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雪落如霰,霏霏不止。
空氣也冷了。
可他胸腔里的那顆心,灼熱如火,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
他身姿挺拔地走進了母親居住的院子。
來迎他的是母親身邊服侍的大丫鬟青鴦,一見他便笑著道:“五爺來了,老夫人先前還念叨您呢。”
蘇彧聞言朝她微微頷首,轉(zhuǎn)而大步往小佛堂所在的方向走去。
蘇老夫人正跪在佛前誦經(jīng)。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檀香味。
蘇彧雙手抱胸靠在門邊,并未出聲,只靜靜地看了一眼佛像,便轉(zhuǎn)頭望向了門外的雪。
但蘇老夫人像是背后生了眼睛,突然扭頭朝他看來,微微一怔后,笑了起來:“小五你來了�!�
她大約四十六七歲的模樣,皮膚透著一種終年未見陽光的白,穿了件雪青色團花褙子,笑容非常的慈和溫柔。
蘇彧一貫沒什么表情的臉上便也露出了笑來,喚了一聲“娘”,上前去攙她起來。
第289章
母親
蘇老夫人便順勢抓住了他的手,輕輕攥了攥,而后搖了搖頭道:“你這孩子,怎么看著像是又瘦了�!�
蘇彧是她最小的兒子,也是幼年時在她身邊呆的最少的那一個。
幸而母子二人并未因此疏離,蘇老夫人也一直將幺兒視作心頭之肉。
她站定后,扶著兒子的胳膊,仔仔細細地觀察著他的面色,口中道:“看看,臉色也不如先前好看了,可不是真瘦了么!你是不是沒有好好用飯?還是公務(wù)太過麻煩,顧不上吃了?”言罷佯怒道,“不是說了讓你不必每日過來看望我么,怎地這會又來了?”
可話里雖是一股嫌棄之意,聲音卻是帶著笑的。
蘇彧就開門見山地道:“原是有事才來見您的�!�
他扶著母親走到椅子前,看著她落了座,又伸手提起案幾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遞給她。
蘇老夫人便低頭輕呷了一口,潤了潤嗓子這才笑著問道:“是什么事兒?”
蘇彧道:“我有喜歡的姑娘了�!�
蘇老夫人聞言一怔,端著茶碗定睛瞧了他好一會,才展顏笑道:“哦?是哪家的姑娘?”
他嘴上雖然說著喜歡,可面上依舊看大不出什么喜怒來,蘇老夫人這心里便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問完又道:“是京里的姑娘?”
蘇彧老老實實一一作答:“是連家的三姑娘。”
蘇老夫人笑呵呵地看著他:“連家?哪個連家?”
蘇彧道:“是云甄夫人嫡親的侄女。”
“云甄夫人?”蘇老夫人自然是知道云甄夫人的,她臉上笑意不減,再次發(fā)問,“是哪一房的姑娘?”
連家四房早已分了家出去單過,若是四房的姑娘,那他應(yīng)當就不會特地提起云甄夫人來。
所以剩下的就只有大房、二房和三房。
但三房是庶出的,論理也稱不上“嫡親”二字。
她猜著,恐怕是連家大房的姑娘。
可蘇彧卻說,是二房的大姑娘,在家中行三的那一位。
蘇老夫人近些年已是鮮少在外走動。因此也不知道他說的連三姑娘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可她的父親連二爺,她卻多少還記得些。
她頰邊的微笑淡了一點下去:“原來是連二爺?shù)那Ы稹!?br />
蘇彧眸子漆黑,望著她。聲音平靜地說道:“兒子想娶她�!�
蘇老夫人笑盈盈看著他沒答話。
蘇彧便也不再言語,只安安靜靜地候著。
空氣里彌漫的檀香味似乎愈發(fā)得濃郁了。
蘇老夫人將手中端著的茶碗往案幾上輕輕一頓,而后捋下自己腕上戴著的蜜蠟十八子手串慢慢捻了兩圈,才終于出聲問道:“多大了?”
