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主子!”
“陛下!”
旁邊的人都在攔他。
梁燁喜怒無常性情乖戾,一直以來除了王滇身邊無人敢靠近,即便是充恒也只敢嘴上說說,誰都不敢碰他,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突然就變得放肆了。
李步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腕,崔琦皺著眉按住了他的肩膀,就連云福那個小太監(jiān)都敢抓住他的衣擺阻攔。
梁燁瞬間怒不可遏,“都給朕滾開!”
“陛下,您重傷未愈,不可下床活動�!崩畈娇嗫谄判牡貏褡�。
“誰給你膽子?”梁燁目光陰沉地盯著他。
李步低垂著頭不敢看他,“王爺……在時,曾吩咐過老臣,若陛下再受傷,不管陛下說什么,老臣都得以陛下身體為重�!�
梁燁的臉色一瞬間森然到扭曲。
“朝堂上諸多事務還待陛下親自定奪。”崔琦平靜地出聲,力道卻不小,愣是沒能讓梁燁從床上起身,“內(nèi)閣中許多舉措都是王爺蓋的章,如果要繼續(xù)執(zhí)行,只有您能接手。”
“陛下,您龍體為要啊�!痹聘е耷坏溃骸巴鯛斂隙ú幌M@么糟蹋自己的身體……”
梁燁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倏然冷笑道:“王滇倒是很會收買人心,讓你們一個個都對他言聽計從,絲毫不將朕放在眼里,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李步幾人都垂著頭不敢說話。
梁燁現(xiàn)在手腕腳腕都纏著厚厚的布條,即便如此還是因為他方才起身的動作緩慢地洇出了血,臉上不見半分血色,任誰看都是一副病重難醫(yī)的模樣,但誰也不敢再勸。
如果王滇在這里,定然要對著他劈頭蓋臉一頓罵,然后大逆不道的將他按回在床上,斗上幾個回合的嘴仗,再給兩顆甜棗慢條斯理地哄人,接下來梁燁便可以理直氣壯地蹬鼻子上臉提出各種過分的要求,大部分時候王滇都會一邊嫌棄一邊縱容,溫柔又妥帖地照顧他。
如果王滇在這里。
這個想法讓梁燁的心臟驟然一空。
他仿佛終于想起來一些事情,怔愣了許久,沉聲道:“都出去。”
充恒將在床邊放了一包東西,隨著其他人退了出去。
偌大的寢殿中又只剩了梁燁一個人,他一個人在這里住了十幾年,從來沒覺得這里如此空曠過。
他瞥了一眼充恒留下的東西,伸手扯開,從里面掉出來兩枚戒指,沾著干涸的血和灰,其中一枚滾了下去,他下意識伸手去夠,卻扯到了傷口,戒指擦著指尖錯過,瞬間的觸感如同沒能接住王滇。
梁燁不自然地蜷縮了一下手指,沉默半晌從床上起身,赤腳踩在了地板上,彎腰將那枚戒指撿了起來,用袖子一點一點擦干凈,同另一枚戒指放到了一起。
然后他垂著眼睛,拽下了脖子上戴著的那枚銅錢,扯掉了墜著紅穗子的玉佩,扯斷了腳腕上的紅繩,扔進了那袋滿是血和灰塵的零碎里。
死物而已。
他神色陰沉地盯著灰撲撲的袖袋,連同兩身破爛的龍袍一起,扔進了窗外的荷花池里,站在窗邊看著那些東西慢慢地沉沒進了水里。
寢宮的殿門打開,守在旁邊的毓英抬頭,就看見梁燁神色冷然地走了出來,愕然出聲:“陛下?”
“去御書房�!绷簾畹哪_步?jīng)]有絲毫停頓,周身冷冽迫人的氣勢讓人不敢直視。
內(nèi)閣正忙得焦頭爛額的重臣們看見梁燁來時紛紛愕然,行禮都慢了半拍。
“怎么,又都不認識朕了?”梁燁往主位上一坐,懶洋洋地敲了敲桌子,“還是說你們只認丹陽王?”
“微臣不敢!”眾人聞言背后瞬間出了一陣冷汗,趕忙跪地表忠心。
“行了,都起來吧。”梁燁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卞滄呢?”
“回陛下,卞滄及其九族已全部收押大牢,等陛下處置�!标虧苫氐�。
“挑個好日子�!绷簾钐址髁朔餍渥由喜恢朗裁磿r候沾上的灰,露出了個冷淡的笑,“都斬了吧�!�
曾介欲言又止,最后還是鼓起了勇氣道:“陛下,卞氏一族雖本支凋零,但旁支眾多,若都斬了恐怕——”
“朕知道你女兒嫁了卞氏旁支�!绷簾顩鰶龀雎�,“朕不追究你曾家就已經(jīng)格外開恩,曾大人,非要朕將話說明白?”
