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下邊就是死人堆,小孩兒也不知道怕,后來梁燁才知道充恒那會兒快病死了。
他抱著個快咽氣的小娃娃爬進談亦霜的寢宮時,險些將她嚇哭,但認出他來之后,也不嫌他們臟,又是洗澡又是換衣服悄悄請?zhí)t(yī),好歹讓充恒撿了條小命回來。
“后來就養(yǎng)活了。”梁燁很不擅長講故事,通常一句話概括,絲毫不顧忌聽眾感受。
這故事實在索然無味,但只要是梁燁說得,王滇便覺得有意思,聽得十分投入,梁燁見狀,便絞盡腦汁地多講了兩句。
待餃子出了鍋,王滇夾起一個吹了吹,遞到了他嘴邊,“嘗嘗�!�
梁燁試探地咬了一口,雖然跟宮中的御膳沒法比,但既然是王滇親手做的,那必然是最好的�!昂贸�。”
王滇頓時成就感爆棚,平時自己都不怎么樂意吃的餃子硬是嘗出了五星級大廚的水平。
倆人跟傻子似地站在滿是煙嗆氣的廚房里,美滋滋地你一口我一口吃了整整三大盤水餃。
梁燁黏黏糊糊地貼著他,身上都是柴火味,王滇一邊摟一邊嫌棄,十分幼稚地往他鼻尖上抹了點灰。
梁燁裝沒發(fā)現(xiàn),欣賞著他眉梢眼角掩藏不住的笑意,忽然問:“除夕要守歲嗎?”
“當然�!蓖醯嶙е庾�,“對了,今下午就可以貼對聯(lián),你這幾日念叨得我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你去拿,朕熬漿糊。”梁燁興致勃勃地擼起了袖子。
王滇看了他鼻尖上的灰一眼,忍著笑出了門。
片刻后,他手里拿著對聯(lián)回來,便只看見空蕩蕩的廚房,還有灶膛里逐漸熄滅的火苗。
“梁燁?”王滇皺了皺眉,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門外吹進來了陣冷風,壓在盤子下的紙張晃了一下。
他走過去拿起來,上面是梁燁倉促潦草的字跡:
除夕人雜,莫四處走動,歸梁,勿念。
第114章
除夕
屋外的煙花爆竹聲陣陣,
灶膛里最后一縷小火苗也緩緩熄滅,王滇看著那張紙條沉默良久,最后放進了袖子里。
翌日,
長盈和長利按照約定,
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內(nèi)室。
“公子�!遍L盈將沒用上的藥和信都交到了桌子上,
“屬下沒等到您和梁帝,便回來了。”
“公子,
府邸周圍未見任何暗衛(wèi)。”長利也將東西放回來桌子上,
“東西也沒用上�!�
王滇看著桌子上的東西,扯了扯嘴角。
當初離開石源城,他猜測梁燁要么強行將他綁回大梁,要么有些手段將他哄回去,
而他準備的也不是什么暫時性的情蠱,
而是實打?qū)嵉男M蟲和“藥”,如果梁燁真來硬的,他也毫不客氣,這宅子底下的那間道具齊全的密室也自然不是什么情趣。
如果一定要兩敗俱傷,
他寧可做那個掌控者,
讓梁燁離不開自己。
費盡心思籌謀,
想了千百種折磨人的方法,到頭來一個都沒用上,
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結(jié)果梁燁提前抽了身。
哪怕梁燁沒走,
王滇也知道自己贏不了了。
舍不得。
只看見梁燁紙條上倉促潦草的字跡,
他甚至找不出對梁燁不告而別的憤怒,
只剩擔心和不舍。
栽到了一個瘋子身上。
王滇自嘲地笑了笑,
帶著點不可言說的遺憾,
果斷推翻了之前的全盤謀劃。
就憑梁燁自己離開沒帶走他,這王八蛋多少是開了點竅,起碼知道不拉著他一塊送死。
“長利,去打聽一下北梁最近出了什么事。”王滇頓了頓,“越詳細越好,尤其是大都�!�
“是�!遍L利應(yīng)聲而去。
“長盈,去把楚庚帶回來�!�
——
北梁,紫雁城。
漫天的大雪落在了冰冷的血地上,浸了血被凍成硬塊的戰(zhàn)旗艱難地挺立著,斷臂殘肢堆積在一處,戰(zhàn)車和馬尸人尸堆積成了狼藉的山。
堆積的尸體里,一只滿是傷痕的手艱難地抽動了一下,青紫的手指狠狠抓在了凍得堅硬無比的地面,破開了厚厚的雪層,留下了深深的紅痕。
一陣令人牙酸的甲胄碰撞聲過后,寒冷的空氣中傳來了艱難的呼吸聲,從尸山里爬出來了個血人,青紫的手扶著斷裂的馬車殘轅,如同動作遲緩的僵尸,直起了身子。
雪花落在了染血的睫毛上,麻木又空洞的眼珠僵硬地轉(zhuǎn)著,掃視這周圍如人間地獄的慘狀。
目之所及,皆是血色。
“……北……”支在原地的人開口,便吐出了口黑紅的血痰,熱意沖散了睫毛上的霜雪,他急躁地、崩潰地想讓自己動起來,滿腔的憤怒和徹骨的恨意在骨血肺腑里橫沖直撞,最后終于嘶吼出聲:“北軍統(tǒng)帥……魏萬林——通敵叛國!”
