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第352章
姐弟
太子少沔歿了。
他的姨母宓妃是夜得知消息后,一頭撞上了柱子。
大勢已去,無人可依,同謀的人都已身陷囹圄,她如今自個兒不死,將來只怕會愈加的生不如死。撞上柱子的那瞬間,宓妃悔青了腸子。她打從一開始,便不應(yīng)該和太子合謀毒害嘉隆帝。若她沒有動手,那今日即便太子逆謀被斬,她雖名掛“姨母”二字,但終究還有活路可走。
不似如今,只能一死了之。
她撞破了頭,倒在地上渾渾噩噩地想,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啊……
然而千金難買早知道,有人事后悔不當(dāng)初,自然也就有至死都不后悔的。
大雪紛紛揚揚下了一長夜,及至天明時分才漸漸變小止住。而太子陸相等人宮變失敗的事卻像是昨夜的大雪,很快便落滿了京城。
陸幼筠一夜未眠。
天色蒙蒙亮的時候,她收到了一個匣子。
大丫鬟聽霜抱著個包裹初初走進來的時候,她還在奇怪,是什么東西�?僧�(dāng)聽霜將包裹放下,解開,露出里頭的匣子時,她立即便認了出來。
眼前桌上的匣子,同她當(dāng)日送給若生的,幾乎一模一樣。
她揮開聽霜,徑自走到桌旁俯首去看,仔仔細細的,像是要將匣子上的每一道縫隙都看得清清楚楚。
這時,聽霜聲音輕輕地說了句:“姑娘,有信。”
陸幼筠一愣,旋即便將目光從匣子上收了回來。她飛快地撿起那封信,只看了一眼便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測。眼前的匣子,不是同她當(dāng)日送給連若生的幾乎一模一樣,而根本就是同一只!
就連她手中信件上所寫的字,也是一樣的歪七扭八。
她神色急切地將信拆開,取出里頭的信紙來看,上邊只有短短的一句話,寥寥幾個字——他日之恩,今日奉還。
除此之外,不過只有一只空蕩蕩的匣子。
紙上那個“恩”字,是明明白白的諷刺。
陸幼筠攥著信紙,少見的呆住了。
“今日奉還”,還的是什么?
她正沉思,忽聞窗外有人大呼小叫地在喊她:“姑娘——大事不妙了姑娘——”
且這聲音一重蓋一重,一聲比一聲高。
陸幼筠冷眼掃了大丫鬟一眼,在她的院子里,絕沒有人可以這般喧嘩。她只字未說,大丫鬟聽霜卻仍然聽懂了。聽霜立即拔腳往外去,未及門外便已低聲呵斥起來:“往日教你們的規(guī)矩全都聽到哪兒去了?”
那口呼“姑娘”的小丫頭聞言后連滾帶爬地上前來,哭著道:“聽霜姐姐、聽霜姐姐,不好了……”
聽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別哭!小聲些說,說清楚了!”
可小丫頭哪里忍得住,兩只眼眶里早已蓄滿了淚水,不讓她哭,她還是淚流不止,抽抽搭搭地道:“外、外邊來了一群兇神惡煞的官兵,將宅子團團、團團地圍起來了……”
聽霜唬了一跳,禁不住也“啊”了一聲。
聲音忘了放輕,再次驚動了陸幼筠。
她從里頭走了出來,冷著臉看兩個婢女:“官兵?”
小丫頭點頭如搗蒜,邊哭邊道:“是官兵,穿的一身藍,各個手里拿著刀槍�!�
陸幼筠聽見“藍”字,臉色已是大變了。
父親徹夜未歸,卻來了一群不是他們的人,只怕事情沒有她想象的那般順利,父親等人也已是兇多吉少!
她瞳孔收縮,面上神色再三變幻,最終定格在了一張笑盈盈的面孔上。
聽霜和跪在地上的小丫頭見狀皆不由得駭出了一身冷汗。
聽到那樣的話,她竟然還能笑的出來?
