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聲音柔軟,目光堅定。
桂花糖靜靜地躺在他小小的掌心里。
跟在后頭進(jìn)來的忍冬見狀很焦慮,小聲提醒道:“小公子,您不能這么喊——”可到底該怎么稱呼呢,忍冬心里一下子也沒了數(shù)。
稱姐姐?不成。
連三姑娘可是自家五爺?shù)奈椿槠蕖?br />
那稱五嬸?也不成。
到底還沒正式過門呢。
但不管怎樣,小公子喊“阿九”決計是不當(dāng)?shù)摹?br />
忍冬很犯愁。
沒想到若生卻一點也不在意,只是笑著向永寧道了謝,接過他手里的桂花糖,然后將小人兒抱進(jìn)了懷里,笑吟吟道:“不妨事,只是個稱呼而已,叫什么都好�!�
她低頭逗起永寧,笑著問他叫什么名,今年多大,又為何不肯管蘇彧叫五叔……然而不知怎地,她面上笑著,心里的憂慮卻更重了。耳邊聽著永寧乖巧的回答,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太子少沔和陸立展。
如果這倆人發(fā)覺了永寧的存在,那這孩子還有幾分活命的機(jī)會?
不過歷經(jīng)了三災(zāi)八難,不幸中的萬幸是,太子少沔對此一無所知,滿心以為自己當(dāng)年便已斬草除根。
他如今心心念念的,只有如何對付昱王這一件事。
在他眼里,昱王近年來,幾次三番地同自己作對,早前更是試圖離間自己和陸立展,妄圖借此削弱自己的勢力。如若不是他的冷靜足以令自己忍耐下來,指不定他同陸立展已是撕破了臉。
要知道,陸立展可是他的左臂右膀,豈是輕易能砍的?
也好在陸立展尚算識趣。
眼下,他的長女陸幼筠已被賜婚給了太子少沔,倆人之間便可算是重新結(jié)盟。姻親關(guān)系,較之旁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母臃(wěn)固。將來太子少沔如愿登基,陸幼筠封后,二人若得麟兒,便封為太子,從此以后這江山就也有了陸家一份。
白撿一般,何樂而不為?
太子少沔自覺陸相這算盤打得妙,心底里對其頗為不屑,但境況如此,他仍然需要陸相在側(cè)輔佐,那些小兒般的脾氣只得收斂再收斂。
午后紅日滿窗,他和陸相私下見了面。
太子少沔穿著蔥白紗過肩蟒袍,白玉螭龍紋帶扣,站在窗邊,叫陽光一照,顯得格外英姿勃發(fā)。
可陸相走進(jìn)門時,第一眼瞧見的卻是那個正在書案前彎腰研墨的年輕人。
他作內(nèi)侍打扮,衣著整潔,膚色白凈,左邊眼角下,生著一粒小小的痣。
最令人側(cè)目的,則是他的唇角,似乎天然帶著微微的笑弧,瞧著分外討人喜歡。
但陸相看著看著,不由覺得有些頭痛。
世上有生得相像的人,卻鮮有這般湊巧的事。
他向來不信巧合,今次也沒有例外。
進(jìn)到里頭后,太子少沔招呼了他,請他入座,他便坐下了。那內(nèi)侍研成了墨,便來奉茶,一盞送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說了句:“相爺請用�!�
陸相不動聲色地看著他,聞言雙目一斂。
沒錯!就是他!
盡管面相陰柔了幾分,盡管聲音輕了、細(xì)了,但的確就是他。
少頃,這內(nèi)侍叫太子少沔給打發(fā)了下去。陸相低頭輕啜一口茶水,抬起頭來看向太子少沔,話音平平地道:“方才那位公公,可是瞧著既眼生又眼熟呀。”
太子少沔挑起眉:“哦?這說法倒是新鮮�!�
言罷,他將手中茶盞往邊上穩(wěn)穩(wěn)一頓,漫不經(jīng)心地笑了笑說:“也罷,人你也見過了,說不說也無甚分別。這人原喚玉寅,是云甄夫人身邊的人,而今留在我手下,改了個名兒叫衛(wèi)麟。”
陸相不想他就這么一點不遮不掩地將衛(wèi)麟的來歷說了,不覺有些驚訝。
他略微沉思了片刻后道:“殿下,此人……怕是不一定可信。”
小人小人,多半居心叵測,做事不可能全無目的。
玉寅逃離連家后便音訊全無,再未聯(lián)絡(luò)過他,而今一見,其卻已是太子身邊的內(nèi)官,怎不叫人疑心。
然而太子聞言卻道,是他多慮。
“衛(wèi)麟有個哥哥死在了連家,他一心一意想要報仇雪恨,一心一意想要連家覆滅,一心一意想要云甄夫人的命,正是與本宮不謀而合呀!”
太子少沔將話一氣說完,低頭去吃茶,心里隱隱有些不痛快——陸立展以為他是不知事的小孩兒嗎?
