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在外徘徊至深夜,他帶著一身潮漉走進了家門。屋子里沒有點燈,但窗戶半開著,有月光筆直地照耀進來。冰冷的銀白色下,他看見了母親的腳。
穿著很舊的繡鞋,上頭是一朵褪了色的并蒂蓮。
再往上,是被寒夜的風(fēng)吹得不斷飛舞的裙擺,一揚一落,像是翻飛的蝴蝶。
他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想哭,眼睛卻干巴巴的,想叫她,嘴里也是干巴巴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色隱去,比深夜更加濃重的黑暗來臨,然后一點點變白,有日光從外照了進來。
風(fēng)停了。
母親的裙子垂在那,一動也不動。
她僵硬的身體比冰還冷。
他試圖站起來,但雙腿早已麻木。
這時候,“咿呀——”一聲。
有人推開了門。
他目光呆滯地轉(zhuǎn)頭去看,瞧見了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她逆著光走進來,用帕子捂著鼻子,一邊走一邊喊:“鄭娘子可在家?”走到近旁,眼睛一瞪,帕子從手里掉了下去,她連滾帶爬地往外跑,哭天喊地地尖叫起來:“死人了——死人了——”
他想叫住她,可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發(fā)出來。
……
那一天,他沒了母親,卻有了父親。
一個他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在母親嘴里聽說過的父親。
胖婦人說,他爹是個大好人,在京里當(dāng)大官,知道他流落在外,派了許多人來找他。如今終于找著了,實在太好了。
她眉飛色舞,看上去比他這個做兒子的還要高興。
可陸立展心知肚明,若非他爹唯一的兒子死了,他又被大夫斷言今后再無法誕育子嗣,只怕他根本不會想到自己。
不過是個他早棄之如敝屐的女人所生的私生子罷了,沒名沒分,遠在天邊,如果不是真的一丁點辦法也沒有了,誰會想要找他?
當(dāng)年的陸立展年紀(jì)小小的,一夜之間卻突然像是長大了。
他被帶回了京城,有了父親,也有了母親,卻再不許管自己的生母叫娘。
那個死去的女人,在他們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渾渾噩噩,行尸走肉般的活著。
直到十四歲那年,他在花朝節(jié)上遇見了同樣年少的莞貴妃。
他未娶,她未嫁,青春正年少。
可他只是個六品官的庶子,她卻是侯府嫡長女。
身份、地位,皆遠遠不足以匹配,天上地下,云泥之別。
他只敢遠遠地看著她。
可后來,她入宮了,他連遠遠看著她都無法再做到。
于是他開始渴望權(quán)力,野心勃勃,甚至最終為此同授業(yè)多年的老師決裂也在所不惜。
……
但經(jīng)年累月至此,突然思及師長,陸立展心頭還是不由得變得五味雜陳了。
他暗暗嘆息了一聲,重新將目光落在了太子少沔身上。
不論如何,莞貴妃只此一條血脈。
他望著太子少沔,恢復(fù)了平日的泰然鎮(zhèn)定,慢慢說道:“殿下言之有理,不過這衛(wèi)麟就是一條狗,也是條兇猛的惡犬,殿下若當(dāng)真有意養(yǎng)著他,那終究還是不可掉以輕心�!�
不管他是叫玉寅還是衛(wèi)麟,那都是一個能狠下心腸的人。
而一個能對自己下狠手的人,對付起旁的人來,其中狠絕可想而知。
畢竟凈身這種事,縱然是他,細想一想,也忍不住要退縮。
但陸立展不知道,太子少沔看中的原就是衛(wèi)麟這一點,夠狠,夠果決。
難得的很。
當(dāng)日初見,太子少沔自然是不信任衛(wèi)麟的,故而他漫然開口,說若想要獲取自己的信任,便到自己身邊做個內(nèi)侍吧。結(jié)果衛(wèi)麟二話不說,就去刀兒匠那凈身了。
是以這會陸立展的話只讓他覺得不耐煩得緊。
他敷衍了幾句,立馬將話頭帶到了如何對付自家兄弟上。
在他眼里,云甄夫人是站在他的對立面的。
他的對手,眼下又舍昱王其誰?