“尚不滿十四�!�
蘇老夫人輕笑了一聲:“這還沒及笄呢�!�
“未及笄成親的也不罕見,訂親更是無妨了�!彼荒芨嬖V母親若生的年紀比明面上瞧著大多了。便只好語聲淡淡地說了這么一句。
可蘇老夫人卻像是釘死了這一點,搖頭道:“婚姻大事不可兒戲,你若如今同人訂了親,過得兩年等她及笄長大卻不喜歡了,該如何是好?”
“難道要退婚?”
“女兒家的名聲,可禁不住這么糟蹋。”
她一連說了好幾句,眉眼間的笑意已換上了憂慮。
蘇彧卻不以為然地道:“兒子認定了人,怎是兒戲�!�
這一回,他的聲音聽上去十分的堅定有力。
蘇老夫人將手中的十八子手串往掌心里一攥,沉下了面色。也蹙起了眉頭:“我不答應(yīng)!”
蘇彧不覺微微一愣。
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想過母親竟然會說出“我不答應(yīng)”四個字來。
母親并不是那樣淺薄的人,所謂的家世門第、身份、權(quán)勢于她而言,理應(yīng)遠不及他是否真心喜歡對方來得要緊。
可她不但說了,而且面色相當不虞。
蘇彧的眉頭也不禁皺了起來。
母子倆互相皺著眉看對方,不覺都從對方眼里看出了決絕意味。
——他是真心喜歡連家二房的那個姑娘。
蘇老夫人看得清清楚楚。
可她仍然一點也不想讓兒子娶她。
于是心念一動,蘇老夫人便先行開了口:“左右也不急在這一時,你先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想明白想透徹了,再來同我說!”
她一說完。便站起身來重新走到蒲團跟前,跪倒了下去,隨即閉眼誦念起了經(jīng)文: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竟是一副不管你走不走,我都不會再搭理你一字半句的模樣。
蘇彧的眉頭不由越皺越緊。
這樣態(tài)度強硬的母親,他從來也沒有見過。
記憶里,母親本就是個言談溫柔的人。
尤其是待他,比待其余幾個哥哥還要溫和上許多。他長至這般大,也從未聽她同自己說過一句重話,這般要趕他走,更是此生頭一遭。
蘇彧心中奇怪,忍不住叫了她一聲:“娘……”
可回應(yīng)他的只有母親跪在蒲團上的背影和她的誦經(jīng)聲。
甚至于,她連聲音都沒有半點波動。
蘇彧來時的內(nèi)心焦灼和熱切,在這一瞬間徹底冷卻了下來。
他不明白。
但他也無可奈何。
略微等候一陣后,他終究還是起身離開了小佛堂。
外邊的雪依舊下得很大。
他走到廊下,蘇老夫人身邊的大丫鬟青鴦便雙手遞上了傘來,恭敬地道:“五爺路上好走�!�
片刻后,蘇彧的身影消失在了茫茫大雪里,小佛堂里的誦經(jīng)聲便也慢慢停了下來。
又過一會,蘇老夫人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了佛堂門口。
青鴦急急忙忙迎了上去,展開自己手里捧著的大氅為她仔細披上。
蘇老夫人笑了笑,輕聲同她道:“去請表小姐來�!�
青鴦聞言遲疑了一下,斟酌著道:“……表小姐的病還沒好全呢�!�
蘇老夫人看她一眼,依舊笑著道:“不過是偶感風(fēng)寒罷了,又吃了好些天的藥,縱是沒好全,又能過多少病氣給我,只管去請來就是。”
第290章
訓(xùn)斥
青鴦便不敢再說,只喏喏應(yīng)是退了下去。
