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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程音帶孩子一起住校,深知會給別人帶來不便,所以從來行事低調。對于同住人的刁難,她都能忍則忍。

    但上回這兩個人在屋里差點上演禁片,還是激怒了程音。

    程鹿雪才7歲,雖然平時一聲不吭,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但也不能真當她不存在。

    涉及兒童心理健康問題,她寸步不讓。

    眼見沖突一觸即發(fā),鹿雪嘆了口氣,放下了正在看的繪本。

    “你中午吃飯沒?”她問程音。

    面試地點在東三環(huán),學校在北四環(huán),程音從國貿折騰回來,已經是下午兩點。

    這一問令她十分心虛。

    鹿雪白了程音一眼,一手拽住她衣角,一手拎起飯盒,去公共客廳找微波爐熱飯。

    邊走她還邊數落:“就知道你不舍得在外面買�!�

    在這個家,程鹿雪才是那個大家長。程音自知理虧,根本不敢多話,哪怕飯盒打開是一片可怕的橙黃。

    “胡蘿卜素對眼睛好,按時吃飯對胃好,懂點事吧你。”小姑娘一板一眼地教訓人。

    微波爐嗡嗡作響,聲音輕微,蓋不住身后傳來的閑言碎語。

    不外乎又在拿她的八卦炒冷飯——假正經,真風騷,正經人怎么可能十幾歲就未婚先孕,云云。

    但程音已經什么都聽不到了。

    她家管事的正在訓話,引經據典,十分博學:“神奇校車里說了,人體要補充維生素A,視桿細胞才能感受晚上的暗光,你不但要吃討厭的胡蘿卜,還要吃更討厭的豬肝……”

    “只吃一半行嗎?”程音皺著臉討價還價,“健康食品真討厭。”

    飯畢,程音再次打開校園網,尋找新的招聘信息。

    送外賣確實是條路子,維持生計大概不成問題——要說認路的本領,她絕對比大多數人強,地圖只看一遍就能全部記在心里。

    但這畢竟只是權宜之計,一個賺快錢的簡單思路。

    如果有得可選,她還是想更穩(wěn)妥些,最好能解決小孩的讀書問題——學區(qū)房動輒上千萬,她不可能買得起。

    實在不行,她就考個其他專業(yè)的博士,繼續(xù)想辦法賴在高校,好歹能讀子弟小學……

    “鹿雪同學,你喜歡人大附小,還是清華附�。俊背桃魡柕脧埧�。

    跨專業(yè)考試的難度不小,但程音從不懷疑自己的學習能力,她缺的只是足夠的復習時間。

    確實太忙了,古人說,多個孩子好比多了十畝地,你永遠想象不到,生活會給單親媽媽提出什么難題。

    “程同學?”沒有聽到回應,程音詫異地轉過身。

    鹿雪的性格像貓,習慣沉浸于自己的小世界,給她一本書,她能銷聲匿跡兩個小時。

    但今天,這只小貓安靜地太超常了。

    小姑娘趴伏在公共客廳的長椅上,整個人蜷成一只蝦米,她的膚色本來就白,血色一褪,看起來格外觸目驚心。

    程音驚跳起來,抱起女兒沖去了校醫(yī)院。

    急診科醫(yī)生認得程音,倒不是因為校園八卦,而是這一大一小兩個美人,頭顱比例十分完美,有著教科書級的美貌。

    就連生病的癥狀,也是教科書級的典型。

    醫(yī)生略一檢查,快速給出判斷:“急腹癥,我們這兒治不了,得送兒童醫(yī)院!”

    他直接打電話叫了120,又安慰程音:“不要慌,盡快手術,還來得及。”

    程音半天沒回過神。

    鹿雪從小是個天使娃,體質強健,咳嗽都沒聽過幾聲,怎么一上來就要送手術室?