他踉蹌著抬動了僵硬地腿腳,艱難地朝著城門口跑去,無數(shù)面無全非的尸體在他眼前掠過,絕望的嘶吼聲和刀光劍影仿佛近在咫尺。
‘兄弟們!最后一仗了!打完就過個好年!’
‘回大都領(lǐng)功封賞!’
‘管教那些韃子有來無回!’
“魏將軍!魏將軍!魏萬林!你怎么敢——”
“我們都被他騙了!”
“敵襲!”
“刀劍都已生銹!糧草被燒了!走!快走!”
“來不及了——”
寒鴉凄厲的叫聲在紫雁城上空回蕩,踉蹌著的人猝不及防倒了下去。
他不想死,起碼不想就這樣窩囊地死去,他還沒有為義父博個好名聲,還沒有好好跟王滇再敘平生意,還沒有再逛逛九街十八坊載酒打馬……
前面是繁華不知危險的大都,后面是枉死不得還的數(shù)十萬同袍。
他恨到了極點,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他絕望地看著大都的方向,清晰地感受著生命在一點點地流逝。
‘你可清楚你在為誰做事?’一道熟悉的聲音轟然在他耳邊響起。
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凍得冰冷的手在身上急切地摸索中,終于在最貼身的地方找到了龍紋祥云的牌子,他急切的將那木牌砸碎,果然看見了王滇所說的東西。
‘若遇危難,陛下自會救你。’
一道刺耳的信號直沖云霄。
塞北遼闊的長天之下,刺骨的寒風席卷過尸橫遍野的哀城,裹挾著硝煙和血腥,一路往南,轟然撞進了大都的繁華紅塵。
梁燁翻身下馬,將手里的鞭子順手扔給了跟上來的充恒,“聞宗向來體格健壯,怎么會突然病倒?”
“前幾日郊外有廟會,太傅隨祁明一同去,結(jié)果路上不慎跌了一跤,就不大好了�!背浜憧觳礁�。
梁燁敷衍地擺手免了下人們和聞宗大大小小家眷的行禮,一路快步進了內(nèi)室,被濃郁的藥味嗆得直皺眉頭。
太醫(yī)和幾個聞宗的學生齊齊跪下叩頭,聞宗掙扎著要起來行禮,被梁燁一把按下,著臉道:“不必了。”
“謝陛下�!甭勛谶o了他的手,又躺回了床上,苦笑道:“老臣無能,讓陛下費心了�!�
“年紀大了就好好歇著,沒事瞎湊什么熱鬧�!绷簾畋贿@藥味嗆得有些煩躁,瞥了一眼地上跪著的人,“都起來吧�!�
祁明等人才得以起身。
聞宗笑道:“無礙,不過是雪天路滑,若非樂弘在旁攙著老臣,怕是都撐不到陛下回來。”
梁燁皺了皺眉。
“人多聒噪,老臣想同陛下單獨說幾句話�!甭勛陂]著眼睛道。
“老師�!逼蠲鹘辜庇謸牡乜粗�,“還是太醫(yī)從旁看著比較——”
“我有數(shù)�!甭勛跀[了擺手。
“都下去�!绷簾罾渎暤�。
很快房間里就只剩下了君臣二人。
聞宗看上去消瘦不少,這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好像永遠都不知道累,打梁燁記事起他就是這般模樣,能裝愛演,膽小怕事,罰起人來毫不留情,啰啰嗦嗦一肚子壞水。
梁燁以為還得被他啰嗦上許多年。
“陛下,過了今夜除夕,老臣便九十整啦。”聞宗笑瞇瞇地看著他,“人總有這么一天,我這算是人生大喜�!�
梁燁冷冷盯著他,攥著他的手攥得死緊。
“我十九入仕,歷經(jīng)三朝,親眼看著大梁從如日中天行至窮途末路,也深知自己愚鈍無能,沒辦法以一己之力扭轉(zhuǎn)乾坤,便總是畏首畏尾……”聞宗拍了拍他的手,“我見你時你跟個小泥猴兒一樣蹲在樹上沖我扔泥巴……只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崔語嫻那妖婆折磨卻無能為力,所以你要走我也沒臉攔著……但你身上終究流著先帝和卞將軍的血,骨子里就不肯服輸,辦成了我?guī)资甓紱]能辦成的事……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有臉去見他們了。”
“不過是跌了一跤,年后開朝還有許多事要你做�!绷簾畛谅暤馈�
