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去歲重五日上,她曾經(jīng)見過陸離。當時她戴著冪籬。也不知道這小子是眼神太差還是腦子不好,硬是扯著她叫阿姐,將她認做了陸幼筠。不管扈秋娘如何呵斥,他自己的小廝怎么解釋,他就是油鹽不進,始終不肯相信自己將人認錯了。
又混又煩人。
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若生對陸幼筠滿心警惕,對陸相也無好感。連帶著厭屋及烏�?搓戨x也很不滿意。
她驀地別開臉,將視線收了回來,扯扯蘇彧的衣袖。低聲道:“曼曼姐該等急了,我們還是去廣慶樓吧�!�
不料話音剛落,不遠處的陸幼筠便揚聲叫住了她:“咦,這不是連家妹妹嗎?”
若生原不想搭理她。但她先開口叫了人,這就不得不應了。
她看著陸幼筠姐弟倆。勉強笑了笑:“筠姐姐。”
陸幼筠便帶著人朝她走了過來:“真是巧,竟在這遇上了你。”
若生聞言,原就有些僵硬的身體更僵了,心道這巧合她可一點也不想碰上。她身上明明穿得厚實又溫暖。方才也沒覺得冷,可這會面向陸幼筠笑著,手腳卻突然冷了下去。像是冰塊,又重又硬。
她想邁邁腳。但怎么也邁不開。
她想動動手指,可手垂在身側僵如木石。
心里“咯噔”一下,她暗覺不好,自己這模樣怎么同陸幼筠打交道?
就在這時,蘇彧突然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有力而溫暖。
像陽光,瞬間驅(qū)散了她心頭陰霾,冰霜消融,現(xiàn)世安穩(wěn)。
她驀地安心下來。
而他往前走了一步,半擋住她的身子,看著陸幼筠道:“陸姑娘�!�
他原先不聲不響地站在一旁,又側身對著陸幼筠姐弟,是以誰也沒有瞧見他,此刻看清楚了臉,陸幼筠不覺吃了一驚:“蘇侍郎?”
京城里的世家子弟滿打滿算就這么些,縱然蘇彧鮮少和他們廝混,但該認識的人自然都認識。
陸離也認出了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蘇侍郎也看燈?”
口氣詫異至極,活像是白日里見了鬼。
蘇彧聲色不動地松開了若生的手,又往前走了一步,抬眼看他,笑了一下:“怎么,我難道看不得?”
陸離聞言一歪腦袋,“哈”地笑了一聲,突然問道:“蘇大人身后的這位是誰?”言罷又扭頭看向自家姐姐,“連家妹妹?哪個連家呀?”
“平康坊連家。”陸幼筠聲音溫柔,吐字輕軟,視線恍若不經(jīng)意般落在了蘇彧身上。
陸離就開始探頭探腦地往后看:“似乎有些眼熟,該不會在哪遇見過吧?”
陸幼筠則笑:“胡說八道,連我也只見過阿九一兩回,你怎么會遇見過。”
她說完忽然間很是為難般地蹙起了眉頭,面向蘇彧問道:“阿九和蘇侍郎是舊識?”但她看的雖然是蘇彧,這話卻像是問的若生。
若生就也皺了皺眉,從蘇彧身后走了出來。
然而她尚未做聲,蘇彧已搶先一步不陰不陽地道:“是與不是,干卿何事?”
這話雖沒錯,但也十分不顧情面,很不好聽。
陸幼筠微微一怔,面上已見訕然。
陸離更是直接就要發(fā)火。
還是陸幼筠伸手攔了一攔,他才橫眉冷眼地哼了一聲,扭頭就走。
若生無奈,趕忙道:“今兒個倒是真巧,前腳才遇上蘇大人,后腳便遇上了筠姐姐。”她又故作不知,遙遙望著融入人群的陸離背影問道:“方才那位是……”
陸幼筠并不去追陸離,連回頭看一眼也不曾,只是重新笑起來道:“是舍弟�!�
若生便做恍然大悟狀:“原來是陸公子!”
陸幼筠微微一頷首,仍沒有要走的意思。
若生已經(jīng)笑得兩頰發(fā)酸,但沒奈何只得繼續(xù)強打精神同她寒暄。
“連姑娘不是還要前往廣慶樓?”蘇彧面上神色不顯,但語氣已帶不耐。
陸幼筠就笑笑道:“既如此,我就不耽擱阿九妹妹了,等你下回得了空到陸家來,我們再好好敘一敘。”
若生巴不得她趕緊走,聞言點頭如搗蒜:“一定!一定!”