他早便命人去一一打聽過。
那衛(wèi)麟的確有個兄長,也的確死在了連家。
衛(wèi)麟言及兄長時傷心的口氣,也不似作偽。
更何況,他想要云甄夫人不好過。
僅憑這一點,太子少沔就忍不住要夸一夸他。
云甄那個女人,死有余辜!
可奈何父皇寵信她,連家又富貴滔天,她不僅活著,還一直活得好好的。
太子少沔咬著牙,切齒般一字一頓道:“既是云甄想要弄死的人,那本宮便偏要保!”
陸相心頭莫名一跳,不由得皺緊了眉頭。
他一直十分不解,為何太子這般厭惡云甄夫人,有時說起,那口氣簡直猶如殺父仇人。
……論說,不應(yīng)當(dāng)呀。
陸相思來想去,終于還是問出了口。
聞言,太子少沔轉(zhuǎn)過臉來定定看了他一會,眼神有些迷離,仿佛反問一般輕輕呢喃了句:“為何?”
第317章
為何
于他而言,任憑歲月如何綿長,往事如何遠(yuǎn)去,都無法磨滅他對云甄夫人的厭惡。
十二歲那年的事,他至今仍然記得清清楚楚,云甄夫人說過的話,他每個字都能背誦出來——
生母莞貴妃去世的時候他尚且年幼,父皇膝下又遠(yuǎn)不止他一個皇子,他既非嫡,又非長,沒了母親后,更是舉步維艱,在宮中處處小心,生怕一著不慎礙了誰的眼便要遭殃。
那時候,太子之位還是他三哥長孫少藻的,雖然一樣沒了母親,但身份不同,處境也是大不相同。
他自覺孤立無援,恨不得事事爭個先,好叫父皇對自己另眼相看,但沒想到,他百般努力,落在云甄夫人眼里卻成了壞事。
那日萬里無云,天清氣朗,是陰雨連綿的春日里難得的好天氣。
他一早去上課,得了老師的夸贊,便想將自己寫的文章拿給父皇看,不想到了地方卻見父皇屏退了眾人,正和云甄夫人坐在那下棋。他候在一旁,等著他們一局下完這才隨內(nèi)侍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將手中文章遞給了父皇。
父皇粗粗看罷,忽然將文章遞給了對面坐著的云甄夫人。
他眼也不眨地看著,心下十分不以為然,一個女人,一個滿身銅臭嫁不出去的女人能懂什么?
他的錦繡文章,真論起來,她應(yīng)當(dāng)還不配看。
可是他沒有想到,云甄夫人不但看了,看明白了,還笑著同父皇說了那樣一句話。
她說,殿下這篇文章好是好,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什么?
他心里咯噔一下,轉(zhuǎn)瞬便聽見云甄夫人口氣淡淡地道,急躁了些。
還是個半大孩子的他聽見這話后,下意識急急地朝她看了過去。
映入眼簾的那張臉保養(yǎng)得宜,膚白薄透,不過就是個尋常美貌婦人罷了。
她算什么東西?她也配點評他的文章?她也配說他急躁?
她也配么!
她不過就是個仗著父皇寵信的蠢女人罷了!
他惱火至極,實在忍不住,面上便帶了出來。
云甄夫人卻還是神色不變地看著他,眼里丁點波動也不見。
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女人不怕自己!
自己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根本不值得她費(fèi)心去怕去生氣去在意。
她連輕視的眼神都懶得給他一個。
年少的長孫少沔何嘗被人這般對待過,他貴為皇子,母妃在世時又是深得皇帝喜愛的寵妃,他自幼縱不算是眾星捧月般長大的,也是時時有人敬著小心伺候著的。即便母妃去世后,他的處境大不如從前,那也從來沒有人敢向云甄夫人這般視他為尋常。
他越想越惱怒,什么文章不文章的,早已拋之腦后,滿心滿眼只有云甄夫人和她的那一句“可惜急躁了些”。
然而父皇對她的話卻很是贊同。
雖然面上帶笑,但父皇口中所言絕非他滿懷期待想聽的。
他往日同兄弟們爭,同兄弟們奪,費(fèi)盡心機(jī)拿來的一切,在云甄夫人那一句“急躁”映襯下,皆成了急功近利的象征。
他不服,他不承認(rèn)!
但他知道云甄夫人沒有說錯。
正因為她沒錯,他才更生氣。
那怒氣里混著一種被人看破后的惶恐,是真真切切的惱羞成怒。
可那又怎么樣?
他如今還不是搶到了兄長的太子之位,還不是一步步逼近了連家?
等到了時候,且看她云甄怕是不怕他!
……
太子少沔陰沉著臉,低低地冷笑了兩聲。
而一旁聽完了原委的陸立展,卻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
這不過只是樁小事罷了。
可太子少沔一記就是這么多年,還念念不忘要摧毀整個連家來報復(fù)云甄夫人昔年那句點評……
真真是睚眥必報的性子。
陸立展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個深深的川字烙印在了他眉間,平白增添了幾分老相。他壓低了聲音,緩緩說道:“殿下可知,您口中的衛(wèi)麟原是微臣想方設(shè)法送到云甄夫人身邊去的�!�
太子少沔神色古怪地笑了一下:“本宮早已知曉�!�
陸立展聞言,剛要舒展開來的眉頭再一次皺得緊緊的,他沉默了片刻后問道:“算一算,這人該是去歲到您身邊的?”