腳踏兩條船兩邊押寶,狡猾但又不至于竹籃打水一場空,梁燁自然心中不喜。
曾介頓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低下了頭。
“凡叛變朝臣皆夷九族,叛亂世家一個不留。”梁燁對上了崔琦不贊同的目光,慢條斯理地笑出了聲:“這惡名朕樂意背著。”
北梁定安十九年,注定會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北梁艱難地攘平了外部禍患,卻沒能躲開內(nèi)部的反叛,談、卞兩家接連謀反,緊接著牽扯出來魏萬林通敵叛國之實,內(nèi)閣重臣祁明和后宮太妃談亦霜牽涉其中,三朝元老卞滄的陰謀被揭破,披露出了惠獻帝早年的荒誕惡行……梁燁帶兵快刀斬亂麻平定了叛亂,就在眾人以為他會像他的曾祖圣武皇帝一樣兵亂之后施行仁德治國休養(yǎng)生息,誰知這位掌權不久的帝王卻徹底展現(xiàn)出他殘酷暴戾的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蕩平了為禍多年的世家,斬殺了叛亂的朝臣,一時之間朝堂空了大半。
空蕩多年的詔獄人滿為患,刑臺之下頭顱遍地,亂葬崗上堆尸如山。
安定十九年夏,整個大都血流成河。
不止南趙和東辰,就連終于能種上地吃上飯的北梁百姓都深以為然。
梁國皇帝梁燁果然是個喜怒無常、行事乖張的瘋子。
第186章
咎由
大都皇宮,
密牢。
形容枯槁的人被沉重的鐵鏈吊在半空——如果可以被稱之為人的話。
腐爛難聞的氣味彌漫,是傷口的爛肉散發(fā)的氣息,這人身上已經(jīng)沒有一塊好肉,
隱約可見森白的骨頭,
偏偏還被吊著一口氣,
半死不活地耷拉著腦袋。
繡著金色暗紋的靴子踩過血水,帶進來的風將幽暗的燭火帶得搖曳晃動,
玄色的龍袍下落,
來人懶洋洋地坐在了椅子上。
吊著的人被冷水潑醒。
簡凌艱難地睜開眼,看清了來人的臉,喉嚨里發(fā)出了嘶啞暢快的笑聲:“梁燁……你竟然過了這么久才敢來見我……一天一刀卻不讓我死,你恨毒我了吧?哈哈哈哈!”
“放肆!”充恒揚起了刑鞭,
卻被梁燁抬手制止。
“朕殺了崔語嫻抄了簡家,
你該殺的人是朕。”梁燁隨手拿起了桌子上的精致小巧的刀,垂著眼睛在手里把玩,過了許久才道:“他救了你,為什么要殺他?”
“……哈,
你連王滇的名字都不敢提嗎?”簡凌嗬嗬地笑了起來,
“王滇雖然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還救了我兩個侄兒的命,
我……咳咳,
簡家的情報機構我留著也沒什么用,
我是從心里感激他的……原本也沒打算對他動手�!�
“但是我的侄兒死在了華東郡�!焙喠璞牬罅搜劬Φ芍簾�,
“我知道是你派人殺的!他們的手法我太熟悉了!就是你手底下的那些暗衛(wèi)殺了我的侄兒!”
“是朕做的�!绷簾罹従彽靥鹆搜劬Γ�
里面仿佛淬了冰沒有絲毫溫度,
慢條斯理道:“朕不會給自己留后患。”
“哈哈哈哈……但是我僥幸活下來了,
哪怕被廢了武功,我也沒被你的人抓��!”簡凌死死抓著鐵鏈,目眥欲裂,“蕷媳梁燁!我恨不得將你碎尸萬段!”
“那你該殺的人是朕!”梁燁猛地將手里的刀拍在了桌子上,那桌子在他手底下瞬間四分五裂炸起了無數(shù)木屑。
“是!我是該殺了你!哪怕在碎雪園里你們兩個人都穿著龍袍長得一模一樣我也能一眼看出來哪個會武功哪個不會!”簡凌咬牙切齒道:“但我答應過他!”
“你答應過誰答應了什么��?”梁燁赤紅著眼睛一把將人薅住,竟是生生將捆縛著簡凌的鐵索從墻上撕扯了下來,“說!”
