比原定回京的時間早了些,得了消息后,這日午后便悄悄地來了連家。
連三爺親自接的人,進了千重園后,便由若生親自招待。
慕老爺子生得慈藹,說話慢條斯理,行事卻十分果決利落。為云甄夫人診過脈后,他要了慕靖瑤開的藥方子來看,一邊看一邊笑著搖頭,看得若生惴惴不安才慢吞吞地說:“她倒是膽子大,什么人都敢醫(yī)……好在呀,這藥用的都對,方子不錯……”
若生聞言,提著的一顆心終于落回了原處,連忙再三道謝。
慕老爺子笑瞇瞇的讓她不必多禮,又像是時常走動的長輩般招呼她回頭得了空多來家中尋慕靖瑤玩。
若生如今見了他的面,這才明白過來慕靖瑤到底是像誰。
她頭一次見慕靖瑤時,也是這樣的感覺,親近卻自在,明明是初次見面的人,卻像是早已熟識。
慕老爺子的醫(yī)術(shù)較之慕靖瑤,自不必說,又更勝一籌,勝在嫻熟,勝在經(jīng)驗。
他心中有把握,開的藥便比慕靖瑤開的要猛烈一些。
云甄夫人初初不適,但之前嚴重的戒斷癥狀很快便減輕了許多。
她開始好轉(zhuǎn)了。
若生也因此有了心思,去找尋姑姑心病的源頭。
那天,她抱著姑姑,聽姑姑說著呢喃破碎的話語時,于不經(jīng)意間聽到了一個名字——
“拓跋鋒�!�
一個夾雜在囈語間,異族人的姓名。
第266章
始料不及
過了兩天,云甄夫人精神大好,竇媽媽又一向很得用,將她照料得妥妥帖帖,遠勝過若生。
若生便也就不再繼續(xù)時時往姑姑跟前湊,開始著手搬出千重園。
綠蕉幾個一經(jīng)知道便都歡喜起來,這千重園千好萬好,終究是不及木犀苑那一小方地方呆得自在。
但她們幾個一走,偌大的千重園立馬就變得空空蕩蕩起來。原先這里頭是極熱鬧的,人來人往,全是活氣兒,現(xiàn)如今冷冷清清,站在廊下說句話都能帶出回音來。
那些個面首盡數(shù)被驅(qū)后,的確是熱鬧不起來了。
往日的靡靡絲竹聲,只怕今后也不大再能聽著。
可若生回到木犀苑后躺在自己的雕花大床上,想起千重園的時候卻暗道這樣也沒什么不好的,到底是平靜了。
烏煙瘴氣一把消,余下的都是好事兒。
云甄夫人好轉(zhuǎn)后,也再沒提過那些人和事。
她不說,底下的人自然更不敢提及。
倒是這日若生出門之前去見三叔時,三叔提了一句。
連三爺是悉數(shù)知情的,也知道這些日子千重園里的大小事務(wù)都是若生在拿主意,眼下云甄夫人好了些,又一貫知道自家長姐的脾氣,便不由擔心起了若生,怕她會挨訓。
若生笑著搖搖頭,說:“縱然姑姑訓我,我也不怕,自然姑姑也不曾訓我�!�
雖是自作主張,但她并未做錯。
連三爺聞言放了心,又同她說了幾句閑話,便放她走了。
若生便去尋了雀奴。
雀奴在連家住了幾日,眼瞧著像是變了一個人般。氣色也好看了,看見若生也知道主動招呼說話。人心都是肉長的,過了這么些日子,她也知道若生是真對自己好,雖然仍是對若生那套菩薩夢里叮囑過的鬼話狐疑萬分,但她的確開始信賴若生了。
“我領(lǐng)你出門轉(zhuǎn)轉(zhuǎn)。”若生一面讓人找衣裳給雀奴更換,一面笑著和雀奴說道。
雀奴好奇。問:“逛大街?”
若生彎了彎杏眼。賣關(guān)子不說,只告訴她到了地方你便知道了。
雀奴只好不問,坐在馬車上用眼角余光偷偷看若生。一邊暗暗地想,不管怎樣,她總不會賣了自己……
須臾,馬車停了下來。她靠在邊上悄悄往外瞄了一眼,高門大戶院墻齊整。門口上書“慕府”二字。
她深吸了口氣,看向若生,小聲問:“這是到地方了?”
若生頷首,漫不經(jīng)心地答:“是啊。就這了�!�
雀奴沒了聲響,可思來想去,還是又說了句:“到了地方我也還是不知道呀�!�
說話間。馬車又往前走了去。
若生哈哈大笑,還是不告訴她。只是說見了人就知道了。
雀奴忍不住嘀咕了句:“您就唬我吧�!�
她心想著,回頭見了人,保管還是她不知道的。
可沒想到,這一看著人,她還真就知道了。
眼前的人可不就是早前替她看過病的年輕女大夫嗎?
