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她暴露無遺,只能退,只能躲,卻絲毫前進不了。
她驀地摔了手中佛珠,重重地砸在蘇彧肩膀上,咬牙切齒地道:“休再胡言亂語!”
蘇彧不閃不避,由得她砸。
蘇老夫人見狀,愈發(fā)齜目欲裂,往日的慈和溫柔模樣,丁點不剩。她在原地踱步,團團的轉(zhuǎn),口中自語般喃喃地道:“爛都爛了,還有什么破綻可驗……”又說,“不可能有證據(jù)……不可能的……”
忽然,她停下來,望著蘇彧神色詭異地笑了起來:“即便你能證明棺中尸體不是李莞,又能怎樣?”
他仍然沒有證據(jù)能夠證明她才是李莞。
蘇彧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腳上。
明明疑點就在眼前,但這么多年來卻從未被人察覺。
他沉默不語。
蘇老夫人便認定他是無話可說,眉眼舒展開來,像有大石落地,輕輕舒口氣道:“小五,你不要胡鬧�!�
可話音未落,蘇彧已開口道:“你的鞋�!�
蘇老夫人猝不及防,怔住了。
蘇彧慢慢的,低聲道:“你傷在右腿,行走間雖同常人無異,但右腳落地時的力道卻不及左腳。因為差異細微,即便站在你身后觀你走路也難以分辨。但是……”他語氣蕭冷地道,“經(jīng)年累月,你的鞋子上卻留下了痕跡�!�
兩只腳的鞋底磨損程度,是不同的。
蘇老夫人聽明白了,一張臉頓時變得慘白慘白。
蘇彧嘆了一口氣:“我只有一件事想不明白。父兄身在軍營,我亦遠在重陽谷,府中人手早在那場大火之后便被更替了大半,誰也沒有察覺不對。為什么,你要勾結(jié)陸立展謀害父親和哥哥?”
“你們原是舊鄰,早有交情。你年少時摔斷腿,乃是因為救人,救的便是鄰家小童。如今想來,那個孩子應該就是陸立展了�!�
“多年后,他在京城見到我母親,又知道她在尋找失蹤的孿生妹妹,于是便想到了你。”蘇彧身板挺得筆直,周身散發(fā)出生人勿近的冷意,“當年前來報信的行商,只怕也是陸立展安排的人吧?”
蘇老夫人聽得心驚肉跳,知道他聰明,卻不知他竟聰明至此。
她趔趄著往后退了一步。
門外的天色,已經(jīng)漸漸的暗了下來。
小佛堂里的光明,似乎也跟著黯淡了。
蘇彧從地上站了起來,笑意虛浮地望著她道:“以陸立展的性子,沒有親自確定之前的事,他不會出手。行商出現(xiàn)之前,他必然去見你仔細詢問過。那么,早在我娘前去寒水鎮(zhèn)尋你之前,你便知道她會出現(xiàn)�!�
“所以從頭至尾,你都在撒謊�!�
“撒謊?”蘇老夫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尖叫了聲,“真正撒謊的人,是你那令人作嘔的娘!”
她拂袖一揮,大力地將案上香爐掃落于地。
“哐當”一聲巨響,外頭的人也被驚動了。青鴦隔著門,聲音里帶著兩分踟躕,試探著喚了句:“老夫人?”
蘇老夫人大口喘息著,沒有應聲。
蘇彧的聲音則冷得像冰:“滾�!�
門外一靜,很快便有腳步聲匆匆遠去。
蘇老夫人吃吃地笑,忽然道:“你以為你什么都知道,其實你根本半點不懂。你不過就是個愚蠢的豎子,同你娘一模一樣的蠢�!彼[起了眼睛,眼角細紋重疊,將歲月和往事一點點碾碎,“若我說你突然發(fā)狂弒母,你覺得世人是信你,還是信我?”
一個是自幼性情古怪的人。
一個是年輕時同丈夫收留士兵遺孤視如己出,年老后吃齋茹素與世無爭,一心向佛的柔弱婦人。
世人會更愿意相信誰的話?
蘇彧默然無聲地望著地上的香灰,良久才很輕地笑了一下:“原來如此……”
他一直在想,若生記憶里的那個他,究竟是死在了誰的手里。是太子少沔,還是陸立展,又或是他如今還未曾遇到的人?但不論他怎么想,都覺得自己不至蠢到中他們的招。
可弒母……真是有意思……
蘇彧抬起頭,看向了那個他叫了許多年“母親”的人:“您晚了一步。”
蘇老夫人愣了一下。
蘇彧聲音沉沉:“來見你之前,我已派人快馬送信與兄長。”
原本事情未了,他無意聯(lián)絡四哥。四哥脾氣大,性子急,一旦在知道真相后發(fā)了瘋,他根本治不住。管的了四哥的三哥又遠在邊疆,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但若生,讓他一定要提前知會四哥。
第364章
騙子
如今看來,倒是他當局者迷未能看透,差點出了紕漏。
若他現(xiàn)在出事,莫管什么由頭,只要四哥收到了信,就一定不會輕易相信。線索已在,若生也在,這事已不是一句“發(fā)狂弒母”便能搪塞過去。
蘇彧再道:“陸立展未死。”
蘇老夫人面色驚變,忽然明白了過來,口中話語破碎,倉皇道:“你、是你!是你給我下了套!”
