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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可若生知道自己就算是躺下了,恐怕也沒心思睡覺,牙婆既來了,就還是照見吧。她便讓人帶了牙婆過來,又吩咐大丫鬟葡萄去請了雀奴來。

    因挑的是小丫頭,牙婆帶來的這批人也都不錯(cuò),若生便沒有在上頭多耗工夫,很快就挑定了幾個(gè)先送到雀奴那去,讓綠蕉好好教一教。

    隨后,她又將自己房里的幾個(gè)二等丫鬟叫了出來,讓雀奴自己挑兩個(gè)帶回去。

    雀奴遲疑了一陣,最后卻只挑了一個(gè)叫流螢的。

    若生雖想再給她塞點(diǎn)人,但她只選了一個(gè),便也作罷,只敲打了流螢幾句,就讓雀奴將人帶了回去。

    左右等到年后雀奴搬出了木犀苑,這人手還得另行安置,不急在這一時(shí)。

    第277章

    邀約

    很快,翻過了年,若生便又長了一歲。

    初一清晨,放了開門炮仗,她站在天光底下,望著一地紅屑,聞著淡淡的硫磺硝煙味,不覺恍恍惚惚想起了自己睜開眼醒來的那一天。同是正月里,空氣里似乎還彌漫著剩余的年味,眾人臉上的喜氣也還尚未散去。

    她躺在溫暖的被窩里,大睜著眼睛望向頭頂?shù)膸ぷ�,上頭繡著纏枝蓮,針腳細(xì)密,逼真又生動。

    但這樣的帳子,這樣的花樣,這樣的手藝……

    她已經(jīng)有許多年不曾見到過了。

    她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死了,死在了啟泰二年的春日里,死在了清貧簡陋的八燈巷小院子里,可睜開眼,瞧見的卻是這樣一頂帳子。身上蓋著的被子沉甸甸的,熏了香,十分厚實(shí)。屋子里燒了地龍,暖意融融,像是身在夏日里。

    這一切,都跟八燈巷里的日子,截然不同。

    迎著微光攤開手,十指纖纖,白皙柔弱,掌心紋路清晰,指甲是修剪過后才有的圓潤干凈。

    沒有傷痕,沒有斷甲,沒有吃過苦頭的絲毫模樣。

    她便以為這是自己死后的一個(gè)夢。

    可當(dāng)她伸手撩開帳子一角,歪頭向外看去時(shí),卻一眼就瞧見了坐在凳子上打瞌睡的婢女。

    昏黃的燈光掩映下,凳子上坐著的人低垂著頭,眉目朦朧。

    像是假人——

    然而內(nèi)心猶疑不定的那瞬間,若生聽見了她的呼吸聲。

    平緩又輕淺。

    塵封的往事與回憶,就像是決堤的洪水般洶涌而來。

    平康坊的連家大宅,她的舊居木犀苑,角角落落全都清晰如同昨日。

    她攥著那一角帳子。漸漸手足冰冷,渾身僵硬,呼吸沉沉。然后手一松,“嘭”一聲磕到了床柱上,疼痛霎時(shí)席卷上心頭,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不是夢!

    與此同時(shí),淺眠的值夜大丫鬟也被那一聲重響驚醒。睜著惺忪睡眼從凳子上跳了起來。一臉張皇地扭頭來看床:“姑娘?”

    聲音清脆微帶睡意。

    是紅櫻。

    她辨認(rèn)出了聲音,胸腔里的那顆心往下一墜,這手背上的疼便也不察了。只是臉色卻一點(diǎn)一點(diǎn)白了下去。

    她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死了,怎么又活了?

    但這滿心疑惑,無人能解。

    她跌跌撞撞一路走。摔倒了便爬起來,爬起來接著摔。一步步慢慢地就走到了今天。

    此刻仰頭望天,只見藍(lán)天白云,不知不覺,已是一年。

    她長長舒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去了明月堂。

    少頃進(jìn)了門,朱氏一見她,就朝她手里塞了個(gè)福橘。

    江南一帶的規(guī)矩。正月初一早上得吃福橘,北地卻沒有這些講究。

    若生拿著橘子剝了皮。掰下一瓣送入口中,甜津津涼絲絲的。朱氏便笑著道:“新正吃了福橘,阿九今年必能福壽吉祥,順順當(dāng)當(dāng)。”

    若生聽著這吉祥話,也笑起來,又問若陵可醒了?