太子少沔說了個是。
陸立展的眼神變了變,繼續(xù)問道:“既如此,不知殿下為何一直不曾告知下官?”
若非他今日來問,只怕還要繼續(xù)被蒙在鼓里。
陸立展口中未說,心里卻早已翻江倒海。
“他不過就是一條狗。”太子少沔十分不屑地道,“養(yǎng)著便養(yǎng)著了,這等小事難不成還非得通報你么?相爺事務(wù)繁忙,何必要在一條狗身上浪費(fèi)時間?連家的任務(wù)砸了,那狗膽小怕事,生恐你會殺他滅口,只是不敢回你身邊罷了。”
言罷換了個口氣,他面無表情地看著陸立展道:“你若是覺得本宮這事辦得不地道,那本宮便向你賠個不是如何?”
陸立展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僵。
他果然……果然還是在記恨自己當(dāng)年愛慕他娘莞貴妃的事……
陸立展心中百轉(zhuǎn)千回,明明在看著太子少沔,卻覺得自己眼前仿佛有無數(shù)畫面正走馬燈般涌現(xiàn)出來。
他想起了那個自己年少時愛慕的姑娘,也想起了那份打從一開始便遙不可及的喜歡,想起了那個身份卑微,連官話也說不像樣的少年郎,想起了那貧困潦倒的童年時光。
如今他不說,怕是沒有人會想得到,現(xiàn)如今這個權(quán)相是在極其偏遠(yuǎn)的邊塞小鎮(zhèn)上長大的。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便沒有父親。
不論日子如何艱難,都只有他和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
可這世道下,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婦人要怎么才能養(yǎng)活自己和年幼的兒子?
他小的時候,曾無數(shù)次問過母親,為什么旁人都有爹,只有他沒有。
后來大抵是叫他問煩了,母親便說他爹在他出世之前就死了。
他又問,是怎么死的。
可母親不是避而不談便是信口胡謅,有時說是吃酒吃多醉死了,有時說是失足落水溺死了……
說得多了,破綻漏洞也就都多了。
長至七八歲,他漸漸不再相信,母親便也索性不說,只回回有人上門便朝他手里塞塊餅推他出門。有一回,他拿著餅走到外頭,碰見了鄰居家的大小子,那孩子比他大兩歲,生得卻又高又壯像頭小牛犢,一見他就上來搶餅,又哈哈大笑說:“哎喲喲,你娘又接客呢!”
第318章
記憶
他一愣,旋即紅著眼睛手腳并用地?fù)淞松先�,發(fā)了狠地去揍對方,鼻子眼睛,專挑臉打。
可他生得瘦小,手腳細(xì)長,拳頭握得再緊也沒有多少力氣。反倒是鄰居家的小子,手掌一揮便像蒲扇,五指一握就像生鐵,一拳頭砸在他腦袋上,打得他兩眼冒金星,站都站不穩(wěn)。
鄰居家的小子嘴里叼著他的餅,又一拳頭把他打倒在地,腳一抬,就踩上了他的臉,然后得意洋洋的用含糊的聲音譏笑道:“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嘍!暗娼家的小子吃土嘍!”
那聲音聽著要多高興便有多高興,要多嘚瑟便有多嘚瑟。
混著他耳邊的嗡嗡聲,響了一天又一天,終于徹底刻進(jìn)了他的血肉里。
直到現(xiàn)在,偶爾午夜夢回,他仍然會聽見那個聲音,像是小鎮(zhèn)上空掠過的鷹隼,尖利地鳴叫著,盤旋在人耳邊不肯遲遲不肯離去。
那日過后,他終于知道了母親在靠什么養(yǎng)活他。
——靠她的姿色。
——靠她的皮肉。
——靠她的淚水。
她是個暗娼,是個做暗門子生意的寡婦!
當(dāng)他灰頭土臉,鼻青眼腫地從地上爬起來時,這句話不斷地從他腦海里冒出來。
一遍,又一遍。
比方才那些打在他身上的拳頭更叫他痛苦難受。
天色漸漸昏暗,他衣衫襤褸地一步步往家走,拐過一個彎后,母親先瞧見了他,提著裙子飛奔過來,急切地問道:“這是怎么了?同誰打架了?傷在哪兒了?”
她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
但他一個也沒答。
他只是站在那,神色木呆呆地望著遠(yuǎn)處房舍的朦朧影子,任憑她發(fā)問、查看傷口,始終一言不發(fā)。
母親急得要哭。
夜風(fēng)襲來,她面上的脂粉散發(fā)出濃烈又劣質(zhì)的香氣。
像是盛夏過后凋零的花瓣,爛在泥地里的氣味。
他定定地看著她,良久吐出三個字來:“我恨你�!�
咬牙切齒的三個字,伴隨著淚水奔涌而出。
母親一震,僵住了身體。
他越過她,大步朝前跑去,再也沒有回過頭。
他那樣愛她,又那樣得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