“你若心中無鬼,又何懼夜半叩門聲?”蘇彧愈發(fā)面容發(fā)沉,“我只問一句,當年父兄的死,是陸立展的主意,還是你的?”
蘇老夫人渾身顫抖:“是陸立展!是他!”
她步履遲重地連連往后退去,直至退無可退,一下將后腰抵在了長桌上。仿佛這樣才能站穩(wěn),她臉色發(fā)青地道:“我是被逼無奈,受脅于他……”
蘇彧望著她,忽然嗤笑了聲:“受脅?”
蘇老夫人以手掩心,聲音低微:“是呀!小五,我從來不是故意的!”
“我雖一直怨恨你娘,但她畢竟是我嫡親的長姐,我怎會對她動什么殺心?當年是她自己說要與我互換身份,非我迫她呀……她意外身故,我頂了她的身份不假,可我這么些年來待你們兄弟不好么?”
“我對你們視如己出,可曾有過一分不對?”
她說著聲音漸響,似有了底氣:“只是我識人不清,叫陸立展脅迫,不得不偷取你父軍情與他,但我從頭至尾,無一分害人之心。你父死后,我終日后悔,吃齋茹素日夜誦經(jīng),沒有一刻原諒過自己�!�
“我天天盼著陸立展能夠伏法,但他手眼通天,即便現(xiàn)在身陷囹圄,誰又敢說他就一定不會逃脫?我想要買兇殺他,是為了萬無一失,為你父親和哥哥們報仇啊!”
她淚如雨下,言辭懇切,每一件事都圓的起來,每一件事似乎都不是她的本意。
若非蘇彧早已洞悉她和陸立展的關系,這會恐怕也要信了。
最嚴密的謊言,是真假摻雜;最無恥的兇手,是殺人后沾沾自喜。
蘇彧看著她,只覺萬念俱灰:“陸立展怎會脅迫你?你少時為救他摔斷了腿,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固然奸猾,但也惦念舊情�!�
“若不然,他當年不會借行商之口透露你的下落,而會親自前來,借由此事同父親結(jié)交�!�
蘇彧搖了搖頭:“母親做主要同你互換身份,更是無稽之談。她不要丈夫孩子,一意孤行要同你互換身份?圖什么?”
“且你二人雖是雙生姐妹,但自幼生長習性不同,縱然樣貌相差無幾,但旁的呢?說話、走路、穿衣打扮乃至一個笑容,都不可能一模一樣�!�
“若要互換,必定是經(jīng)年累月的謀算�!�
“她為什么要這般做?”
蘇彧口氣森冷地道:“她沒有動機,你卻有。”
蘇老夫人嘴唇哆嗦,臉色陣青陣白。
蘇彧繼續(xù)道:“至于父親,恐怕是你心虛所致,疑神疑鬼,為保周全,才動了殺心。但若死在家中,難免要查到你身上;死于戰(zhàn)場,甚至半途,則絕不會牽扯到你半分�!�
“而陸立展,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白能情報,為何不要?這個忙,幫了你,亦是幫了他自己�!�
削弱定國公府的勢力,對他們而言,只有好處沒有害處。
蘇彧一貫寡言,但開口必是字字見血。
蘇老夫人鮮少聽他這般長篇大論,此刻一句句聽下來,只覺肝膽俱裂。
她罩門被破,無所遁形。
蘇彧霍然起身。
她渾身一震。
蘇彧道:“四哥最遲明晚將至,還望姨母靜候。”
蘇老夫人聞言,六神無主,愕然喚道:“小五!”她急急地探長手臂來抓他的袖子,“小五!小五你聽我說!我是冤枉的!是無辜的!”
