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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北苑那地方,倘若真叫她孤身前去,恐怕她并不敢。

    記憶尚未模糊,她遇見雀奴那天發(fā)生的事,都還歷歷在目。

    站在角門前,她似乎還能聽見那天夜里的鞭炮聲。

    那個(gè)冬雪霏霏,寒冷徹骨的除夕夜,植根于血肉,再也無法抹去,但時(shí)移世易,她如今再站在當(dāng)年自己逃出生天的地方,已能微笑著告訴蘇彧,這就是她跟雀奴初次相逢的地方。

    雀奴戴著斗笠遮去面目,偶然路過,就被她死死抱住了腿。

    她自嘲:“怕是見鬼也不過如此�!�

    蘇彧走在她身側(cè),安安靜靜聽著,并不言語,但越是往宅邸深處走去,他越是眸色沉沉。

    才出正月沒多久,天氣未暖,日光薄白泛著冷冷玉色,四周景致蕭瑟。

    殘荷小池,水面倒影仿若輕薄琉璃,涼風(fēng)一過,波光粼粼。

    若生見狀,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我從不知道原來這里還有個(gè)池子�!�

    邊上的朱紅欄桿,似是不久前才修葺過,顏色很亮。

    她輕輕摸了一把,嘆息一聲循著記憶一步步朝昔日噩夢(mèng)走過去。長廊回曲,拐過一道彎,又一道彎,終于走到了一扇門前。大抵是因?yàn)樯砼杂腥瞬⒓缤校牡桌锏幕炭植]能吞沒一切。她伸出雙手大力將門推開,只見里頭冷冷清清,空空蕩蕩。陽光透過窗欞縫隙照進(jìn)來,照得一室深深淺淺。

    是這里了。

    心里有個(gè)聲音在告訴她,是這里了。

    第283章

    像你才好

    那些記憶,鮮明如故。

    突然之間,氣血翻滾,五臟六腑都痛,像是有烈火在燒。

    若生垂在身側(cè)的手緊緊攥成拳頭。

    這一瞬間,她終于明白過來,前塵往事,哪里是想忘就真能全忘了的。那些得失榮辱,那些天真歲月,那些惶惶無措,依然全都在。

    她痛苦到難以呼吸。

    修剪齊整的指甲,因?yàn)橛昧Γ瑤缀醮唐萍∧w嵌入掌心。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面色定然十分難看,眉目扭曲猙獰,劇烈波動(dòng)的情緒也難以平復(fù),就連空氣,也變得渾濁悶熱。

    這時(shí)候,她緊握著的手卻被人輕輕抓住了。

    對(duì)方的手,帶著些微涼意,在這悶濁間,像一股清流淌過她的心間。

    若生的意識(shí)清醒了一些,她咬著牙,低低道:“五哥……我才發(fā)現(xiàn),我原來竟有這么恨她,恨到忍不住想要將她千刀萬剮!”

    明明她一直都很鎮(zhèn)定,明明面對(duì)陸幼筠真人時(shí),即便心中仍有隱怕,她也能小心翼翼地同其周旋。

    可現(xiàn)在,憤怒跟惶恐席卷而來,像大浪一捧,兜頭澆下,將她徹徹底底淹沒了。

    她變得都不像是自己了。

    “五哥,我好怕……”

    若生喃喃著,低頭看向了自己的手。

    他正在一根根將她的手指頭掰開,捋直,仔細(xì)地檢查著她的掌心。

    上頭有四個(gè)小小的月牙狀紅痕,顏色很深。像是下一刻就會(huì)迸出血珠來。

    他用自己的食指指腹一一掃過,問了句:“疼么?”

    若生搖了搖頭,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便抬眼定定看了她一會(huì),而后淡淡道:“你是怕,若你將她千刀萬剮,自己便同她沒有什么區(qū)別了。畢竟如今你同她不曾明面交惡,也幾乎沒有來往,她同你記憶里的那個(gè)人,一樣卻又不一樣,這仇如果向她報(bào)。從何論起?而且一旦事成。你也就成了兇手,惡人,不過是另一個(gè)你記憶里的陸幼筠罷了�!�

    這一番話,平靜又冷銳。

    將若生的心思。說得半點(diǎn)不差。

    她原就心神不寧。處在大悲大忿之中。聞言更覺此局難解,登時(shí)悲從心來,一下子紅了眼眶。淚珠霎時(shí)涌現(xiàn),打著轉(zhuǎn),接二連三地滾落而出。

    哪怕她死死咬著牙,這眼淚還是不聽使喚了。

    若生自覺狼狽,一把捂住臉,蹲下了身去。

    可淚水,還是不停地從指縫間流淌下來。

    沒有聲音,光有淚珠兒,一串串,像是落雨。

    蘇彧看著,也自然地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用力揉了一把她頭頂?shù)陌l(fā),道:“傻姑娘,你都走到這了,還有什么過不去的坎?”