蘇老夫人則望著她的背影定定地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半響后才轉(zhuǎn)身回了小佛堂。
窗紙上風(fēng)雪撲簌。
過了約莫兩刻鐘,表小姐夏柔裹得嚴嚴實實地走進來喊了一聲“姨母”。
外邊天氣寒冷,室內(nèi)卻燒了地龍,暖融融的。她往門內(nèi)剛走了兩步,就叫這暖意熏得重重打了個噴嚏。
蘇老夫人便回頭來看她,聲音里帶了兩分擔(dān)心:“怎地這身子骨這般薄弱,吃了好幾服藥也不見好�!�
夏柔握著帕子捂住了鼻子,悶聲說道:“已是好得差不多了,等天氣再暖和些就好�!�
蘇老夫人聞言抿了抿嘴角,視線一晃,落在了香龕上,輕聲道:“既來了,就給菩薩上柱香吧�!�
“是�!毕娜岱畔屡磷�,輕車熟路地上前揀起三炷香來,就著一旁的香燭明火點燃后,神色恭敬地拜了三拜,將香插到了香爐里。
蘇老夫人一直看著她的動作,見狀微笑起來:“來,我讓人備了你喜歡的茶點,咱們回房說話去�!�
夏柔便也就笑著挽住了她的胳膊,并肩朝暖閣里走去。
但走在路上,她心里卻有些惴惴的。
她自幼長在定國公府,定國公府里又只有少爺沒有小姐,是以若論誰和姨母親近,幾位表兄還不一定能比得上她。她幾乎是在蘇老夫人跟前長大的,姨母的性子縱然不說全摸透了,卻也多少知道一些。
如果不是什么要緊的話,方才她在佛堂里時便能說了。
可姨母并沒有說。
夏柔走在廡廊上的腳步不覺比先前沉重了不少。
到了暖閣里,蘇老夫人先行落了座,一面讓屋子里伺候的丫鬟們見茶點端上來,一面又招呼夏柔坐到自己身側(cè)來。
夏柔聞言微微偏了偏頭,望向了另一側(cè)的紅漆冰裂紋花窗,心里漸漸升起一股不安。
而軟榻上端端正正坐著的蘇老夫人見她不動,便又催促了一聲。
夏柔只好收回視線。笑著走上前去,親親熱熱地坐在了她邊上,問道:“姨母可是有什么要緊的事要同我說?”
蘇老夫人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頭上綰著的雙螺髻,道:“我先前給你的那套頭面呢?可是不中意?怎地不見你戴上。這模樣也太素凈了些�!�
“喜歡還來不及呢,怎會不中意�!毕娜嵝τ瘬u了搖頭,“這不是來見您了么,又不是見外人,哪里就需要上什么釵環(huán)首飾了�!�
蘇老夫人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終于說起了正事:“你五表哥方才來見我了�!�
夏柔原本還提心吊膽地聽著,結(jié)果聽到了“五表哥”三個字,登時松懈下來,口氣也變得心不在焉的:“哦?”
蘇老夫人見狀,一臉恨鐵不成鋼地道:“哦什么,你也不問問他是來做什么的嗎?”
“做什么?他不是來見您的嗎?”
蘇老夫人很不高興:“那他來見我做什么?”
夏柔眨了眨眼睛,一本正經(jīng)地道:“您是他的母親,他來見您難道還非得有什么事不可嗎?”
蘇老夫人皺起了眉頭,一字一頓地道:“他說他有喜歡的姑娘了,想娶她�!�
夏柔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模樣道:“哦。是這樣�!�
“你便半點也不在乎這事?”蘇老夫人眉間緊緊皺成了一個川字,瞧著平白多了兩分凌厲。
夏柔臉上終于多了一點關(guān)切之色,用十分惋惜的口氣道:“不知是誰家的姑娘叫五表哥喜歡上了,真是可憐……”
蘇老夫人急了:“可憐?我瞧你才是真可憐!”
