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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確實沒什么可看的,八寶山上的一個小格子,平平常常,毫無觀賞性可言。

    程敏華女士來去自由,突然有一天不想活了,拋下一切說走就走,想來也不會在意,逢年過節(jié)有沒有收到她燒的香。

    季辭卻不是這么解讀的。

    “你還恨著她么?”他問。

    “沒有啊,怎么會,”程音笑道,“我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孩�!�

    只有十幾歲的小孩,才會在被媽媽拋棄時,哭得撕心裂肺。

    那次她差點跟著程敏華一道自殺——連最愛她的人都撒手不管了,她還有什么存在的意義?

    鬧到家破人亡,說到底,全是為她所累,她哪有臉繼續(xù)活著?

    是三哥,沒日沒夜看著她,才攔住了她邁向地獄的腳。

    可到最后,三哥不也離她而去了嗎?

    被至親拋棄的絕望,第一次嘗到時,比死都要寒冷,但多來幾次,就會在麻木中習(xí)慣。

    “我要是還恨她的話,”程音笑得灑脫,“就不會改成跟她一個姓了。”

    也不會坐在這里,好好跟你說話。

    人生是一場漫長的必修課,會將人慢慢磋磨成意想不到的形狀。

    這世上有很多事,分不清對與錯,也不存在原諒和悔過,只有接納,共生,奮勇向前,永不回頭。

    程音輕輕吐出憋在胸口的氣息,笑容淺淡平靜:“季總。”

    稱謂決定身份和關(guān)系,她可千萬不能再把關(guān)系弄錯。

    “那個名字,我很久沒用過了,聽著有點不習(xí)慣。要不,您還是叫我程音吧。”

    紅燈將車攔在了路口,窗外,不知何處傳來陣陣歌吹,在黑夜里猶如舊年殘夢,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

    漫長的沉默之后,季辭轉(zhuǎn)開視線,低低應(yīng)了句:“好�!�

    車輛駛離西湖景區(qū),照明逐漸淡去,山間林木蔥蘢,蟲聲卻稀稀落落,生出一絲蕭索秋意。

    程音從白天就滿腹疑惑,見路越走越偏,實在按捺不住。

    “我們現(xiàn)在,是要去談您說的那筆生意嗎?”

    “嗯。”

    “是……哪方面的業(yè)務(wù)?”

    她怎么也想不通,有什么生意,萬能的季總談不下來,要依靠她來創(chuàng)造奇跡。

    “你還記得羲和嗎?”季辭問。

    又一個記憶深處的名字。

    羲和,帝俊之妻,山海經(jīng)里說,她住在東南海之外,生了十個太陽,每天乘坐龍車向西出巡,為世界帶來溫暖與光明。

    她是中國的太陽神,光明的締造者。

    當(dāng)年程敏華給自己的科研項目命名為“羲和”,原因不言而喻。

    “音音要相信,只要一直努力,事情就會變好,希望就能來臨。”

    她說這句話時,雙眼明亮,笑容純凈,像一切六零年代生人,因為生逢其時,篤信一切皆有可能。

    那時她事業(yè)順利,家庭美滿,唯一的不幸是女兒有眼疾——由于剛查出沒多久,尚未滅失全部希望,也沒因此造成夫妻不和,所以她還是燦爛積極的。

    也許是因為名字起得好,短短幾年,羲和項目突飛猛進,相關(guān)研究碩果累累。

    很快,程敏華主持成立了一家初創(chuàng)公司,正式探索將研究結(jié)果用于臨床實驗。每天她都忙得昏天黑地,疲憊至極,也興奮至極。

    程音從小跟著她四處奔波,求醫(yī)問藥,其實早已不抱希望,也接受了自己將要失明的現(xiàn)實。

    但在那段時間,被程敏華的情緒感染,她再次心懷僥幸。

    羲和,是能照亮她黑暗世界的名字。

    “這家公司,不是早就沒了么?”程音問。

    如果沒記錯,在她媽去世后不久,羲和便已就地解散。她爸林建文作為法定繼承人,草草處理了全部遺產(chǎn),賣掉了公司股份,隨后帶她離開了北京。

    季辭搖頭:“程老師去世之后,團隊沒有徹底解散,趙奇師兄獨自挑大梁,重新注冊了這家公司�!�

    “一直堅持到現(xiàn)在?”程音驚奇。

    不過,這種事放在趙奇身上,也不算奇怪。他本來就是個奇人,本碩博連讀,是程敏華實驗室最資深的研究人員。

    此人天生適合搞科研,身上有股癡氣,成天不修邊幅,瘋瘋癲癲,程音小時候還有點怕他。

    “堅持了十多年,最近遇到一些困難�!奔巨o道。

    “研究失敗了,是嗎?”程音并不奇怪,這世上多的是癡人說夢,哪有那么多奇跡可言。

    “燒錢太厲害,投資人決定撤資�!�

    季總不愧是柳世一號工作狂,不知何時又拿出了他的PAD,鏡片倒映屏幕的冷光,映照出冷峻優(yōu)美的唇線。

    唇中吐出的話,卻不太客氣。

    “趙師兄心地良善,但才華欠缺,當(dāng)初應(yīng)該留校當(dāng)老師。”