    “你若決意報(bào)仇,那便只管放手去報(bào)�!�

    “休說殺個(gè)人,縱是屠神,我也奉陪�!�

    “你若決意放下,那便不去理她,大好時(shí)光拿來惦記誰不好?”

    他說著,低低嘆息了一聲,又道:“往事只是往事,來日悠長,你會(huì)成親,會(huì)有一個(gè)像你的孩子,會(huì)過上你曾來不及經(jīng)歷的生活,會(huì)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會(huì)福壽綿長,平安喜樂……”

    “男、男孩像你才好……”若生透過朦朧淚眼看向了他,抽噎著開口說道。

    然而話音剛落,她自己便愣住了。

    對(duì)面的蘇彧,也愣了。

    若生剛放下的手,立馬又重新捂在了臉上。

    這一回,捂得死死的,連條縫也沒有。

    蘇彧回過神來,喚了一聲“阿九”,可還沒有來得及開口,便先見面前的少女雙手捂著臉急急忙忙地站了起來,然后分出一手來朝他胡亂擺了擺,嘴里道:“哎呀忘了,臨出門前我答應(yīng)了爹爹要早些回去陪他一道栽花的,這會(huì)怕是已經(jīng)晚了——”

    隨即話未說完,她的人已像是離弦的箭,跑遠(yuǎn)了。

    一路亂跑,跑向了遠(yuǎn)離大門口的方向,過了會(huì)才重新又捂著臉跑了回來,這才終于向大門而去。

    不過她才行至廊下,扈秋娘便已迎了上來。

    瞧見她滿面淚痕,又是一副慌不擇路的模樣,扈秋娘不覺大步上前來,急聲問道:“姑娘您這是怎么了?蘇大人……”

    若生一邊大口喘氣,一邊連忙打斷了她的話,胡謅道:“勿要驚慌,不過是沙子迷了眼睛罷了,蘇大人公務(wù)繁忙,臨時(shí)有要事需辦,我也一早答應(yīng)了爹爹要早些回去,這便走吧�!�

    扈秋娘心中惴惴,并不大相信她的話,沙子迷了眼睛,哪里能哭成這樣?可她也不是頭一天跟著若生了,自家姑娘的脾氣秉性她也清楚,若生既然不想說,自己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來,便住了嘴不再繼續(xù)往下問。

    但她的視線并未離開自家姑娘,小心翼翼地將人打量了一圈,見只有雙目因?yàn)榭奁^紅腫著,旁的皆同先前一樣,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少頃上了回程的馬車,扈秋娘取了帕子來給若生拭臉,動(dòng)作輕柔地擦了幾下后,她覷著若生的神色,佯裝不經(jīng)意地問道:“不知蘇大人有何要事需辦,可是遇上了什么大案子?”

    “既是公事,此中內(nèi)情又豈是旁人能知曉的。”若生別開臉,將帕子從她手上拿過來自己胡亂抹了一把臉,“秋娘……”

    “嗯?姑娘有何吩咐?”

    “……近日莫要在我跟前提起他了�!�

    扈秋娘聽見這話,眼神不由微微一變。

    若生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然后手一松,將帕子丟還給了她,自己往邊上一靠,便闔眼養(yǎng)起神來。

    扈秋娘只得答應(yīng)道:“是,奴婢記下了。”

    “嗯�!比羯]著眼靠在軟枕上,聲音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便再無動(dòng)靜。

    此后的一路上,她也沒有再開口說過話。

    馬車內(nèi)的氣氛,寂靜到古怪。

    若生心里的波濤洶涌,盡數(shù)被遮掩在了平靜的表象下。

    她嚴(yán)令禁止扈秋娘在自己跟前提起蘇彧,可即便如此,她自己腦子里卻全是蘇彧,音容笑貌,都那樣得清晰,哪里用得著旁人提。

    真是羞死人了!

    很快,馬車進(jìn)了平康坊,回到了連家。

    她板著臉下了馬車,板著臉快步回到木犀苑,板著臉躲進(jìn)屋子里將人全打發(fā)了,一頭埋進(jìn)被窩里不動(dòng)了。

    丫鬟們面面相覷,有膽大的悄悄來問扈秋娘:“姑娘怎么了?”