那么,云甄夫人就是同昱王一伙兒的。
而定國公府,才同連家聯(lián)了姻,這一貫的中立也就該不作數(shù)了。
太子少沔別開臉望向窗外,不無可惜地道:“倒叫老七撿了個大便宜,那蘇五可不一般呀�!�
第319章
山雨欲來
聽見蘇彧的名字,陸立展臉上有種奇怪的神情一閃而過。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并沒有接下太子少沔的話,只是道:“昱王的事,還需從長計議�!�
太子少沔聞言,眼里流露出了兩分焦躁,但這一回他按捺住了。靜默片刻后,他低低地應(yīng)了一個“嗯”,沒有將話再繼續(xù)說下去。
他忍耐著,一忍便是許多日。
京城里風(fēng)平浪靜,一丁點異狀也瞧不出。
但若生打從前幾日開始便一直心里惴惴的,沒來由得發(fā)慌。今兒個清早一起來,她便聽見銅錢在窗下扯著嗓子大叫:“不好——不好了——”
元寶原本趴在她腳邊懶洋洋地舔著爪子,聽見響動后一蹦三尺高,朝著門外飛撲而去。等到了鳥架子底下,它腦袋一揚,齜牙咧嘴地沖銅錢叫喚起來。
一時間,滿木犀苑都是鸚哥和貓的叫聲。
綠蕉提著食盒走過來,瞧見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倆怎地一大清早就又吵上了�!�
雖說平素元寶和銅錢就不大對付,但清晨便開始沖著對方張牙舞爪的,倒也還真是頭一回。
若生從窗口探出頭來看,禁不住也彎了彎眼睛,但這笑意很淡,轉(zhuǎn)瞬即逝,下一刻她臉上的神情便變得嚴(yán)肅了。
綠蕉大步走過來,看清楚了她面上的神色,遲疑了下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心事?”若生呢喃著搖了搖頭。
綠蕉一面擺飯一面道:“……您夜里總是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生,這缺了覺,白日里瞧著也是無精打采的�!彼痤^來,看著若生認真地道,“您若是真有心事,可千萬莫要憋著,縱然不好跟奴婢講,去千重園坐坐也好�!�
她口氣憂心忡忡的,很是緊張。
不等若生開口,她又說了句:“實在不成,您找姑爺說說?”
若生正落座要抓筷子用飯,聞言動作一頓,微笑道:“沒羞沒臊的,這就叫上姑爺了?”
她和蘇彧到底還沒完婚呢。
可綠蕉邊給她盛粥邊道:“這要羞要臊呀也是您,奴婢臊什么�!�
若生聽了這話,忍不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綠蕉,你原先可不這樣呀�!�
過去的綠蕉,老老實實的,哪里敢這么打趣她。
“奴婢這不是仗著您脾氣好,縱著奴婢么。”綠蕉把食盒遞給了一旁的小丫頭,正要說什么,忽見窗外有人沿著屋子走過來,忙將話咽了回去。
來的是個穿青色比甲的婆子。
綠蕉走上前去問了兩句話,再轉(zhuǎn)過身來,面上神情便已是變了。
若生遠遠地看著,只覺得嘴里原就沒什么滋味的白粥愈發(fā)得淡了。
她放下手里的調(diào)羹,正色問道:“是什么事兒?”
綠蕉臉色古怪地道:“是陸相千金給您送了賀禮來�!�
若生一怔,隨后皺起了眉頭,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詢問道:“是陸相家的大小姐送的禮?”
“是,沒有錯�!本G蕉點了點頭,“上邊附了帖子的,就是陸大小姐�!�
若生站起身來,慢慢地吐出兩個字來:“是嗎?”
雖是疑問的語氣,神色卻是肯定的。
她只是不明白,陸幼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明明上一回她們在宓妃的筵席上相遇時,陸幼筠端著架子,面無表情地就路過了她。那副模樣,活脫脫就是個陌生人。
但這是樁好事。
是樁值得叫人長松一口氣的事。
可是——
陸幼筠為什么眼下又來給她送禮?
若生聽見綠蕉在說,這是陸大小姐給她和蘇家姑爺訂親的賀禮。
然而連家和定國公府聯(lián)姻的事已很有些日子了。
親朋好友,該道喜的,早就已經(jīng)都道過了。
陸幼筠上回見她時只字不言,而今倒來送什么賀禮,真是耐人尋味。
不過說來也怪,若生見著了那些賀禮,原先惴惴不安的一顆心反倒平靜了下來。
她只是半分也不想要陸幼筠的東西。
但未來的太子妃給她送的禮,她縱然再不想要,也得乖乖地受著。少頃,吳媽媽領(lǐng)著人過來清點,發(fā)現(xiàn)里頭不乏好東西,不由得同若生道:“平日見姑娘同陸大小姐也不像是熟識的,不想這陸大小姐出手這般大方。”
連家堆金積玉,丫鬟婆子也都是有見識的,如今吳媽媽這么說,倒激起了若生的好奇。
她走到邊上,湊近了去看,隨手撿起了一把玉如意,端詳了兩眼后明白過來為何吳媽媽會夸陸幼筠大方。
這些個東西,全是精雕細琢之物,雖然不算稀罕,但想齊齊整整湊出一堆來也是不容易的。
何況相府本不比連家財大氣粗。
她放下玉如意,擺擺手示意吳媽媽將這一批賀禮悉數(shù)納入庫房,心里卻愈發(fā)得疑惑起來。
陸幼筠行事詭異,莫名其妙的實在叫人琢磨不透。
若生收了她的賀禮之后,連著兩天夜里都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成眠。
好不容易情況好轉(zhuǎn)了些,陸幼筠又來給她下了請柬。
若生抱著元寶坐在臨窗的大炕上,把一雙眼睛閉得緊緊的,只同一旁的雀奴道:“你瞧瞧,里頭都寫了些什么。”
雀奴答應(yīng)了一聲,仔仔細細看了半天,然后道:“也沒寫什么,是請三姐姐你去相府小聚的�!�
若生仍然閉著眼睛,懶洋洋地往身后靠枕上一倒,問道:“可說了由頭?”