    朱氏嗔道:“那小魔星,天還未亮就醒了,咿咿呀呀不肯睡,鬧騰得很�!�

    若生聞言樂不可支,陪著她說了幾句話就去內(nèi)室里看若陵。

    出了月子的小孩,似乎又白胖了一圈,躺在搖車?yán)�,一雙眼眨巴眨巴的又黑又亮。

    她抓著剝了皮的橘子在他眼前晃了晃,笑吟吟問道:“想不想吃?”

    小若陵尚不會說話,便只盯著橘子嘟起了嘴,噗噗吹了兩個(gè)泡泡。

    像是想吃。

    若生不由哈哈大笑,自己把一個(gè)橘子全吃光了。

    ……

    到了上元節(jié)這日,她端著碗元宵又跑到若陵的搖車前,笑瞇瞇問他:“想吃嗎?”

    小若陵依舊不會說話,盯著碗勺,癟著嘴似哭非哭。

    若生便嘆了口氣:“你什么時(shí)候才能長大了……”

    她捏著調(diào)羹,一邊嘆氣一邊慢條斯理地又把一碗元宵給吃光了,然后趁著若陵未哭,急急忙忙“逃走”了�;氐侥鞠罚》觎枨锬镆獊韺に�,她便在廊下站定了,笑著問道:“怎么了?”

    “慕姑娘方才派人來給您下了帖子,邀您今夜一道觀燈。”扈秋娘躬身行禮,笑著回答道。

    今兒個(gè)夜里花燈滿街,按習(xí)俗便該上街看燈的。

    若生原本有些意興闌珊,不知怎么的就是打不起精神來,并沒有要出門看燈的心思,但既然慕靖瑤邀了她,哪有不去的道理,她便吩咐扈秋娘道:“打發(fā)個(gè)人去回話,這帖子我應(yīng)下了�!�

    扈秋娘應(yīng)了個(gè)是,先行退了下去。

    等到暮色四合,若生粗粗用罷飯食,便由著吳媽媽等人打扮自己。她平素不喜折騰,連發(fā)式也都命人揀了簡單的梳,難得今日有了興致,一群人便變著法子要讓她換新衫,涂脂又抹粉。

    還是吳媽媽道,姑娘年紀(jì)輕,顏色好,哪里需要這么些脂粉往臉上抹,眾人這才作罷。

    若生倒有些懶洋洋的,朝鏡子里的自己看了看,滿不在意地道:“抹不抹都好,總歸不丑就行�!�

    誰知臨要出門,扈秋娘突然又匆匆忙忙給她塞了封信,說是慕姑娘剛剛讓人送來的。

    若生一頭霧水,不知慕靖瑤明明同自己說定了何時(shí)見面哪里見面,怎么又派人送了信來,莫不是反悔了?她微蹙著眉頭將信打開了來,上頭只有短短兩句話,她一眼就看完了,而后臉色一變,忽然問道:“方才那身衣裳呢?”

    葡萄幾人聞言皆是一愣,不等反應(yīng)過來,她已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去取來,我要換那一身!”

    葡萄暗吃一驚,心想姑娘前腳才嫌那身衣裳太過出挑不肯穿,怎地這轉(zhuǎn)眼間就改了主意?

    她疑惑不解地去取了衣裳來,但見自家姑娘一言不發(fā),只速速將其換上,隨即又吩咐道:“去將那對鐲子取來。”

    吳媽媽便趕忙將首飾匣子抱了過來。

    若生戴上鐲子就要出門。

    可走到門口,她眉頭一皺,又折返回去將鐲子給褪下了。

    來回折騰了好一會,才終于是出了門。

    外頭天色黑透,無星無月,但滿街花燈將四周照了個(gè)通亮,恍若白晝。馬車便也如同白日里行路一般,走得飛快,一連拐過幾個(gè)彎后,才終于停了下來。

    若生坐在馬車?yán)铮⑽聪氯�,只是倚在窗邊撩起簾子往外看了一眼�?br />
    入目之處,是一株大樹。

    新芽未發(fā),光禿禿的。

    有個(gè)人背靠樹干束手而立,模樣懶懶,神情晦暗不明。

    第278章

    會面

    她定定看了一會,目光不由自主變得炙熱起來。

    樹下的人這時(shí)候顯然也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驀地抬頭朝她望了過來,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眼里漸漸有了笑意。

    若生微微一怔,忽然心跳如鼓,有些不敢繼續(xù)同他對視。

    她垂下眼睛,不動聲色地將簾子給放了下來,然后躲在馬車?yán)锷钗艘豢跉�。然而胸腔里急速跳動著的心臟卻并未因此而恢復(fù)平靜,反倒是越跳越猛烈,像是里頭有一只獸,正在掙扎躍出。