    兒童醫(yī)院人山人海,程音樓上樓下跑了一個多小時,總算搞定了入院手續(xù)。

    她靠在收費窗口,一只手撐住身體,總算有間隙喘上一口氣。

    “你是監(jiān)護人?帶戶口本了嗎?有沒有醫(yī)保?”護士一連串的問題,把程音剛喘勻的氣又堵了回去。

    是監(jiān)護人,有戶口本,但戶口本上沒有娃——因為沒有爸爸,所以鹿雪一直是黑戶,派出所根本不給上戶口(注1)。

    “只有出生證明,是不是只能自費?”程音問。

    護士下一句話,讓她兩腿一軟,不得不用兩只手一起撐住身體。

    “跟你說一聲啊,自費挺貴的,手術加上住院至少三萬,你先交五千押金�!�

    羔羊

    五千,約等于程音的全部積蓄。

    其實程音這些年沒少賺錢,一邊讀書,一邊打工,忙的時候每周兼好幾份差。

    但自從鹿雪開始讀幼兒園,她們的開銷就一日大過一日,小孩沒戶口進不了公立,最便宜的民辦園都要兩三千一個月。

    到了畢業(yè)季,程音既要寫論文,又得找工作,兼職實習全停歇,大半年都在坐吃山空。

    而今她唯一的指望,是一筆即將到來的國家級獎學金——她的各項得分都高于其他同學,拿獎應該沒有問題。

    仿佛冥冥之中的注定,這筆獎金不多不少,正好三萬元整。

    還沒到手就已花空,她口袋里怕不是有個無底洞。

    交完押金,程音馬不停蹄跑上樓去看鹿雪。

    醫(yī)生初步診斷是突發(fā)性小兒腸扭轉,雖然沒到腹膜炎的程度,但B超顯示有梗阻,需要盡快手術。

    小姑娘換上了大號的住院服,安靜地躺在床上,不哭不鬧,和隔壁床形成了鮮明對比。

    程音嬉皮笑臉:“聽說,條紋衫是今年的新流行。”

    鹿雪表情嚴肅:“做手術貴嗎?”

    別家小孩擔心開刀疼不疼,她家小孩卻只關心貴不貴……程音愣了愣,笑道:“放心,我砍價了�!�

    “醫(yī)院不講價,這里是正規(guī)單位,白衣天使救死扶傷,又不是開店賺錢�!甭寡┓藗白眼。

    程鹿雪最常讀的兩本繪本,一是《可愛的人體》,二是《快樂的醫(yī)院》。她從五歲起立志要懸壺濟世,迄今已有一年。

    程音拱手認輸。

    “價格無所謂,”她鄭重拍了拍鹿雪,“后天你將獲得手術室一日體驗卡,要問醫(yī)生什么問題,你快想想提綱�!�

    一句話,成功岔開了話題。

    價格當然有所謂,程音忽然有些不安,躲到走廊去給研究生辦打電話。

    原本她想打聽獎學金幾時能到賬,怎料對面一陣支吾,給了她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初評過了,主管院領導審核沒過�!�

    程音沒再多言,默然掛了電話。

    主管院領導,不就是她導師?不對,應該叫前導師才是。

    有些人過于惡心,光想到其人其事,就叫人大倒胃口。

    程音選導師時看走了眼,光考慮學術聲望,沒考察道德人品,誰能想到,德高望重的曹教授,居然是個老色痞。

    正經了不到半學期,此人就揭開了人皮。

    言談舉止不堪入目,目光對視都讓人覺得惡心,程音沒給禽獸機會,轉頭將之告到院辦。

    然而她的口碑不怎么好,舉報沒有被認真對待,對方還倒打一耙,說她是誣告。

    末了,院里只是敷衍地給她換了個導師收尾。

    之后,麻煩便接踵而至。

    曹平江不消停,一會威脅不讓她畢業(yè),一會威脅沒人敢收她讀博士……這廝在圈內聲望極高,誰不得賣他三分薄面?