陸幼筠這才施施然走開了。
眼瞧著她身影消失不見,若生斂了笑,終于長出一口氣。
周圍人潮涌動,她抬頭看蘇彧,伸手揉了揉太陽穴,道:“去廣慶樓吧�!�
蘇彧回望過來,黑色的眼眸深不見底:“何必勉強自己理會她�!�
若生苦笑:“人情世故不外乎如此,豈是說不理會就能不理會的�!�
她和陸幼筠眼下尚未交惡,連家和陸家明面上也無矛盾,陸幼筠既想示好,她就不能不接著。
“唉……”蘇彧最不耐煩人情世故四個字,聞言只覺頭疼,干脆一把牽住若生的手,帶著她往人群里走去。
玉犀街上行人如織,二人隱在大氅下的手十指交握。
道旁花燈滿目,若生忽覺內(nèi)心震動,頭暈目眩。
第280章
暗涌(二)
明艷燈光映入眼簾,像是一場幻夢。
她輕輕動了動手指,掌心溫暖,仿佛能抵御世間所有嚴寒。
從來沒有哪一刻,能像是現(xiàn)在這樣,令人既安心又隱隱不安。她朦朦朧朧地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也因而愈發(fā)得惶恐了。心思浮動間,她茫茫然不知自己的視線該落在何處。
蘇彧就走在她身側,她卻有些不敢看他。
兩旁花燈琳瑯,亮如白晝,她亦不敢抬頭去看。那萬頃燈火好像能照進她心里,將她的心思悉數(shù)照亮,一覽無余。
她只好舉目望天。
天空盡頭黑成了一團墨,她盯著看了半響,只覺脖子發(fā)酸快要僵住了。好在廣慶樓已在眼前,不消一會就能到達。她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忽然瞥見廣慶樓對面的高樓上有人臨窗而立,正低頭往下看。
二人一個仰頭,一個低頭,視線不由觸到了一起。
若生微微一愣,隨即將視線收回,看向了前方。
然而高樓上的那人卻并未如她一樣將目光收回。
直至若生的身影走出老遠,他仍然在看她。
定定地看,看了許久。
一凝視,就忘了時辰。
許是因為他站得高,她似乎并沒有能夠看清他。
微微斂目,他立在窗邊,身體紋絲不動,視線也不動,嘴角卻緊緊抿了起來。
今兒個,還真是難以預料的巧。
他方才只是不經(jīng)意間低頭一看,不曾想竟就瞧見了她。
雖說隔了些日子再見,但連家二房的這位三姑娘,他可依舊記得清清楚楚。他原本以為她不過就是個被養(yǎng)得不知人間疾苦,嬌縱不懂事的小姑娘罷了�?傻筋^來,到底是他小看了她。
說來也怪,她似乎打從第一眼見到他時,就一直不大喜歡他。
也不知是不是天生敏銳。
這樣想著,他眼中突然閃過了一絲異樣光芒,然后慢慢的,一點一點冷了下去。眼里再無溫度。
過了良久。他身后突然有人喊了一聲“衛(wèi)麟”:“瞧見什么了?”
他連忙轉(zhuǎn)過身去,躬身輕言回稟道:“眼下尚無異狀。”
“是嗎?”太子少沔聞言,皺起了眉頭�!翱磥砝掀呓褚故遣淮蛩愠鲩T了。”
“殿下說得是。”他站在桌邊,提起酒壺為太子斟酒。
手一動,壺口一低,色澤金黃透明而微帶青碧的竹葉青便立即傾瀉而下。氣味芳香而醇厚。
太子少沔盯著酒盞看了片刻,忽然又喊:“衛(wèi)麟!”
他聽著。只覺額角青筋一跳,但面上仍舊微笑不止,恭恭敬敬應了個“是”。
太子少沔便問道:“你可中意這名字?”
他笑意不減,謹聲回答:“奴才再歡喜不過�!�
太子少沔彎起嘴角。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便再三謝恩,溫順地低下了頭,然而他垂首的那一刻。目光卻在剎那間變?yōu)榱死小?br />
衛(wèi)麟,衛(wèi)麟……
取自“金麟豈是池中物”。
然則太子賜名。形同笑話,不過是譏誚而已。
可名字罷了,叫什么不一樣?玉寅也好,衛(wèi)麟也罷,總歸都不是他。
他望著太子袖口繁復華麗的花紋,逐漸失去了笑意。
而太子少沔這時候,吃著酒,驀然思及陸相,登時滿心不快,面無表情地將手中酒盞往地上用力一摜,“咣啷”一聲,滿地狼藉。碎瓷酒水,蜿蜒散落,像一場鏖戰(zhàn)過后的悵然。
他開始發(fā)火,又摔了酒壺。
但這些并不足以熄滅他的怒火,他摔得越大力,聲音越響亮越清脆,他就越是生氣。
陸立展那混賬東西,怎敢肖想他的母妃!
他陸立展算個什么玩意兒,他也配?
太子少沔氣得眼睛都紅了,奈何這破事兒又不能告訴別人,只是憋著憋著終于憋得他都快要瘋了。往前遇上了事兒,他總是頭一個去尋陸立展,可如今這問題就出在陸立展身上,他能找千萬人卻獨獨不能找陸立展。
他真的,快要捱不住了。
“老七打的一手好算盤,使的一手好離間計呀!”太子少沔喘著粗氣,站起身來,握拳“嘭”一聲砸在了桌子上。
這一刻,他恨毒了自己的七弟昱王。
陸立展乃是他的左臂右膀,是他的智囊,是他的倚仗!