    她暗皺下眉,連忙用力抵住心口,輕聲斥了自己一句:“瘋了不成……”

    可有些后知后覺的怯怯和歡喜仍像是藤蔓一般,沿著血脈爬上來,將她跳動著的一顆心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她沒了法子,只好長長嘆息一聲,索性由了它去。

    帶著兩分自暴自棄,她掀簾走下馬車,吩咐了扈秋娘兩句后,便提步朝不遠(yuǎn)處的樹下走去。

    夜影闌珊,雖滿街花燈,但樹下光線仍有些昏暗,若生走得近了,才發(fā)現(xiàn)蘇彧臉色不大好看,是倦極的樣子,但他懶洋洋站在那,望著她面上只是笑。

    若生站定,問道:“笑什么?”

    他看著她,不緊不慢地道:“膚若美瓷唇若櫻,明眸皓齒百媚生�!�

    這是在夸她好看。

    可夸得這般直白——

    若生不覺也笑了起來,輕聲罵道:“登徒子!”

    “哦?”蘇彧聽見這話,滿不在乎地四下張望了一番,淡淡道,“登徒子?在哪?我怎么沒瞧見?”

    若生鮮見他如此無賴。不由又朝他走近了兩步,蹙眉問道:“蘇大人吃酒了?”

    空氣里有十分淡薄的酒味。

    他搖搖頭又點(diǎn)點(diǎn)頭,道:“四哥回來了,開了兩壇子花雕酒�!�

    這些日子因?yàn)槊τ谑帐瓣懥⒄沟娜�,他已有兩天一夜未曾闔眼,若非正巧四哥回來了,莫說吃酒�?峙逻B飯也不想吃。

    他說完。伸出手來,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聲音低低地說道:“倒沒敢多喝。只一杯而已�!�

    若生瞥他一眼,微微拔高了音量:“一杯?”

    他皺了皺眉,別開臉去改了口:“一斤……”

    若生盤算著他的酒量,再看他分明一臉疲憊。聞言不由虎著臉道:“回去歇著!”

    蘇彧口氣淡淡的,意思卻很堅(jiān)決:“燈還沒看呢。”他突然毫無征兆地走到她身側(cè)。催促道:“再不去,玉犀街上就該沒地方下腳了�!�

    若生怔了一怔:“不去廣慶樓?”

    廣慶樓在玉犀街左側(cè),位于中段,這人站在樓上推窗往外一探頭。前前后后都能瞧個(gè)清楚,是觀燈的好位置。慕靖瑤原先就和她約的那兒,現(xiàn)下怕是已經(jīng)和賀咸在那等著他們了。

    若生因?yàn)橐獊硪娞K彧。便也就沒帶上雀奴,只讓綠蕉帶著她先去了慕靖瑤那。

    這會想必人都在那了�?陕犔K彧的意思竟是不打算去廣慶樓同他們會合?

    “先轉(zhuǎn)悠一會再去又有何妨?”蘇彧道,“難得上元節(jié),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講究,走在街上閑逛看燈可不比站在樓上看強(qiáng)?”

    這話倒是在理。

    蘇彧繼續(xù)說了下去:“權(quán)當(dāng)陪陪我�!�

    聲音一輕。

    若生這心里就是一軟:“走吧�!�

    蘇彧立即笑了起來,一點(diǎn)沒有往常慣有的冷漠疏淡。

    若生一見他這樣子,就什么話也說不出了,當(dāng)即回到馬車旁,吩咐扈秋娘自去看燈也好,候著也行,或去廣慶樓跟著雀奴也罷,不必跟著她走了。

    扈秋娘遲疑了下,道:“可這般一來,姑娘身邊就無人伺候了。”

    雖說今夜不大講究,嬉戲玩鬧都無妨,但也正因如此,街面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雜而亂,叫人放心不下。

    “不論如何,總得有個(gè)人去廣慶樓傳話才是�!比羯鷵u了搖頭。

    蘇彧今兒個(gè)不管是忍冬還是三七,一個(gè)沒帶,她身邊也只跟了扈秋娘一個(gè),雖說叫車夫去報(bào)信也成,但慕靖瑤幾個(gè)認(rèn)得扈秋娘,卻不認(rèn)得她的車夫,到底還得是扈秋娘去。

    言罷她無奈笑了笑,回頭看一眼蘇彧,又轉(zhuǎn)過臉來面向扈秋娘道:“你莫要擔(dān)心,這不是還有蘇大人么?”