“這倒不曾,上邊只說多日未見甚是思念,盼你能過府說說話。”雀奴搖了搖頭,又問,“三姐姐你去嗎?”
若生胡亂揉了兩把元寶的毛,睜開眼道:“不去,她愛下什么帖子下什么,左右我是不去。”
可若生沒料到,陸幼筠是那樣鍥而不舍的性子。
她今兒個給若生下帖子請她過府小敘,明兒個又請她一同出門野游,變著花樣地來找若生見面。
但若生打定了主意不去理她,自然是一回也不應(yīng),今兒無空明日身上不適,也是變著花樣地去回絕她。
好在這般來回了幾趟,陸幼筠又沒信了。
若生終于心情大好,決定去上房探望幼弟,但這日才走到回廊上,便有丫鬟匆匆忙忙地來找她。
一問,說是陸家大小姐來了。
第320章
風(fēng)滿樓
若生大吃了一驚,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陸幼筠竟然會親自上門來。
她只好原路折返,去花廳會客。進門時,婢女正在給陸幼筠奉茶,瞧見她來,趕忙又另沏了一盞。若生冷眼一看,茶湯色澤碧綠,香氣悠遠綿長,是上好的豫毛峰。
這茶拿來給陸幼筠吃,倒是可惜了。
她走上前去,不咸不淡地同陸幼筠打了個招呼,自行落座后問道:“今兒個吹的什么風(fēng),怎么將陸姐姐你給吹來了?”
這話說得委實不夠熱情。
可陸幼筠卻像是一點不曾察覺,低頭輕啜了一口茶后抬起頭來,笑言道:“我左右是閑著,便想來看看你身子可好些了沒�!毖粤T,她又道,“我?guī)Я诵┳萄a養(yǎng)氣的藥材來,回頭你差個人去瞧瞧,有什么合宜的便揀來吃了罷�!�
若生坐在她對面,聞言瞇了瞇眼睛。
所謂身體不適,只是她用來敷衍陸幼筠的借口,她并未真病,這會面上當(dāng)然也看不出半分病色。
然而陸幼筠當(dāng)著她的面,滿臉笑容,噓寒問暖,甚至親自送了藥材來……
她難道看不出真相嗎?
當(dāng)然不可能。
陸幼筠縱然稱不上聰明絕頂,那也不會是個糊涂的蠢蛋。
她坐在那,對若生裝病的事心知肚明,但面上一點端倪也看不出。
若生不由心里發(fā)毛。
手里捧著的熱茶香氣氤氳,她嗅在鼻間,恍惚間似乎嗅出了幾分恐懼。
未來的太子妃殿下,毫不遮掩的在對她低聲下氣、萬般討好。
她何德何能?
怎么就叫陸幼筠另眼相待了呢?
若生想笑一笑,但臉上肌肉硬邦邦的,像木石,根本笑不開來。她只好勉強地扯了下嘴角,將手里的茶盞放在了一旁,然后盡量擺出高深莫測的模樣來道:“陸姐姐客氣了,我已差不多好全了�!�
語氣仍然是疏離不親近的。
但陸幼筠抿著嘴微微一笑,口氣雀躍地道:“既已痊愈那便太好了!你我可是有好長一段日子不曾坐下來說過話了。”她高高興興地道,“回頭呀,尋個晴天,你帶上家中姐妹一道來相府坐坐吧。雖說相府的花園不及你家中的,但我早前栽了幾株稀罕的花草,倒是可以來看個新鮮�!�
話說到這份上,又是當(dāng)面提的,若生就是想拒也不好拒了。
她只得說:“姐姐再三相邀,我若是再不答應(yīng)便是不識好歹了。”
陸幼筠笑著道:“人多了才熱鬧有趣,我家中冷冷清清的,你到時多帶幾個人來才是正經(jīng)。你那堂妹也是個平素不愛出門的……對了,你不是還有一位義妹么?怎地沒瞧見?到時候也將她一并帶上吧�!�
若生吃了一口茶,平心靜氣地應(yīng)了下來。
陸幼筠便道:“擇日不如撞日,那就定在三天后如何?”
若生點頭微笑,又應(yīng)了個好。
但等陸幼筠一走,她就垮下了臉。
她思忖著,不論如何她還是應(yīng)該想個法子和陸幼筠大吵一架才對。
吵過了,今后才有足夠的由頭不搭理她。
傍晚時分,她去三叔那見了堂妹,將陸幼筠的意思說了一遍。堂妹打量著她的神色,見她談及要去相府賞花時一臉的興致缺缺,便搖頭說不去,又道西席顏先生布置了功課正好有些不明白,請若生幫她看一看。
若生這兩年是認認真真讀了幾本書的,便陪著堂妹重新順了一遍。
事后回到木犀苑,她便讓綠蕉去接了雀奴來一道用飯。
飯桌上,她又把陸幼筠的話說了一遍,最后道:“我同她本不熟悉,但她幾次三番地來請,身份又不一般,我總歸還是要去一回的,但你若是不想去便不用去�!焙攘藘煽跍�,若生補了一句,“何況,我也不會在那呆上太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