他越在意,簡凌便越笑得越痛快,“梁燁啊梁燁,真沒想到你這種人也會在意別人……你喜歡王滇是不是?哈哈哈,可他卻處處防備著你,甚至不惜冒著風險將我救走……你若不對我侄兒動手,我應該這輩子都不會再踏進大都踏進皇宮半步,可你非要將事情做絕!你現(xiàn)在就是咎由自��!咎由自取哈哈哈!”
“你答應了什么�。�!”梁燁一把扣住他的脖子將他的腦袋重重磕在了墻上,厚重的磚石瞬間被砸得四分五裂,簡凌失了氣力癱倒在地卻又被生生擰斷了一根胳膊。
梁燁抓著他的頭發(fā)將人提了起來,目光陰鷙地盯著他,輕聲道:“你要是不說,朕就將你們簡家的祖墳刨個干凈,讓你親眼看著兄長父母挫骨揚灰,永不超生�!�
簡凌劇烈地掙扎起來,嘶吼聲幾欲泣血,“梁燁——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
“朕就沒打算善終。”梁燁臉上被濺到的血殷紅糜麗,笑得燦爛極了,“說啊�!�
簡凌艱難地抬起頭,看著他的笑臉也癡癡笑了起來,“好,我說……梁燁,你可要聽好了……王滇他救我出來,和我做完交易逼我立了毒誓——
他要我從今往后,無論發(fā)生任何事情……都不能傷你性命�!�
梁燁臉上的笑容倏然凝固,勾起的嘴角緩緩地壓平,他極不自然地轉動了一下脖子,漆黑的眼珠看向不人不鬼的簡凌,聲音極輕,“你說什么?”
“很難受吧梁燁�!焙喠栊Φ猛纯鞓O了,“王、滇——你最在乎的王滇,你算計他算計得不遺余力的王滇,王滇為了自保救了跟你不共戴天的仇人,還要他發(fā)誓絕對不能傷害你!但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猜忌他,你戒備他,你還要瞞著他斬草除根!我只答應了王滇不殺你,可沒答應過不殺他啊……愛的人死在懷里不好受吧,梁燁,你活該!你活該啊梁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燁的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空白。
“主子?”旁邊的充恒想去堵住簡凌的嘴,卻被梁燁猛地掃開。
梁燁死死抓著簡凌的腦袋,五指掐得他的顱骨深深凹陷進去,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人往墻上撞,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用力,紅白相間的液體濺到了他扭曲的臉上,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猙獰又恐怖,宛如死不瞑目的惡鬼恨意滔天。
“主子!主子��!他已經(jīng)死了!”
充恒從地上爬起來試圖攔他,然而暴怒中的梁燁任誰都靠近不了,直到簡凌已經(jīng)變成了墻上的一灘爛泥,梁燁才在紅白相間的碎血爛肉里緩緩地停下了手,目光凝滯地停留在鐵索上良久,忽然笑了一聲。
“……主子?”充恒心驚膽戰(zhàn)地喊他。
梁燁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轉過頭來頂著滿臉的血沖他笑,笑聲越來越大,笑得整個人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主子,主子你不要聽簡凌胡說八道!”充恒伸手去抓他的胳膊,“他、他肯定是故意這樣說的!王滇那么算無遺策的人怎么可能不為了自己著想,你不要被簡凌騙了!哥!你別信他!”