聽霜簡直不敢看她的臉。
但陸幼筠微笑著,卻并不言語。她倚靠著廊柱斜斜坐在了欄桿上,身姿曼妙,貌美動人,似乎方才那些話同她一點干系也沒有。
就這么過了約莫半刻鐘,又有人來報說,外頭傳言太子殿下沒了。
陸幼筠是欽定的太子妃,翻過年便該大婚的,若這當(dāng)口太子死了,那她該怎么辦?
先前傳話的小丫頭想起丫鬟們往日私下說的閑言碎語,說自家姑娘是真心喜歡太子的,不由覺得姑娘要哭,可沒想到,映入她眼簾的那張美貌臉龐上,除了笑意還是笑意。
陸幼筠聽完了消息,“咯咯咯”地笑起來,像聽見了世上最可笑的事。
她從欄桿上跳下來,輕輕地撣了撣裙子,笑著道:“你們都留著吧,我得去一趟阿離那�!毖粤T她頭也不回地便走了。
時至此刻,陸離那也已多少聽說了點消息,瞧見她來,立即便問:“怎么一回事?”
他被關(guān)在家中,“兩耳不聞窗外事”,連父親昨夜未歸也不知,更別說父親的計劃。他心知事情不對,可長姐面帶微笑,臉上半點端倪也看不出。
他已急得額上冒汗。
陸幼筠卻依然不答他的話,只是顧左右而言他:“昨夜睡得可好,屋子里可暖和?雪下得那般大,你可聽見了動靜?”她端起茶盞,亂七八糟地問著話,竟是一副要同他閑話家常的模樣。
陸離沉下臉,轉(zhuǎn)頭就要往外頭走。
但他的腳才剛剛抬起,身后便有只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陸幼筠生得十指纖纖,看起來一點力氣也沒有,但她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袖,令他突然之間寸步難行。
她的聲音卻是輕柔細軟的:“太子和父親,輸了�!�
“你我身為陸立展的子女,自然也難逃干系,但事無定論,也許你我此番能夠茍活也說不定�!�
“乖阿離,你我生來就是注定要相依為命的。”
她用小時叫他的口氣說著話,陸離卻聽得毛骨悚然。
他用力掰開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一邊斬釘截鐵地道:“不!我若能活,絕不再同你一道!”
陸幼筠的聲音慢慢地冷了下來:“我不答應(yīng)你便休想離我而去。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你即便是死也得同我死在一道。你不會娶妻,不會生子,永遠都只能是我一人的乖阿離�!�
她攥著袖子的手愈發(fā)得用力了。
陸離口中反復(fù)說著“瘋了”,一面掏出了把小小的匕首。
他要割斷袖子逃離這個瘋子!
陸幼筠則眼看自己就要控制不住他,突然身子前傾整個抱住了他的胳膊:“你走不了的,你永遠都走不——”
這時,話音戛然而止,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第353章
陸幼筠
陸離手中的匕首,扎在了她的心窩上。
剎那間,尖銳的疼痛有如千層的巨浪,劈頭蓋臉打得她再也站立不住。她松開了手,身子后仰,無力地往地上倒去。
地磚冷硬似鐵,陸幼筠重重地摔在上頭,周身骨頭好像都要被撞碎。
但不管是哪一種痛,都敵不過她的心痛。
血在淙淙地流淌,熱氣騰騰的,還帶著活氣,可她似乎早在匕首落下的那一刻便已經(jīng)死了。怎么可能?他怎么敢殺自己?隨著血液流逝,陸幼筠的瞳孔漸漸渙散,但她依然直勾勾地盯著陸離看。
她無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他怎么能對自己下手呢?
她待世人如草芥,待他卻自來是掏心掏肺,再好不過,他究竟是有哪一點不滿意?都說長姐如母,母親去世后,她便一直又當(dāng)姐姐又當(dāng)母親,事事為他著想,而今她卻只有那么一個小小的愿意,便叫他不痛快了?
事到如今,父親必然要死。
他除了自己還有什么親人?