    程音本想著,干脆畢業(yè)或者換個專業(yè),總能躲開這個人渣——不是她怕事,拖家?guī)Э诘娜耍善鞯昀锎蚶鲜�,總歸有些顧慮。

    哪曉得他連評獎都要來踩一腳!

    程音心事重重回到病房,鹿雪正支著小桌子,連畫圖帶拼音,寫第二天對麻醉師、主刀醫(yī)生和護士姐姐的采訪提綱。

    她看了一會兒t,忽然一抿唇,請示道:“我想回趟宿舍,你一個人行嗎?”

    鹿雪頭都不抬:“行。”

    片刻,她抬起頭,叮囑程音:“天黑前要回來。別忘記拿手電筒。盡量走大路。要是突然看不清,別不好意思找人幫忙�!�

    程音沖她擺擺手:“放心,我最近眼睛好多了�!�

    *

    宿舍無人,便于行事,程音在衣柜里挑了半天,找出了一條半舊的旗袍。

    月白天青底,素錦提花緞,按說很雅致,但她很少穿,因為太顯腰身。

    化妝品她也很少用,本就是明艷照人的長相,無需描畫便已浮翠流丹,敷陳太過反而顯得艷俗。

    但此時,她從抽屜底部翻出了一根眉筆。

    筆是妙筆,寥寥幾下,成功讓她改頭換面——細彎眉,清水眼,眼尾微落,是古早招貼畫上的月份牌美人。

    低眉順目,一只沉默的羔曹平江的辦公室門洞大開,羔羊緩緩走入,有種羊入虎口的意味。

    程音在辦公桌前站定,壓抑著憤怒:“你故意的!”

    曹平江新近升做了副院長,換了間更大的辦公室,也有了更大的氣派。滿屋子紅木家具陰沉俯視,仿佛分分鐘能把嬌弱的女學生吞噬。

    這種掌控感讓他倍感舒適。

    他往皮椅上一靠,目光在她周身縈繞:“程同學,這次又想訛詐什么?”

    老男人視線黏膩,腔調卻正常,房門也刻意敞開著,一副坦蕩做派。

    程音將材料摜在桌上:“曹院長,我學分績第一,綜合考評前三,兩篇SCI,還有校級金獎,為什么國獎審核沒過?”