她扭頭去看若生,又看慕靖瑤,這倆人面上笑盈盈的,原是說好了的。雀奴有些局促,但心里卻很高興,她事后一直想尋個機會同慕靖瑤親自道個謝,但一則不知道是誰,二來也不知如何同若生開口,沒曾想今兒個就見著了。
她趕忙道謝。
若生笑微微看著,待她說完,也誠懇地向慕靖瑤說了一聲謝。
慕靖瑤高興得像是元寶偷吃了點心,眉開眼笑道:“不客氣不客氣!”言罷將手一擺,說:“來來,往這走,我領(lǐng)你們逛藥房去!”
若生同她熟悉得很,來一回陪她逛一回藥房,聞言忍不住揶揄了句:“曼曼姐,怎地哪回來你都領(lǐng)人逛藥房,就不能逛回園子?”
慕靖瑤聽了這話,理直氣壯地答道:“連家的園子你自小逛到大,旁的還有什么園子能入你的眼?藥房你家可沒有,還不興我顯擺顯擺?”
“成成,逛一百回!”若生笑著挽住了她的胳膊,另一手便自如地去挽了雀奴,一邊一個拖著往前走。
到了藥房,里頭日影篩簾,三個年輕姑娘湊到一塊兒,頭碰著頭,低垂著在看簸箕里晾曬中的藥材。
慕靖瑤是藥癡,自幼在藥材堆里玩耍長大,樣樣識得,樣樣說得出來歷功效,乃至民間故事傳說。
她揀了幾樣娓娓道來,聽得若生和雀奴皆目瞪口呆,對她佩服得厲害。
尤是雀奴,自此以后見了慕靖瑤便像是見了隱士高人……
慕靖瑤送了枚刻“秋意濃”的閑章送于她,她便日日把玩,愛不釋手。
這日雀奴在慕家聽慕靖瑤說藥聽得津津有味,若生便索性將人留給了慕靖瑤,自己悄悄出了一趟門,在慕家附近的一條小巷子里見了蘇彧。
饒是若生對東夷不熟悉,但也知道“拓跋”這個姓氏是東夷的國姓。
她對東夷皇室知之甚少,可蘇彧卻一定知道很多。
馬車里,輕裘緩帶的白衣青年捧著一堆文牒,聽見響動朝她抬頭看了過來,眼睛黑亮,淡淡道:“你來了。”
若生掃他一眼,微微皺起了眉:“你這般怕冷?”
明明天氣還不算太冷,皮袍都已上身。
蘇彧“嗯”了一聲,從大堆文牒中揀出一份遞給了她:“東夷三王爺拓跋鋒,母為大胤漢人,享年二十六歲。”
若生尚來不及看文牒,聽到這話不由微微一怔。
他短短一句話,已說了三個要點。
拓跋鋒的身份地位、血統(tǒng),還有短命的事實。
她忍不住喃喃道:“二十六歲,未免也太年輕了�!�
可話音剛落,她便想起了前世的蘇彧和自己,不管哪個都遠比拓跋鋒更短命,不禁失笑,搖搖頭收斂心神低頭看起了文牒。
關(guān)于拓跋鋒的死因,上頭的記錄語焉不詳,他的生平,也不過寥寥幾句。
這是個十分不起眼,抑或滿是秘密的人。
若生一時不敢肯定,這個拓跋鋒是不是就是姑姑無意間說漏了的那個人。
這時,蘇彧突然喚了她一聲:“阿九�!�
“嗯?”她狐疑轉(zhuǎn)頭去看,便見他伸手遞了一樣東西過來。
是一幅畫像。
蘇彧道:“是拓跋鋒�!�
若生倒是沒料到他連畫像都尋到了,連忙接了過來,然而只垂眸看了一眼,她便呆住了。
然后只覺舌尖一苦,就再說不出話來。
她看著手中拓跋鋒的畫像,眼前走馬觀花般閃現(xiàn)過無數(shù)張臉,突然間想起了這樣一句話:
人人似君影,仍道不如初……
第267章
據(jù)說是斷袖
也不知拓跋鋒的這幅畫像出自何人之手,但畫師的技藝定是不凡。
畫像上的人栩栩如生,細看去,眼睛里似乎都還有模糊的倒影。若生盯著拓跋鋒那雙眼看了又看,看得心驚又肉跳。
拓跋鋒早在他二十六歲那年便死了,算算日子,早在若生出生以前,是以若生自然是不曾見過他的,何況便是見過,她也理應(yīng)不記得他的樣貌。
可望著畫像上的人,她心底里卻莫名地生出一種熟悉來。
畫像上的拓跋鋒,唇角微微上翹,似是微笑,但他眼里并沒有笑意,他的神情,亦是端莊肅穆的。
他只是天生長了一副溫和的模樣,這淡淡的笑意乃是與生俱來的樣子。
然而真正叫若生心驚的,卻只是一個小小的墨點,那樣得小,那樣得不起眼,就像是畫師一個不慎手抖了,從筆尖上落下的一滴殘墨而已。
但若生心知肚明,這一點絕不是畫師不慎留下的。
這滴墨,是生在拓跋鋒臉上的痣。
小小的,生在他左邊眼角下的淚痣。
若生咬緊了牙關(guān),屏住了呼吸,眼里除了拓跋鋒唇角的這抹輕淺笑意和他眼角的小痣外,就再瞧不見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