    扈秋娘搖了搖頭,說:“沒什么,只是有些乏了,歇一歇便好。”

    眾人聞言,這才放心地各自散去。

    扈秋娘站在月洞窗下,望著架子上正打瞌睡的鸚哥,心里卻有些擔(dān)憂起來。

    ——她家姑娘,怕是和蘇大人起爭執(zhí),吵嘴了。

    第284章

    姑娘好奇怪

    她憂心忡忡地惦記了半日,若生也就悶頭睡了半日。

    直到暮色四合,廊下點(diǎn)亮了燈,若生仍然未出房門。扈秋娘一等再等,這心里的憂思自然愈發(fā)得重了。木犀苑里原本叫她敷衍過去的小丫頭們,也跟著都擔(dān)心了起來,就是吳媽媽,也特地來向她打探消息:“姑娘莫不是有哪里不適?這萬一要是病了,可得立刻請(qǐng)大夫來看才是�!�

    吳媽媽說完,一貫淡定的神情也多了幾分緊張。

    扈秋娘抿著嘴思量了片刻,終于道:“媽媽莫急,姑娘不是不在乎自個(gè)兒身子的人,這會(huì)怕是睡沉了才沒有起身,容我進(jìn)去催一催先。”

    “也好�!眳菋寢岦c(diǎn)了點(diǎn)頭,“你先去瞧一瞧,若是不好,姑娘也不聽話,那再來告訴我,我回頭便使人去請(qǐng)雀奴姑娘來。旁人的話姑娘不聽,雀奴姑娘的,她八成會(huì)聽�!�

    扈秋娘卻知道若生這多半是心病,可有些話也不好同吳媽媽細(xì)說,聞言便趕緊答應(yīng)了一聲,輕手輕腳地撩開簾子往里頭走了去。

    內(nèi)室里安安靜靜的,一點(diǎn)聲響也沒有。

    仿佛是空的,并沒有人在里頭。

    扈秋娘皺了皺眉,揚(yáng)聲喊了一聲“姑娘”。

    屋子里頓時(shí)響起一陣咳嗽聲。

    她連忙循聲湊了過去,一看,不覺怔了一怔。若生也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起的身,這會(huì)正坐在軟榻上,盤著腿,像在打坐,可手里卻端著一碟子點(diǎn)心。

    白瓷小碟里,盛的是百果糕。

    上頭還余下兩三塊。

    若生嘴角還沾了一星碎屑,衣裳上,軟榻上也都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松仁、胡桃渣……

    扈秋娘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再喚一聲“姑娘”,而后問道:“時(shí)辰不早了,您可是現(xiàn)在用飯?”

    若生咳了兩聲停了。轉(zhuǎn)頭看向了她,眼神還有點(diǎn)木木的,忽然道:“我想吃粽子�!�

    “粽、粽子?”扈秋娘聽見了,卻以為是自己聽錯(cuò)了。重復(fù)了一遍“粽子”兩字,見若生老老實(shí)實(shí)點(diǎn)了點(diǎn)下巴,這才相信是真的,不由為難道,“這時(shí)節(jié)。怕是府里并沒有備上竹葉。”

    白糯米倒是尋常,廚下時(shí)時(shí)都有,但青竹葉,大冷天的,還沒出正月呢——

    誰家在正月里吃竹葉粽?

    扈秋娘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若生卻說:“沒有竹葉,往年的干荷葉總是有的�!蔽⑽⒁活D,她又揀起一塊百果糕咬了一口,含含糊糊地道,“就拿荷葉包粽子吧�!�

    扈秋娘唬了一跳,荷葉包的。那還叫粽子嗎?

    果然,這話傳到了廚房里,一群人也都懵了。

    掌勺的婆子思來想去,還是道:“這哪是粽子,分明就是荷葉糯米飯呀!”

    叫扈秋娘趕來遞話的大丫鬟葡萄哭笑不得,只得搖了搖頭再三叮嚀道:“姑娘說了,想吃粽子。”

    眾人沒了主意,最后還是葡萄給拍了板,就拿荷葉包,但得包成粽子樣。尖尖小小才好。

    幸虧廚下忙活的都是手巧的,雖拿的不是竹葉,包完了也是幾頭尖尖,如初生菱角一般。

    但糯米得久煮。這一折騰就折騰到了深夜里,東西端上桌時(shí),若生已經(jīng)昏昏欲睡。扈秋娘、綠蕉并個(gè)葡萄,三個(gè)人將她和一盤粽子團(tuán)團(tuán)圍了起來。

    綠蕉道:“您晚間一點(diǎn)吃的也沒用,這會(huì)怕是餓得狠了吧?”