    曹平江挑了下眉:“領導小組的考察,要綜合多方面的因素,你的學生活動太少,何況道德風尚方面,程同學的風評一般啊�!�

    “道德風尚”四個字一出,程音的手掌不自覺地捏緊。

    曹平江立刻移開了桌上的茶杯。

    小姑奶奶悶聲干大事,平時不聲不響,上次被惹急了,一整杯滾茶水直接掀翻,到現(xiàn)在他的手背還留有色沉痕跡。

    人冷,性烈,可謂佳釀。

    他摩挲手背上那一小塊舊傷,笑容逐漸加深。

    “你不要臉!”程音氣急,半天只憋出這么句話。

    粉拳揍人,不疼不說,反倒像撒嬌。曹平江開懷大笑,必須承認,眼下這種力量的懸殊,讓他獲得了極大的心理滿足感。

    她能奈他何?不過虛張聲勢而已。

    他總算在她身上體會到了逗弄獵物的樂趣。

    還想再逗兩下,獵物卻收起桌上的資料,轉身往外走去,曹平江愣住,多少有些意猶未盡。

    門半敞著,暮光曖昧流淌,繞著美人軟腴的腰線,讓人舍不得移開眼,他不自覺站起了身。

    程音氣沖沖走到門口,又踉蹌著停下了腳步。

    “你會遭報應的!”她回頭瞪他,罕有地帶了一絲哭腔。

    眼圈也有點紅,看在曹平江眼里,便如鯊魚見著了血。他再顧不上謹慎,快步上前,將程音拉回了辦公室,反手合上了門。

    門一旦關閉,氣氛立刻發(fā)生了變化。

    狩獵關系浮出了水面,美貌的獵物面露驚恐,一邊往后退卻,一邊摸向手包的拉鏈。

    小動作過于明顯,成功引起了曹平江的注意,他臉一沉,劈手奪下了她的包,口朝下倒了個干凈。

    在滿地的零碎中,他撿起了一只錄音筆。

    “跟我來這套�!辈芷浇湫�,將錄音內容全部清空。他陰沉地盯了會兒程音,又奪過她的手機,關機扔進了抽屜。

    至此,獵物徹底落入了絕境。

    程音骨頭硬,很少在人前示弱,此刻卻面白如紙,成了一個脆弱的燈籠美人。

    前所未有的滿足讓曹平江得意起來,他欣賞了片刻,才彎腰幫她擦掉眼淚。

    語氣倒是和緩:“你說你,跟我犟什么呢?”

    指尖香軟,楚楚動人,抽噎聲中,硬骨頭終于碎了,輕聲跟他道歉:

    “對不起……曹院長,我女兒生病住院,真的很需要這筆獎金……”

    原來如此。

    天賜良機突如其來,曹平江心中微動,試探著摟住程音的肩,見她無意反抗,便順水推舟,將溫香軟玉抱了滿懷。

    可惜,他還沒來得及蕩漾,就被程音一把推開。

    她嗚咽道:“您到底看上我什么了呢,我名聲不好,性格也差,還有個孩子……”

    此時夕照昏黃,光影也婆娑,在這寬敞氣派的辦公室里,一切看來順理成章,甚至還有些許浪漫氛圍。

    曹平江忽然對自己的魅力產生了極大自信:“有孩子怎么了,我沒孩子,這不正好?”

    程音抬起臉:“你……什么意思?”

    他微微一笑:“你難道,不想讓你女兒有個家?我跟我老婆感情早就破裂了……”

    程音沒有買賬。

    她微微低頭,尖下巴沾了淚,盈盈欲滴:“這種話,你跟多少人講過?”

    暮光溫柔,籠罩她的臉——冷是冷極,艷也艷極,今日還多了些委曲求全的味道,聊齋里的狐仙不外如此。

    曹平江一個恍惚,忍不住賭咒發(fā)起了誓。

    可他說自己真心天地可鑒,她就說他四處拈花惹草,聽到他耳中,分明是在拈酸吃醋。

    甜意沖上心頭,曹平江忘了謹慎,吐露了自己確實有兩三個相好——但只要她發(fā)話,他馬上就跟她們一刀兩斷。

    “那個大一的小美女,也包括在內?”程音斜睨他。

    曹平江吃驚不小,狐妖果然觀察入微,這么隱秘的韻事居然也知道。

    他正猶疑,被她恨恨用手指一戳:“就知道!”

    這一戳讓人心神蕩漾,魂都要飛上九天。曹平江總算松了口,把情況交代了一二,又當著她面刪掉了小姑娘的微信。

    她面若冰霜,不言不語,他追著解釋:“哎呀,一個丫頭片子,味同嚼蠟……”

    人人喊打狐貍精,勾人神魂也是狐貍精。曹平江神魂蕩漾,不知怎的,就追著程音走到了門口。

    門閂咔噠一聲,不知何時,鎖住的門已經被打開。

    夕照耀眼,照醒夢中人,他抬手擋住刺目的陽光,再定睛一看……

    哪有什么羊入虎口逼入絕境賣身救女的小可憐。

    更沒什么拈酸吃醋嬌俏可人的狐貍精。

    那女人恢復了一貫的平靜,目光神色淡無情緒。

    她沖他晃了晃手里的鑰匙扣:“新設備,云端備份,拿到了,證據�!�

    這妖精!曹平江猛醒。

    他反應不算慢,縱身撲出門外,拽住程音,說出了一大串交換條件。

    “國獎名單還沒最后定,你確實總分第一。直博名額也有,你要是想去別的學校,我熟人很多。另外,你女兒生病要用多少錢?二十萬夠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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