她口口聲聲叫著屈,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卻悄悄地摸上了燭臺。
鶴頂蟠枝,觸手冰涼。
她聲淚俱下地道:“不論如何,你可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呀——”
蘇彧揮開她的手,轉(zhuǎn)身而去。
燭臺高高揚起。
“哐當”一聲,蘇老夫人愕然地低頭往下看去。
燭臺摔落在地,滾了兩滾,靜止不動。
蘇彧目光冷冷地看著她,一言未發(fā)。
蘇老夫人只覺雙腿一軟,面如死灰地癱坐而下。不過瞬間,她已如耄耋老嫗。這是心知大勢已去的崩潰,眼角眉梢皆滿刻絕望。
等到人齊,便是發(fā)落她的時候。
蘇老夫人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
她眼睜睜地看著蘇彧走出了小佛堂,連門也不曾帶上。
他已經(jīng)毫不在乎會不會有人瞧見她狼狽的樣子。
他已經(jīng)做好萬全準備,料及她無法逃脫。
門外空空蕩蕩,只有夜色寂靜無聲地回望著她,但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已經(jīng)露陷,已經(jīng)落網(wǎng),再無遮掩過去的機會。
可是她明明已經(jīng)瞞過了這么多年……
真是不甘心吶。
蘇老夫人輕輕撫摸著自己腕上傷疤,想起那底下原來是怎樣的光滑平整。
她們姐妹倆,一母雙生,幾乎一般無二。
連身量、聲音都像得很。
可姐姐的腕上,有塊胎記,她卻沒有。她們小時,乳娘便依靠這塊胎記來區(qū)分她們。但時隔多年再次相逢時,她和姐姐的區(qū)別已遠不止這一塊胎記。
明明她們的眉眼五官還是那樣得像,可她們看起來卻是這般不同。
姐姐優(yōu)雅美麗,她卻粗鄙不堪。
姐姐是貴婦,她是村婦。
她甚至不知飯后上的茶水該用來漱口而非飲用。
她看起來是那樣蠢笨。
她羨慕壞了姐姐的高貴。
還有那些財帛富貴、身份、名聲……丈夫……
那樣英俊,那樣好的男人。
她嫉妒極了。
她們小時候明明一模一樣,為何長大了,卻變得這般截然不同?
似云,似泥,一個高高在上,一個低入深淵。她在骯臟的泥淖里打著轉(zhuǎn),她嫡親的姐姐卻端坐在云端之上賞花賞雪。
都是因為那場燈會,都是因為那盞兔子花燈!
一樣的衣裳首飾,一樣的香粉脂膏,已經(jīng)無法彌補她失去的人生了。她再不可能和姐姐一樣。
那個騙子,那個令人作嘔的騙子!
她們幼時同游燈會,她從自己手中拿走兔子燈時是如何說的?
——“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
姐妹倆,沒有什么東西是不能共享的。
但為什么,到了那一天,姐姐卻不肯了?
胭脂水粉,衣飾財物,算得了什么?她以為只要給自己這些破爛便夠了嗎?
那個虛偽的騙子。
花燈可以分享,為什么別的就不可以?
你的人生。
你的男人。
你的孩子。
我都要!
你不給我,我便搶!
她忍耐著,裝作可憐兮兮的樣子,一點點模仿長姐的習慣,說話的語氣、神態(tài),走路的樣子、幅度……喜歡的東西,厭惡的東西……
不斷和長姐秉燭夜談,一榻同眠。
記憶,喜好,只要她想,她就一定能夠挖出來。
日復一日,久而久之,她終于學得惟妙惟肖。
當那一天姐姐的貼身婢女認錯了她們時,她便知道,時候已到。她裝了那么久的郁郁不樂,也該到“自盡”的日子了。
她誘長姐入局,以蒙汗藥迷暈她,再以燭火為劍殺了她,卻讓所有人都以為死的是自己。
恰巧姐夫人在軍營,等到回來少說也得數(shù)月之后。
待到那時,縱然最親近的人有所懷疑,她也能夠用“妹妹”驟然離世為借口敷衍過去�?鄬ざ嗄甑拿妹猛蝗凰懒�,誰能不難受?
性情有些細微變化,再尋常不過。
她殫精竭慮,算計到角角落落,也真的成功瞞過了天下人。
丈夫和年歲大的孩子,經(jīng)年累月在軍營過活。
小兒子蘇彧,早早被送去了重陽谷,逢年過節(jié)才會見面。
剩下的那些丫鬟婆子,被她逐日替換,很快便都成了新人。
她自以為瞞天過海,永無后患。
直到多年后,她一個不慎,吩咐廚房做了一道寒水鎮(zhèn)才有的吃食……她慌張極了,這等錯誤,怎么能犯?
是她松懈了,還是她骨子里仍然是那個狼狽不堪的粗鄙村婦?
那日丈夫正好在家,瞧見后頗有些驚訝地問了一句。
她雖當場遮掩了過去,但事后還是越想越惶惶。
如果他起疑了怎么辦?如果他發(fā)現(xiàn)了不對怎么辦?
她只能先下手為強!
她并不是有意的。
是無奈,是不得已,是沒有辦法。
蘇老夫人癱坐在冰冷的地上,面上忽然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
隨蘇家父子的死訊一道送回來的,還有一封信。
信后附了一份菜譜,皆是寒水鎮(zhèn)當?shù)夭庞械臇|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