    葡萄直點(diǎn)頭,一面揀了只粽子剝開了。拿干凈的絲線纏起來絞成了幾小塊,然后道:“裹的蜜豆子,您最喜歡的�!�

    扈秋娘便在一旁遞筷子:“您嘗嘗,過會(huì)涼了就不好吃了�!�

    三人俱都眼巴巴地看著她。

    若生就接了筷子,隨即纖手一揮,道:“全剝了吧!”

    “全剝了?”

    “嗯,一個(gè)別剩�!�

    綠蕉急了:“夜深了,您過會(huì)就要就寢,糯米不易消化,還是仔細(xì)積食……”

    若生正提著筷子往粽子塊上戳,聞言臉色一變,忽然哭了起來。

    一伙人全傻了眼。

    綠蕉更是慌了,趕忙賠罪不迭:“奴婢錯(cuò)了,奴婢這就給您全剝了!保管一個(gè)也不剩下!”

    話音未落,三個(gè)人就都已經(jīng)急急忙忙剝起粽子來。

    若生則是一面哭一面舉起筷子往自己嘴里送吃的,吃了一只又一只。其實(sh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這心里頭一慌亂,滿腦子就只想吃東西……

    然而她越吃越多,心中慌亂卻沒有消減半分。

    她一邊吃,一邊忙著抹眼淚,嘴里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語:“今兒個(gè)真真是蠢死了……”

    礙著聲音輕,忙著剝粽子的三個(gè)人誰也沒能聽清楚她到底在說些什么,只有扈秋娘耳朵尖,隱隱約約還聽見個(gè)“死了”。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飛快瞄了若生一眼。

    誰知這時(shí)候,若生卻突然將筷子放下了。

    長長舒了一口氣后,她將碟子往前推了推,說了句:“余下的你們分了吧�!�

    綠蕉見狀,也跟著長舒了口氣,端起碟子就要拿下去。

    扈秋娘便連忙說:“我晚間用的多,這會(huì)還飽得很,還是你二人分吃吧。”言罷,她又加了句,“今兒個(gè)夜里,便由我值夜吧�!�

    雖說若生夜里并不大愛使喚人,但值夜總歸也是活,比不得自個(gè)兒躺在被窩里睡得安生,如今扈秋娘愿意值夜,綠蕉和葡萄當(dāng)然也不會(huì)攔她,便都笑著應(yīng)了好。

    扈秋娘就伺候著若生洗漱更衣,眼瞧著她鉆進(jìn)了被窩里,這才輕聲道:“奴婢知道姑娘心中有事藏著,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但看您的樣子,只怕是很要緊的事。若不然,您也不會(huì)瞧著這么怪�!�

    她動(dòng)作輕輕地將帳子從銅鉤上解了下來,口中仍然勸解著:“可不管是什么心事,憋久了總不是好的。您何時(shí)愿意說了,奴婢就在這,您只管放心說。”

    雨過天青色的帳子流水般傾瀉而下,將床榻和屋子隔成了兩個(gè)世界。

    帳子里還是無人言語。

    扈秋娘暗自嘆了口氣,正要退下,卻聽見若生的聲音低低地響了起來。

    她說:“我做了一件極蠢的事,蠢的簡直要死了�!�

    扈秋娘聽見后三個(gè)字,立馬明白過來,自己方才是聽漏了,心里一松,忙要再問,卻聽見若生又接著道:“普天之下也沒有這般蠢的事!”

    聲音懊惱至極。

    帳子里窸窸窣窣一陣響,若生已是換了個(gè)十分惆悵的口氣道:“罷了,不必?fù)?dān)心我,你且去睡吧�!�

    扈秋娘這心一提一落,到底沒奈何,只能自去睡了。

    但她沒能睡熟,床上的若生也是翻來覆去。

    翌日天色微明,若生便起身洗漱披了身大氅溜去了幼弟若陵那。

    支開奶娘,她雙手托腮趴在搖車前,對(duì)著還聽不懂話的小孩兒羅里吧嗦說了好長一頓話。

    說完了,她心里便松快了。

    旁人不能聽,若陵總是能聽的。

    她高高興興回了木犀苑讓人備早飯,看起來同先前一模一樣,昨兒個(gè)的事就像是眾人一起記錯(cuò)了似的。

    用過飯,她捧了卷書坐在那看,眉宇間丁點(diǎn)煩惱也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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