    程音的目光從他英俊側(cè)臉,移動到雪白襯衫,寶石袖扣在黑暗中熠熠生輝——此人雖然還跟當(dāng)初一樣恃才傲物,但物質(zhì)上已不可同日而語,渾身上下寫滿了“金主”二字。

    “所以,您打算接手這筆投資?”她猜測他的意圖。

    季辭搖頭:“柳世不做無謂的投入�!�

    這話說得,真像個無情的資本家。

    程音決定停止發(fā)問,季總也不是第一天這么難伺候,既然他不想說出自己真正的意圖,那她也別瞎猜了。

    “我只是,不想看它就這樣消失�!彼詈筮@樣說道。

    程音秒懂。

    這就好比坐在龍椅上的朱元璋,某天突然想吃珍珠翡翠白玉湯,不過是厭煩了錦衣玉食,想要搞點懷舊。

    天涼王破,天熱王不破,不過一念之間。

    但他若是真的在意,絕不會是這種態(tài)度。

    不想看它消失——那當(dāng)初它消失的時候,他人又在哪里?

    *

    趙奇混得落魄,羲和這小破公司,租不起任何高新產(chǎn)業(yè)園,窩在了老舊大學(xué)城一角。

    該校區(qū)年久失修,早已不做教學(xué)之用,門口立著工程改造的標(biāo)牌。一墻之隔,隔壁的大學(xué)在喜迎開學(xué)季,越發(fā)顯得這邊人聲寥落。

    車是開不進的,司機只能停在門口,請他們步行入內(nèi)。

    路也不好走,坑坑洼洼,經(jīng)年的雨水滋養(yǎng)出濕厚苔蘚,錯落的石縫里開出無名花朵。

    程音一步一滑,基本看不清落腳何處,差點摔倒之際,季辭將她扶住。

    “太黑了�!彼虺桃羯斐鲆恢皇�。

    遲疑片刻,她按照曾經(jīng)的習(xí)慣,牽住了他的衣袖。

    這個姿勢讓程音重回了年少時光,每當(dāng)夜里出門,三哥都會借給她一個衣袖。

    像練習(xí)過很多次的鋼琴曲,已經(jīng)形成了肌肉記憶,只是衣袖的觸感和過去大有不同。

    挺括的襯衣,冰涼的寶石袖口,時刻提醒著她對方的身份。,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季總,”程音問出心中所惑,“找大師兄談事,為什么需要我出面?”

    “他不肯見我�!�

    “……您要跟他談什么?”

    “今年的全國眼科年會,我有個衛(wèi)星會的名額,可以讓他使用�!�

    “衛(wèi)星會?”

    “年會外圍的展示,有很多投資人會來參加,可以增加羲和的曝光度。”

    明白了,季總雖念舊,只在有限的范圍之內(nèi),真金白銀不會掏。,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但,這也算是好事,大師兄為什么不肯接受?

    說話間,季辭領(lǐng)著程音,走到了園區(qū)深處。

    “我不過去了,在這里等你�!彼赶虿贿h處一棟青磚小樓。

    程音松開了季辭的衣袖,整潔的袖口被她抓得有些皺。

    他低頭看了一眼,并未整理撫平,繼續(xù)叮嚀:“記得,見到大師兄,別說是我讓你來的�!�

    程音很是不解,但還是點了點頭。

    路燈熏黃,照亮路旁的紫藤花架。紫藤這種植物,給水就長,百年不絕,正適合這種靠天吃飯的園子。

    幾場雨水過境,花就沒心沒肺開了,轟然熱烈,顯得站在花架下的那個人,神情說t不出的孤落。

    她心口一跳,像被躲藏的蟲豸咬了一口。

    季辭臉上的表情,她認得。

    那年她從街邊將他撿回家,足足一個月時間,他就是這樣一張臉。

    漂亮得像個假人。假人不吃不喝,一發(fā)呆就是大半天,夕陽的光是暖的,但照不進他的眼睛去。

    平蕪盡頭是春山,他眼中的平蕪,找不見盡頭。

    錯覺只在一瞬,程音輕眨一下眼,他又恢復(fù)成那個運籌帷幄的季總。

    “還有,你最好不要提到,你在柳世工作�!彼詈筇嵝训�。

    “為什么?”程音越發(fā)不解。

    “大概在他看來……”季辭笑了笑,“這跟認賊作父差不多。”

