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可不想趟這一灘宮斗的渾水。
梁冰和程音在這廂小聲耳語,那廂,季辭的鼻息總算慢慢平復(fù)。
梁冰低聲請示老板,頭疼是否好些,現(xiàn)在能不能開燈。
季辭瞥了一眼程音:“先別�!�
車停在樹下,雖然一旁有路燈,被盛夏的枝葉一擋,光線所剩無幾。以程音的夜視能力,完全不知周圍發(fā)生了什么。
她只感覺到梁冰突然愣住,隨后轉(zhuǎn)過頭去:“音姐,你衣服濕了,要不先披一下我的外套?”
他話音還未落,她的身上已經(jīng)蓋了件西裝,剃須泡沫的木質(zhì)香混著淡淡消毒水味。
梁冰默默縮回手,他老板的眼神,讓他乖覺地吞下了那句“阿瑪尼怕水還是穿我的吧”。
阿瑪尼怕水,他怕死。
這場眉眼官司程音沒看見,她終于想起,今天她穿了件白襯衣。
剛才那瓶礦泉水,有一半倒在了她的身上。
不過,季辭的西裝她可不敢穿,目測至少五位數(shù)起,干洗費都比一般的衣服貴。
她將手伸到前座,抓住梁冰勾在椅背上的夾克,迅速換了一身,將西裝還給了季辭。
“您也披著點,穿濕衣服容易著涼�!背桃敉滋靥嵝�,像一個真正稱職的行政專員。
梁冰則默默啟動汽車,不敢再往后排多看一眼。
車輛重新行駛在路上。
季辭維持著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穿好外套,摁亮了車頂燈。
突來的光線讓程音瞇了瞇眼,這人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急癥,此時看來卻全無端倪。他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個PAD,打開OA開始移動辦公。
也不能說全無端倪……這衣裳半透頭發(fā)盡濕的樣子……程音念了句佛,將臉轉(zhuǎn)向了窗外。
男菩薩,求您今晚千萬別再入夢了。
程音兀自念她的清心咒,突然季辭出聲詢問:“你的眼睛,現(xiàn)在還是不大好?”
她轉(zhuǎn)過頭,看了一眼季辭,又看了一眼梁冰,確定了他在同她說話。
這一問十分隨意,他的樣子也很隨意,頭都沒有抬,電容筆繼續(xù)在PAD上點點劃劃,仿佛剛才問得是半年度銷售業(yè)績。
半晌,沒有等到回應(yīng),季辭才抬起了眼。
程音不記得他有近視,但他看文件的時候,確實戴上了一副眼鏡,略微遮擋了他犀冷深邃的眼睛,讓他看起來顯得有些雅痞。
“還行�!卑肷危�(zhèn)定地回答。
他認出她了!
她的心里,回蕩著一個驚恐萬分的聲音。
車前排,梁冰實在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后視鏡。
他勤勉的老板還是一如既往的勤勉,而那位氣質(zhì)沉靜的新人姐姐,轉(zhuǎn)向窗外的側(cè)臉依然沉靜。
只是隔在他們中間的沉默,未免有些過于刻意。
導(dǎo)航顯示前方出現(xiàn)擁堵路段,預(yù)計通行時間多出半個小時,詢問是否選擇優(yōu)化路線。
梁冰又看了一眼后視鏡,默默點選:否。
注定今夜將是他的加班之夜。
三哥
車輛抵達胡同口,梁冰合情合理地表演了一個當場消失——導(dǎo)航顯示此處為禁停路段,路邊沒有空閑車位,他必須開著車在附近繞圈。
“季總,您送一下音姐,行不?這胡同看著還挺黑�!泵貢医o老板派活,梁冰這膽還挺肥。
程音想過去捂他的嘴。
皇城根下,十里長街,幾百米開外就有持槍警衛(wèi)……沒路燈怕什么?
再不濟,她包里還有能去戶外越野的強光手電,就算路遇歹徒,也能讓對方當場失明。
真不用勞動他們季總。
主要是她根本沒有想好,要以哪種面目與他單獨相處。
他竟然認出她了!