她一把褪下自己腕上的十八子手串重重拍在了軟榻上,沉聲說道:“一直以來,我雖然不曾同你明明白白地說過,可我始終是盼著你做我兒媳婦的。”
夏柔聞言唬了一跳,連坐也不敢坐了,趕忙站直了身子,將頭搖成撥浪鼓:“我對五表哥絕對沒有半點旖旎心思!”
蘇老夫人氣極。重重喊了一聲:“柔姐兒!”
夏柔一驚,又灰溜溜坐回了原處。
但她仍然是搖頭不止:“姨母,五表哥他也不喜歡我呀�!�
蘇老夫人聽到這,面色好看了一點�?跉庖踩岷土艘恍骸半m然他眼下不喜歡,可保不齊哪天他就喜歡上了�!�
夏柔垂下眼簾看向了自己的腳尖,滿腔郁郁地道:“姨母,五表哥和我那就是天生的八字不合,實在是成不了的事兒,更何況。他如今不是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姑娘么?您不如就高高興興地成全了他吧�!�
“成全?”蘇老夫人聲音一輕,將這二字在口中來來回回反復(fù)咀嚼了好幾遍。
夏柔抬起頭來,面露喜色道:“是啊,到時候五表哥高興,您有了好兒媳婦也高興,我也高興,大家都高興了,可不是極好的事兒?”
蘇老夫人卻不言語了。
屋子里頓時一寂。
風(fēng)雪交相撲打在門窗上的聲音便變得響亮起來。
簌簌、簌簌。
像是有人在外頭拖著鞋底子走路。
聽得人頭疼。
半響,蘇老夫人終于出了聲。
她就這么看著夏柔,看著自己從小帶大的外甥女,看著那張同自己至少有四五分相像的面孔,聲音低沉,意味深長地道:“我盼著你能做我的兒媳婦,是兩分為了我自己,八分為了你呀。”
“我做了這么多,全是為了你,你個糊涂孩子,你五表哥有哪里不好?”
“他自幼早慧,待人接物上稍有不足,可天性純良,是個真君子,年紀輕輕又已官至三品,前途不可限量�!�
“再看蘇家的家世門第,不論拔尖,卻也是京中有聲望有根基的人家,多少人擠破了頭盼著嫁進蘇家來?你當我黃婆賣瓜也好,可這話我還是得說,你若能嫁給小五,京里得有多少姑娘艷羨你啊?”
“你素來聰明,自己掂量掂量,這又是你自幼住慣的地方,上上下下都熟悉,哪里還有比這更好的親事?你不要犯傻,姨母全是為了你好,你娘去的早,你到我跟前的時候,才這么點大……”她比劃著,眼淚就落了下來,“我拿你當親閨女看待,哪里舍得叫你去旁人家吃苦?”
第291章
堅定
眼淚一點一點變得稠密。
她逐漸泣不成聲。
夏柔在旁也不由得跟著紅了眼眶,聲帶哽咽地喊她:“姨母,我知道您一直待我視若己出,我也知道您這般做都是為了我好,可我和五表哥并不曾互相傾慕,強扭的瓜又怎么會甜呢?”
蘇老夫人別過臉去,掏出帕子壓到了自己眼睛上,仍然十分傷心地道:“多少人婚前連面也不曾見過,更枉論喜歡傾慕了,可是婚后不也過得和和美美的?”
這話不假,因而她的底氣愈發(fā)足了:“你若不信,只管去問,這婚姻大事自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曾非得二人互相傾慕喜歡了才能成親?”
說著,她又舉出明證來:“便是我自己,當年媒人上門之前,我也是連你姨父生得什么模樣也不清楚的,哪里談得上喜歡,可后來還不是恩恩愛愛地過了一輩子?若不是……若不是老天爺太早將他帶走了……”說到傷心處,她話音一哽,再也發(fā)不出聲音來。
夏柔不由訥訥無言。
姨父和姨母之間的感情,是她用自己的雙眼明確看見過的。
雖則姨父常年帶兵在外,可哪一次回來不是高高興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