    今兒個(gè)夜里左右也沒有什么孤男寡女不可同行的規(guī)矩,扈秋娘也知道他們私下必定有話要談,就也未再多言,只老老實(shí)實(shí)應(yīng)承下來,先行一步前去廣慶樓傳話。

    若生和蘇彧就一前一后往玉犀街走去。

    走到半道,遇上個(gè)小攤子,掛了幾只花燈還有面具,青面獠牙的,不由叫若生想起在段家園子里瞧見蘇彧時(shí)的那一天來,她就忍不住盯著多看了兩眼。

    蘇彧便立馬走過去掏銀子,買了一副遞到她手里。

    若生哭笑不得:“我只是瞧瞧�!钡婢吣迷诹耸掷�,她就沒有再放下過,仔細(xì)看了又看,她把面具往臉上一戴,面向蘇彧問了句:“怎么樣?”

    蘇彧嘆了口氣:“不大好看�!�

    若生悶在面具后頭,聞言輕輕哼了一聲,并沒打算摘下來。

    走了兩步,她突然問道:“陸相如今是否仍在尋找玉寅?”

    蘇彧乖乖回答:“這人既然沒找著,他必定不甘心,當(dāng)然得繼續(xù)找。”說完話音微微一頓,他瞇起眼睛反問道:“你還在惦記玉寅?”

    若生沒有發(fā)現(xiàn)他話里的異樣,脫口道:“不見蹤影自然惦記�!�

    蘇彧沉下臉,陰陰地道:“是嗎?”

    若生摘下面具,蹙起兩道濃淡相宜的眉毛:“我在想,他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所以不管是你我還是陸相,都始終遍尋不著。可仔細(xì)一想,他那樣的人又哪里這么容易死掉。想想真是可惜了,好人不長命,禍害卻總偏偏遺千年�!�

    蘇彧聽見這話,原本有些陰鷙的神情猛地又放松下來。

    等到若生側(cè)目望向他時(shí),他已是一副笑微微的模樣。

    倆人步入人群,周圍喧鬧起來。

    這時(shí)候,前頭突然有人喊了起來:“阿姐!”

    聲音耳熟又陌生。

    若生愣了下,旋即就瞧見人群中飛奔出個(gè)穿一身紅色大氅的少年來,脖子上一個(gè)老大的赤金瓔珞。

    這身打扮,竟是莫名的眼熟。

    第279章

    暗涌(一)

    怔忪間,對面一襲紅衣已橫沖直撞而來。

    若生皺著眉頭,一下子忘了閃避,差點(diǎn)叫人撞了個(gè)正著。得虧蘇彧眼疾手快,伸長手臂將她往自己懷中一攬,退到了邊上,這才躲開了去。

    人群里一陣喧鬧,然則并沒有人敢上前去攔一攔。

    “阿姐!你也不等等我!”

    少年微帶沙啞的聲音尚未遠(yuǎn)去。

    若生扶著蘇彧的胳膊站穩(wěn)后,循聲望了過去。

    紅衣少年此時(shí)已經(jīng)拽住了前頭一人的胳膊,口氣仍舊十分不快:“說定了一起看燈,你怎么能拋下我先走?”

    “我如今不是好端端地站在這么?怎么能算是拋下你先走了?”說話的是個(gè)身量高挑纖細(xì)的美貌少女,穿著身鑲虎紋毛皮墨綠灑金披風(fēng)。她將手里的鎏銀飛花手爐一把塞進(jìn)紅衣少年手中,笑著道:“你要是怕我跑了,怎地也不跟嚴(yán)實(shí)些?”

    “我哪里料到你會這般說話不算話!”紅衣少年皺起眉頭,不情不愿地將手爐抱住了,嘴里嫌棄起來,“這姑娘家的玩意兒你塞給我做什么!”

    “屬你牢騷最多�!闭种G披風(fēng)的少女聞言笑著瞪了他一眼,而后轉(zhuǎn)過臉來,忽然看向了若生所在的方向。

    雪膚高鼻,粉面桃腮。

    小山眉,色如黛。

    這人生得十分美麗。

    若生一時(shí)忘了移開視線,耳聽得蘇彧在旁輕聲道:“是陸相的一雙兒女�!彼闵碜右唤�,變了臉色。

    難怪她覺得方才那一身紅衣和赤金瓔珞都叫人眼熟得厲害,原來是陸立展的兒子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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