程音心里雖已慌得披頭散發(fā),憑著精湛的演技,還是勉強維持住了鎮(zhèn)定。
但這種鎮(zhèn)定的表象,在季辭率先下車、還替她扶住敞開的車門時,立刻蕩然無存。
她手腳并用爬下車:“季總,我家就在胡同口,走兩步就到了,您請留步�!�
惶恐又客氣。
季辭垂眸看她,略一皺眉,徑自轉(zhuǎn)身走了。
路線準確,正是往她家的方向。
程音能怎么辦,只好亦步亦趨,跟在了他的身后。
這條街她走得很熟,此時卻變得有些陌生,街燈縹緲,仿佛夢里才有的鏡頭。
夢里常有此景,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可惜,鞋跑掉了她都追不上前面的那個人,天上下著雪,淚珠結(jié)成了冰,極目遠處,白茫茫不知何年何月。
程音神思不屬,沒注意季辭在前方停住了腳步,險些一頭撞上他的胸口。
她連退了兩步,聽見他道:“在這里等我。”
她轉(zhuǎn)頭看,旁邊是胡同口的那家24小時便利店。
季辭已經(jīng)踏上了臺階,走了兩步,回首又囑咐了一句:“別亂跑�!�
他從小就不愛笑,是很有一些冷意的人,否則也不會和雪天那么有緣。但此時此刻,他眼里似乎藏了一點笑意,讓他深邃的瞳仁變得柔和。
只有春天的湖水,才有如此輕軟的波光,盡管底色還是冬天的冷灰。
程音像被施了個咒,不由自主就點了頭。
便利店的開門音樂響過兩次的時間,季辭回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手里拿著碘伏和創(chuàng)可貼,目光從程音的臉上,移向了她的手指。t
哦,對,手指,被他咬傷了。
程音第一反應(yīng)是把手往身后藏,這個動作純屬條件反射——她小時候雖然眼睛不好,但精力卻很旺盛,爬樹上房,磕磕碰碰,被三哥看到免不了挨一頓說。
季辭的動作也似條件反射。
她剛一動,他便彎腰捉住她的手,對著光檢查了片刻,嫻熟地掰斷了一根碘伏棉棒。
消毒,貼創(chuàng)可貼,一氣呵成。
季三雖嚴苛,從不會放任她不管,大小傷口都會幫她處理好。
“怎么,不認識三哥了?”他專心涂碘伏的時候,還如此問了一句。
至此,程音假裝陌路的企圖,被當場擊了個粉碎。
她被他輕握住手,心跳已完全失控,整個人禁不住顫抖——這興許就叫葉公好龍。
心心念念了這么多年,真與他見了面,她卻只想臨陣脫逃。
腦中有一排小人,齊刷刷地舉起了紅牌,對她吹哨說:快跑!
再不跑,恐怕她就要失態(tài)了——那個在心中盤亙了多年的問題,分分鐘要脫口而出。
“三哥,你到底去哪了?為什么不要我了?”
接下來,如果她還十七歲,一定會不顧對方掙扎,沖進他的懷里痛哭流涕。
“三哥抱抱我!”這是她當年最擅長的臺詞……她怎么能那么死皮賴臉?
幸好,她早已不是十七歲。
光是回憶,就讓程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恨不得撬開當年那個少女的腦袋,看看里面都裝的是什么粉紅廢料。
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樁樁件件都不忍卒睹。
直到長大之后,程音才想真正想通了——其實季辭是被她給嚇跑的。
當年她那個狀態(tài),說是歇斯底里也不為過,跟她好好說如果有用,他也不會出此下策。
突然消失,不告而別,連張字條都沒有留。
臉頰熱燙,程音努力壓抑住滾沸的尷尬。
沒事的,都過去了,她已經(jīng)長大了,變成了一個穩(wěn)重而識相的成年人。
再也不會不管不顧,對著喜歡的人時而撒嬌,時而撒潑。
“好久不見�!背桃籼ь^,露出了一個平淡至極的笑容。
她的反應(yīng),顯然出乎季辭的意料。
他斂了笑意,認真地將程音端詳——過于認真的了,在她的記憶中從未有過,如此近距離的對視,讓她的心跳再一次加速。
“快逃!”心里那排小人又舉起了紅牌,哨聲尖利。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身體反應(yīng)又是另一回事。這畢竟是她的夢中人,只消四目相對,就足以令她腿腳發(fā)軟,根本挪不動步。
像一顆可憐的彗星,哪怕曾跑出過太陽系,只要再次與木星軌道相交,就會被巨大引力“嗖”一下吸回去。
他就是她的木星。
程音天人交戰(zhàn),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被人從背后猛拍了下。
“程小姐,你可回來啦!”