“陛下,人得服老啊�!甭勛陂]了閉眼睛,攥著他的手愈發(fā)用力,聲音哽咽道:“只是你奪回來的這個大梁……疲敝衰亂,內(nèi)憂外患,處處都是殺機,我本想趁著還能動,幫幫你,奈何老眼昏花……陛下,臣以下所言,求您萬萬謹記在心�!�
梁燁下頜緊繃,頂著他渾濁含淚的目光,點了點頭。
“北軍統(tǒng)將魏萬林……性情浮驕,雖有統(tǒng)帥之才,卻無守國之心,可拱衛(wèi)京師,卻不可遠放邊疆,長此以往,必生反意�!�
“右仆射晏澤,雖性情圓滑,追隨過崔語嫻,但此人知恩圖報,心性不壞,才能不在老夫之下,且其不在世家之列,陛下當扶植其與世家對抗……”
“中書令崔運性格剛直,乃是朝中少見純臣,陛下當用�!�
“吏部尚書曾介乃沽名釣譽之徒,然忠心可鑒,陛下是留是用可自作取舍。”
“禮部馮清貪污受賄,國之蠹蟲,陛下肅清朝中腐敗貪污時當拿他開刀……”
…………
“崔、簡兩家雖倒,世家仍在,陛下雖信重談太妃,但談家……不可不防�!�
“陛下既有意立梁寰為太子,崔琦當除�!�
“王滇同陛下貌若雙生,此人多智近妖,善蠱人心,無法收服之人,無論陛下多么喜愛,斬草除根才是上選,否則來日必釀大禍�!�
梁燁眉頭微蹙,聞宗雙手用力的攥緊了他的胳膊,字字肺腑懇切,“陛下,為帝者無需情愛,先帝的例子便近在眼前,若非因為卞將軍,當年何至功敗垂成……陛下!當斷則斷,您現(xiàn)如今的每一次心慈手軟,來日都會成為對準您咽喉的利箭。”
梁燁抬眼看著他,沒說應(yīng),也沒說不應(yīng)。
聞宗呼吸變得有些艱難,他向來奇大的力道便得虛弱而緩慢,“最后,老臣有個不情之請�!�
“百里承安是老夫手把手交出來的弟子,如若來日他犯下大錯,還望陛下……饒他一命,此子房相之才,陛下若愿用他,可保大梁三百年基業(yè)……”
梁燁點了點頭。
緊攥著他手的力道驟然一松,滿是藥味的房間里寂靜地只剩了一個人的呼吸。
大都上空的煙花絢爛地綻開,爆竹聲自四面八方響起,除夕終于迎來了最為歡騰熱鬧的子時。
慟哭聲和歡聲笑語交織在一處,呼嘯的寒風裹挾著硝煙味,吹起了玉佩墜著的紅穗子。
梁燁牽著馬,沉默地踩著雪,孤身一步步走向了寂靜深掩的厚重宮門。
第115章
時機
這個除夕注定過不安穩(wěn)。
梁燁收到充恒的信之后不眠不休地往回趕,
回宮之后還沒來得及喝口熱茶,就傳來了卞云心自殺的消息。
梁燁帶著人過去的時候,卞云心正哭得梨花帶雨,
看見他便嚎得更大聲了,
“哀家不活了!我兒如此狠心,
將哀家囚在這深宮不得出,反倒認哀家的死對頭當娘,
哀家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掛在房梁上的白綾被開門帶進來的寒風一吹,
就晃晃悠悠落在了她臉上,被她涂著顯眼豆蔻的手胡亂地抓了下來,然后就對上了梁燁冰冷的眼神。
卞云心登時嚇得打了個哆嗦。
梁燁揮退了周圍伺候的宮人,沉著臉走到了她面前,
“起來�!�
卞云心拿著袖子胡亂地抹了把臉,
臉上的妝容有些發(fā)糊,她使勁掐了把大腿,扯著嗓子開嚎:“讓哀家去死!”
“起來!”梁燁驟然怒喝了一聲。
卞云心的嚎哭聲戛然而止,神色倉惶地從地上爬了起來,
干站著半晌,
捏著袖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
放軟了聲音道:“燁兒,哀家……真的知道錯了,
你總不能這樣一直將哀家禁足,
崔語嫻那個老賤人已經(jīng)死了,
咱們母子兩個再也不用受她脅迫,
只要再除了談亦霜那個賤——”
她對上了梁燁陰沉警告的目光,
恐懼之余又甚是委屈,
“我們才是正經(jīng)母子,
哀家聽聞你連選秀都讓她操持,甚至想娶她的侄女,你這樣將哀家這太后置于何地?你都不知道外面?zhèn)鞯糜卸嚯y聽!還說你跟小太妃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