梁燁緩緩斂起了笑,緩聲道:“祁明供出來王滇救了簡凌和他的侄子侄女,朕在安漢郡時親自下的令殺的人,確定人死了,到了大都抓了魏萬林,朕才借著由頭跟他挑明,若是當初在祁明招供后朕坦誠問他一句……”
他目光空洞地望著充恒,“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充恒看著滿臉血的梁燁,張了張嘴,最后只能蒼白又笨拙地安慰道:“哥,當時誰也沒想到�!�
“我該想到的�!绷簾畲瓜铝搜劬�,喃喃道:“咎由……自取�!�
他渾渾噩噩地走出了密牢,就看見了王滇身邊一直跟著的那個殺手。
長盈對他滿身的血視而不見,半跪在地上沖他抱拳道:“陛下,長盈前來辭行�!�
“辭行?”梁燁低頭看向他,太陽穴處傳來了劇痛,一時竟沒能想起對方的名字。
“障目山時公子便已準我?guī)чL離離開。”長盈沉聲道:“但我不放心,總想著能將公子護送回大都才好……哪怕長離死了,他還是幫他長離和我從飛仙樓贖了死契,放我們自由身,公子是我在這世上遇到過的最好的人�!�
梁燁目光僵硬地看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聽不懂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只能聽見離開和死,緩緩地皺起了眉。
王滇當然是世上最好的人,王滇……
“公子之前曾交代過我�!遍L盈拿出來厚厚的一疊契書和滿滿當當?shù)乃秸路。叭羲f一出了什么事情,他所有的東西都要交給陛下您來處置,這是九星閣的章印,這個是華東郡的三座金礦,北梁的生意他去趙國前便都給了您,這些是趙國南疆的生意,這些是東辰和樓煩的……還有公子在各國購置的許多鋪子和田產(chǎn)糧莊,有好幾個莊子研究出來的新種子馬上就能送到大都……這是公子的私章�!�
長盈離開,留下了滿滿當當?shù)膸讉大箱子和許多的鑰匙章印契紙。
梁燁低頭看著手里王滇的私章。
和他曾經(jīng)留給王滇的私章相差無幾,這木料極為難尋,也不知道他私底下讓人找了多久,又照著梁燁私章的模樣雕刻,甚至連穗子都是相同的顏色和質(zhì)地,任誰都能看得出來是一對。
王滇總有些奇怪的、卻又能和他完全相同的癖好。
梁燁看著那枚私章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就笑不出來了。
“鎖進庫房里。”他將王滇的私章扔進了箱子里,毫不留戀地離開。
翌日早朝,梁燁神色懨懨地坐在龍椅上聽著百官參奏朝拜。
丹陽王主持的官制改革已經(jīng)初見成效,丹陽王提議的科舉改革在即,安漢郡的災糧已經(jīng)全都發(fā)放,丹陽王組建的河西商隊成功和南趙通了商,抄世家抄來的金銀財寶將空虛了幾十年的國庫填得滿滿當當,有人進獻了新種子,丹陽王擬好的稅制正在試行,丹陽王推行下去的免費學塾大受好評,丹陽王……
梁燁倦怠地笑出了聲。
滿朝文武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了滿地,空曠的議事大殿落針可聞。
梁燁往后一靠,靠在了冰冷的龍椅上,居高臨下地睥睨著眾臣和殿外四四方方壓下來的天,懶洋洋地喊了聲平身。
耳邊瞬間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萬歲聲。
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忽然想起了那個寒冷的雪夜里,他和王滇躲過守衛(wèi)來議事大殿前看雪,王滇在空曠的大殿里停下來,歪頭看著龍椅笑著指給他看。
‘那椅子有些硌人�!�
他敲了敲龍椅的扶手,心想的確是又冷又硌人,腦海中又浮現(xiàn)了王滇摸著他的肚子眼睛發(fā)亮,‘……你那小國庫又空了大半,回去咱們裝滿它。’
王滇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人都沒了,卻還能無時無刻地出現(xiàn)在他眼前。
他不想再看見王滇,下了朝去碎雪園種花玩。
毓英和云福跟在他身后給他遞鋤頭和花苗。
“嘖�!彼N了兩棵,皺著眉拍了拍手上的泥巴抱怨道:“這花香熏得朕頭疼�!�
毓英和云福面面相覷,欲言又止地望著他。
“有話就說�!绷簾畈荒蜔┑貙⒒ㄈ拥搅伺赃�,看著蹲在他跟前一直笑的王滇,煩躁地移開了目光。
“陛下,碎雪園的海棠……一直都是沒有香味的�!�
梁燁愕然抬頭,滿園海棠花開得如火如荼,香得馥郁熱烈。
他終于看不見王滇了。
第187章
易變
御書房外大雪飄飄,
里面的地龍卻燃得旺盛,好像生怕將誰給凍死。
梁寰正襟危坐,繃緊了小臉看著面前恐怖的梁燁,
捏緊了手里的糖。
梁燁正百無聊賴地聽著內(nèi)閣眾臣商討武舉該不該增加人數(shù),
該不該將兵法考核作為最重要的一環(huán),
游離的目光落在了梁寰身上,然后在小兔子驚恐的目光中,
懶洋洋地抬起手來,
挨個捏了捏他腦袋上圓滾滾的兩個小發(fā)包。
梁寰嚇出了個驚嗝,爭吵不休的眾人倏然一靜。
小孩兒眼淚要掉不掉地癟著嘴,梁燁目光威脅地瞥了他一眼,大有你敢哭朕就敢吃了你的架勢。
梁寰求救地看向崔琦。
“……”崔琦冷淡地垂下了眼睛。
于是梁寰又可憐巴巴地看向百里承安。
方才一對三慷慨陳詞面不改色的百里承安沖他露出了一個安撫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