    必然

    走進那棟兩層小樓之前,

    程音并沒有想到,她會見到那么多的舊物。

    從門口的那塊招牌開始。

    黃銅牌匾,掛在內(nèi)走廊的墻壁,

    多年之后,

    時間和氧氣共同作用,

    讓它不復(fù)以往的光潔。

    但那兩個熟悉的篆字,一瞬間將她拽進了回憶,

    程音立刻聞到了生物實驗室那股獨特的,

    犀利又冷淡的消毒藥水味兒。

    差點忘了,她是在實驗室里長大的小孩。

    程音的父親叫林建文,是一名藝術(shù)家。

    所謂藝術(shù)家,就是一旦進入藝術(shù)領(lǐng)域,

    就完全顧不到家的那種人,所以她從小跟著媽媽一起長大。

    有毒溶液不能碰,

    同位素實驗室不能進,羲和兩個字代表光明……從幼兒園起,程音就學(xué)會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識。

    一律來自于程敏華。

    可以說,她的靈魂與思想完全由這個女人塑造。程敏華是她最早的偶像,

    最贊賞的女性,

    人生的標(biāo)桿。

    直到那一天,標(biāo)桿突然折斷,

    她的媽媽毫無征兆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理由很充分,

    早就能猜到了,

    有那么個老公,

    又有這么個孩子。”鄰居這樣說。

    “很多女性,

    由于過于重視情感,在遭遇背叛的時候,

    就會忽然想不開�!毙睦磲t(yī)生這樣說。

    “而且,她還留下了一封親筆寫下的遺書。”警察這樣說。

    程音站在冰冷的太平間,各路言論此起彼伏地將她包圍,像兇猛殘忍的食人魚群,令她的身體發(fā)膚疼痛碎裂。

    空氣中浮動著血的味道,清晰而濃郁。

    起初程音以為是幻覺,畢竟法醫(yī)已經(jīng)將程敏華的遺體收拾得很干凈。后來她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她又一次咬爛了舌頭。

    她有個改不掉的壞毛病。

    自從幾年前被困火場,程音就多了這么個古怪習(xí)慣,每當(dāng)緊張、害怕或者遇到極端情況,就會不自覺地咬住舌尖。

    這種癥狀在一個月前變得嚴(yán)重,那一次,她險些將自己的舌頭咬斷。

    當(dāng)時她蹲在陌生的小區(qū)門口,在滿口嗆人的血腥味中,咀嚼她爸隱藏的秘密。

    如果她沒有好奇心就好了,程音對著太平間的門,后悔得肝腸寸斷。

    如果她收到了陌生信件,沒有貿(mào)然拆開,就不會打開潘多拉的魔盒。

    信是寄到她學(xué)校的,薄薄的一封,里面放了一張照片,照片背后用鉛筆寫了一個地址。

    那張照片攝于北京游樂園,照片上有一家三口,在云霄飛車上縱情歡笑,即使只看照片,也能感受到幸福美滿——假如那個男人不是林建文的話。

    程音當(dāng)堂逃課,循著照片上寫得地址,找到了她爸金屋藏嬌的公寓。

    來開門的不是小三,而是一個與她年齡相近的姑娘。

    面目也相仿,一看就跟她是親姐妹。區(qū)別在于,對方敢坐云霄飛車,不會有醫(yī)生天天叮囑,杜絕任何激烈運動。

    是個健全人,跟她不一樣。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爸才會在外面找人生孩子,程音掉頭往外跑,邊痛哭邊如是想。

    家里養(yǎng)了個殘疾小孩,要想過正常的人生,何嘗不是一種奢望。

    程敏華起先到處求醫(yī)問藥,后來自己動手研究,她人生的最后幾年,全部精力都用來琢磨如何治療程音的眼疾。

    有一年除夕,飯剛吃到一半,她突然有了新的思路,立刻放下筷子沖去了實驗室……

    那頓飯程音也只吃了一半,因為林建文大發(fā)雷霆,當(dāng)場掀了桌,咒罵程敏華已經(jīng)走火入魔。

    直到程敏華自殺身亡,白布蒙面躺在了太平間,程音才幡然醒悟。

    她就是那個魔鬼,給家庭帶來滅頂之災(zāi)的災(zāi)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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