他怎么敢——殺了我?陸幼筠在心里尖叫,撕心裂肺的叫,可她嘴上一個字也沒有說。疼痛太過銳利,令她連嘴也張不開,她只是看著陸離,看著他,還是看著他,死死地瞪著眼睛。
陸離還站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過。
他的手甚至還僵硬的保持著方才刺下匕首的動作。
他眼里全是恐懼,對她的,也有對自己的。那些惶恐和驚駭,像是突來的疫病,很快便吞吃了他的大腦,他僵直著身體,突然一下跌倒摔在了地上。
那兩條腿,像是面做的,軟塌塌再也站不起來。
他從來沒有殺過人。
從來沒有。
腦子里亂糟糟的,陸離呆愣愣地看向自家姐姐,驀地大哭起來。鼻涕眼淚糊成了一團,他嚎啕大哭,像個手足無措的小孩。
可陸幼筠聽見了哭聲,卻笑了。
她一邊笑一邊又開始淚流不止,活脫脫就是個瘋子。
眼淚一顆顆從眼眶里滾落出來,她喃喃自語道:“為什么,為什么……”
明明她那樣愛他,他為什么卻不肯乖乖接受?
明明她是那樣低聲下氣地想要同連若生交好,她卻也不肯接受?
她能怎么辦?她還能怎么辦?她從來不知道應(yīng)該怎樣去愛一個人,先天不知,后天也未能習(xí)得,從沒有人教過她,也沒有人愿意教她……她只能聽從心底里那個邪惡的聲音去愛人……
可他們都不愛她。
沒有人愛她。
連生她養(yǎng)她的母親也不愛她,怎么可能還會有別人來愛她。
她小時便知道,父親心中一直另有所系,他和母親的婚事,不過是一樁利益推動下的敷衍。而連她都知道的事,母親身在局中,自然就看得更加清楚。
他對她無意。
她也對他無心。
他們從未彼此付出過真情。
生兒育女,不過是為了傳遞香火,同愛情無關(guān),同對孩子的喜愛也無關(guān)。他們姐弟倆的出生,不過也是利益權(quán)衡下的另一種產(chǎn)物。父親和母親,從未愛過他們。
她一直都知道,只是當(dāng)初年幼天真,滿心以為母親早晚還是會喜歡自己的。只要自己再聽話一些,再乖巧一些,母親就一定會喜歡自己的。
于是年幼的陸幼筠,成日里便只想討好母親。
但母親吝嗇于夸贊,從不說一個“好”字。
那日她拿著自己作的詩,興高采烈地去見母親,不想半道上卻碰見了時任父親幕僚的表舅。表舅見了她的詩,連連夸贊。她站在廊下,聽得滿心歡喜,心道母親過會見了一定也會覺得好。
可這時候,表舅突然沖她臉上親了過來,邊笑著道:“筠姐兒真是又聰慧又好看�!�
廊下并無旁人,但那瞬間,當(dāng)他的胡茬扎在自己臉上時,她下意識覺得難堪不適,掙扎躲開后,瞪著眼睛看向了他。
表舅手里卻還抓著她寫的詩,眼神輕佻地看著她,笑呵呵道:“表舅這是喜歡你。”
她莫名有些發(fā)慌,詩也不要了,轉(zhuǎn)身就要走,可才轉(zhuǎn)過去便看見了母親。母親不知何時站在那的,一個人,身邊連丫鬟也沒帶,就那么站在那看著他們,眉眼沉沉的很嚇人。
過了會,母親帶著她進了屋子,依然是黑沉沉要落雨的一張臉。
小陸幼筠便心想母親方才一定是瞧見了,回頭母親必定會讓父親將表舅趕出門去。
可母親站定了,揚起手就是一巴掌。
她被打得趔趄摔倒,口角也破了,火辣辣的疼,眼淚一下子便全涌了出來。
她捂著臉仰頭看向母親。
母親的眼神卻像是要吃人,惡狠狠地盯著她道:“不要臉的賤胚子!小小年紀不學(xué)好,竟成日想著勾人,你不如死了干凈!”