大嗓門的女人,每天魔音灌耳伴她入睡,是住在對面給家政公司看門的劉嬸。
“你娃做噩夢了,嚇得嗷嗷哭,這會兒在我屋里睡呢�!�
陽光從天而降,肥皂泡突然破滅,程音從紛亂的往事中驚醒,雙腳重新踏上了大地。
鹿雪一個人在家。
她一個激靈猛醒,匆忙與季辭道了個別,然后頭也不回,挽住她的救命稻草,快步跑進了胡同口。
梁冰這一圈繞得有點大,兜回原地已是半小時后。
在這段時間里,他已充分想象了接下來的劇情——《好幾年沒見總裁笑得這么開心了》《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徹底崩塌》《該死的,他竟對她有了反應(yīng)》……
受到特殊業(yè)余愛好的影響,梁秘書的網(wǎng)絡(luò)攝取量高于常人,思路跑偏也不奇怪。
雖然以季辭的性格,大概率不會出現(xiàn)過度抓馬的劇情,但至少他能感覺到,老板今晚心情不錯。
這個想法在看到那尊立在路旁的雕像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梁冰小心翼翼踩下剎車,正好停在季辭面前,季辭卻視而不見,繼續(xù)站在路邊吹風(fēng)。
如果非要用梁冰熟知的劇情來形容,大概是……《龍傲天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萬年男二》。
嗯,就是這么一種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氛圍。
他十分乖覺,沒再多問一句,心花卻已怒放了。
好好好,好音姐,能帶來如此劇烈的情緒波動,是女主出場該有的排面沒錯。
程音回到家,先去對門接回了鹿雪。
小姑娘睡得不安生,稍微一動就醒了,見是程音,眼睛立刻閉上,上前摟住了她的脖子:“媽媽,你怎么才回來呀�!�
只有當睡迷糊了,她才像這個年紀的小女孩。
程音心里發(fā)酸,抱著女兒往家走,劉嬸是個熱心腸,知道她眼睛不好,還幫她打了個手電。
只是她的心腸有點過熱,程音用鑰匙開門的時候,她突然開口詢問,剛才那個帥哥是誰,是不是孩子他爸。
驚得程音差點把娃給摔了。
劉嬸嗓門大,聽著格外振聾發(fā)聵,程音臉色鐵青矢口否認,讓她千萬別亂說。
“哦,瞅著跟娃長一樣,”劉嬸疑惑地看了看鹿雪,“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俊得很!”
語言自有其魔力,所謂的“言靈”。
程音本不愿往那個方向去想,但被劉嬸這么一說,她越看鹿雪的臉,越有季辭的影子。
季辭是她的心魔,可以藏在心里,藏在夢里,藏在荒唐的一夜春宵中。
怎么亂來都行。
但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這沖擊確實好比彗星撞木星。
程音安頓好鹿雪,擰開床邊的小臺燈,左思右想,還是打開了微信。
心理專家熊醫(yī)生的頭像,是一只粉色的雪莉玫。
早年程音曾經(jīng)參加過一個心理咨詢項目,加熊醫(yī)生的微信只是為了進咨詢?nèi)�。她們的對話框一片雪白,從來沒有聊過一句。
程音并沒有寒暄,而是直接發(fā)起了5元轉(zhuǎn)賬,附言:掛號費。
兩秒鐘后,轉(zhuǎn)賬被退回,對方發(fā)來信息:本校學(xué)生5元,校外人員自費20元,謝謝。
程音笑了,重新發(fā)起轉(zhuǎn)賬,這次對面總算收了錢。
音頻電話立刻撥過來,第一句話就是:“你見著本尊了?”
程音唬了一跳,心理醫(yī)生不愧新時代神婆,應(yīng)該找機會介紹她和江媛媛切磋。
熊醫(yī)生笑:“你會主動聯(lián)系我,必然發(fā)生了重大突破。”
“怎么能叫突破……”程音無語。
說的好像在搞什么科研項目,她現(xiàn)在只覺得頭痛,季三竟然成了柳世的高管,那這份工作,她到底干還是不干?
《當上司是曾經(jīng)被自己騷擾的受害者》,這職場她要怎么混。
“當然是突破,看過哈利波特嗎?對付博格特只有一種方法:你必須直面自己的恐懼,才能真正將它克服。”熊醫(yī)生引經(jīng)據(jù)典。
“也不能叫恐懼……”程音嘟囔。
恐怖片的男主哪有那么長的腿,濕透的白襯衫那叫一個風(fēng)光無限,從彭伯里莊園池塘里走出來的達西不過如此。
輕輕一想,她便老臉一紅。
“所以,他對你來說,仍具有很強烈的吸引力。”醫(yī)生語氣平平無奇,程音的臉更紅了。
但在熊醫(yī)生面前,她向來有一說一。
“好像,比從前更加強烈了�!�
剛才他幫她處理傷口,都沒怎么碰到她的手,她卻仿佛在亞馬遜河游泳遇到了超級電鰻,當場被電得七葷八素。
“會影響你工作嗎?”醫(yī)生問。
“日常工作應(yīng)該影響不到。”畢竟后勤組位于地下一層,和85樓的距離,是字面意義上的天上地下。
“那么,你會和從前一樣,忍不住糾纏他嗎?”醫(yī)生又問。
“那怎么可能!”現(xiàn)在不比當年,曾經(jīng)他是她媽媽的學(xué)生,又是她家的寄宿客,不管她怎么胡鬧,他都不可能真的翻臉,所以她才有恃無恐。
如今他們身份懸殊,有隔了十萬八千里的上下級關(guān)系,夢里發(fā)發(fā)瘋也就罷了,光天化日之下,她還要臉。
光是想到當年自己那些壯舉,程音都覺得無地自容。
“最后一個問題,從這家公司辭職,你有其他工作機會嗎?”醫(yī)生問得十分無情。
“好了,我知道了,”程音果斷總結(jié),“有困難自己克服,睡不好吃點褪黑素,沒有什么比賺錢養(yǎng)娃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