一旦沒了陸立展,他就像是折了翼的大鳥,再兇猛再如何,恐怕也飛不起來了。
到了那個時候,他豈不是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廣闊天地落入昱王手中?
太子少沔想著那張椅子,想著這大好河山,心里的火氣終于消了一些。
他可不能由著老七那豎子搶走屬于自己的東西!
于是他咬牙又落了座,重新喚了衛(wèi)麟給自己斟酒。
……
然而他并不知道,這一切并非昱王的手筆。
真正一石二鳥,既離間了他和陸立展,又加深了他對昱王怨恨的人,此刻正在腳步悠閑地步入廣慶樓。
到了門口,蘇彧似乎仍沒有要放開若生手的打算。
若生猜他半醉不醉的,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鎮(zhèn)定下來后就不覺有些想笑。
她晃了晃手,輕聲道:“松開�!�
蘇彧一言不發(fā),恍若未聞,只是牽著她往里頭走。
若生不動,佯裝生氣:“你松不松?”
雖說有大氅遮擋,旁人看不見他們的手,但也不能真就這么由著他胡鬧。
誰知她說完后,蘇彧突然反問了句:“你叫我什么?”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饒是若生知道他今兒個不同以往,還是有些愣住了,狐疑著道:“蘇大人?”
他冷笑了聲沒言語。
若生心里有些發(fā)毛,踟躕著又道:“蘇彧?”
話音一落,他連笑也不笑了,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她一眼。
然而這一眼對若生而言,卻仿佛福靈心至。
她低下頭,輕輕咬了咬唇瓣,終是好聲好氣地喊了聲“五哥”:“你倒是把手松開……”
他這才真的笑出來,從善如流將手松了。
若生無奈至極,嘆了口氣催他上樓,一面用耳語般的聲音教訓他:“蘇大人你今后還是莫要沾酒了�!�
“怎么?”蘇彧的眼睛在燈光下黑得出奇,意味深長地道,“你這是在嫌棄我?”
若生哪敢說是,只得搖頭。
誰知她一搖頭,他立馬從容不迫地接了句:“既不嫌棄,那便是喜歡了�!�
第281章
喜歡
若生怎么也沒料到他會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來,頓時雙耳一熱,紅云便燒到了兩頰。
他仿佛不經(jīng)意間說出的散漫慵懶話語,落在她耳中,卻火辣又灼人。
她從不知道,原來有人可以這樣厚顏無恥……
她也不知道,原來有人可以將“喜歡”兩個字說得這般順耳又動聽。
這一瞬間,空氣微凝,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悄悄打開她的心扉,將一枚青碧種子用力種了下去。
下一瞬,她抬起頭來,眸中似有萬點燈火,亮如星光璀璨,聲音輕輕的,口氣卻很鄭重:“我的確是喜歡�!�
她身側的蘇彧便低低笑道:“我亦如是�!�
若生滴酒未沾,聞言卻也不由醺然欲醉了,腦中一片空白,只知抬腳往樓梯上走去。
恰逢賀咸被慕靖瑤打發(fā)下來尋人,一眼就瞧見了并肩而行的二人,張口即道:“五哥你要是再不來,估計曼曼都要疑心你把人連三姑娘給生吃了�!�
蘇彧斜睨他一眼:“你倒是她說什么便是什么。”
“我樂得如此!”賀咸旁的事說不過他,唯獨這事上底氣十足。
蘇彧便也不吭聲了,只領著若生往慕靖瑤和雀奴那走去。進了里頭,將門一閉,外頭嘈雜聲響便如潮水般退去,重歸了安靜。然而窗扇一開,街面上的熱鬧就又傳了進來。
慕靖瑤給若生沏了一杯酒:“難得的日子,小酌一杯�!�
“什么酒?”若生舉起酒杯,置于眼前深吸了一口氣,酒味清淡,帶著甜香。氣息微酸。
慕靖瑤微笑著就要作答,不想蘇彧卻先說了。
“是梅酒�!�
他杯中空空,未嘗一口,但一嗅即知。
若生禁不住感慨了句:“好厲害�!�
她低頭淺啜了一口,酒水柔滑,果香甜美,并無辛辣。
窗外涼風徐徐。吹得酒香縈繞鼻間。經(jīng)久不散。
一杯酒喝掉十之八九,若生側目朝窗外看了一眼。隔著長街,她忽然發(fā)現(xiàn)正對面高樓的那間屋子里�?湛帐幨幍闹挥袃蓚人。而這兩個人,卻只有一個是坐著的,另一個則站在桌邊,不時提壺斟酒。身姿不挺。
若生看著斟酒那人的背影,微微蹙了下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