她被罵得惶惶大哭,連連搖頭,她沒有,她沒有……她不是賤胚子……
母親卻氣沖沖地端起一旁的熱茶兜頭澆了她一身。
而她當(dāng)時,不過只有八歲。
她將這件事記了一輩子,多年后午夜夢回,仍會瞧見母親那張猙獰的臉。
是以那年她在段家做客,同段家四姑娘一道走在海棠林里,聽著段四姑娘用甜膩的聲音罵著身邊小丫頭的時候,她起了殺心。
她知道段四口中罵的那句“小丫頭片子,不過八九歲就知道勾人,真真是不要臉”,同自己一點干系也沒有,但她仿佛看見了母親。
于是她親自動手,勒死了段四。
那一瞬間,她開心極了,就好像她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母親同表舅有染后惡向膽邊生,一把火燒死了那對狗男女時一樣的開心。
想必母親那時也該明白了。
她不是什么賤胚子。
而是惡鬼。
陸幼筠倒在地上,張狂大笑,笑得身子佝僂,兩眼失神。
眼淚卻越流越多。
臉上濕漉漉的,她什么也看不見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虛無,空曠,令人害怕。
她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阿離——阿離——”
她伸長手,哆哆嗦嗦地想去抓陸離的腳,可還未夠著,那只手便已重重落在了地磚上。
至始至終,她都睜著眼睛。
那雙眼睛,也依然是好看的。
可里頭,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第354章
清算(一)
幾個時辰后,圍困相府的官兵提槍拿劍地破門闖了進來。一眾仆婦皆被嚇得半死,可幾個主子全不見了蹤影,偌大的府里竟無一人能夠主事。
官兵們便在領(lǐng)頭的一聲令下四處搜尋起來。
又過一會,有人發(fā)現(xiàn)了陸家大小姐。原來他們進門時,她早已經(jīng)斷了氣。
尸體平躺在美人榻上,雙手交疊置于身前,乍一看仿佛只是睡熟了。但她胸前有一灘灘的血,凝固了,變成暗紅色的污漬,極其顯眼。
距離美人榻不遠的地方,落著一把匕首。
那上頭血跡斑駁,一看便知是殺了人的兇器。
而匕首的主人,穿的一身花花綠綠,是他往常慣有的張揚模樣。只是這一刻,染血的匕首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他似乎也變得安靜了。
陸離趴在美人榻尾,背對著他們,始終沒有動過一下。
其中一個官兵叫了兩聲,見他仍是不動,便皺著眉頭上前去推了推他的肩�?刹辉�,他這手明明沒有用勁,手下的人卻“嘭”一聲倒在了地上。
另外幾人見狀,也急忙圍上前去,一看,這脖掛赤金瓔珞的少年郎竟也沒氣了。
他喉嚨被割開,血糊了一領(lǐng)子,哪里還能活得了。
眾人看來看去,只當(dāng)是這姐弟倆是知道大事不妙所以畏罪自殺了,怎么也沒有想到,其實是弟弟殺了人又害怕,哭著自盡的……
消息傳出后,坊間不少人都唏噓不已,覺得陸家姐弟是叫父親給牽累了。尤其是陸大小姐,品貌俱佳,才德皆備,是京里多少姑娘的楷模呀。
眾人臺面上不敢說,心里卻全是這般想的:這樣一個人,就這么死了,實在是可惜又可嘆。
可沒過多久,相府花園里便挖出了許多的尸體。
此時太子少沔已死,陸相等人亦被捉拿,但落到刑部的那樁“分尸怪案”,尚在調(diào)查之中。直到蘇彧解開謎題,畫出輿圖一一標記妥當(dāng),眾人又根據(jù)這份輿圖先后在東宮、相府等處掘出用以巫蠱邪術(shù)的木頭小人,這樁案子才算是告破了。
但一開始誰也沒有想到,相府里挖出來的東西會遠不止木人。
那日,相府西面的花園被翻了個底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