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施海后來分析,丁女士和施老頭可能一直都看破不說破,不反對也不贊成,誰知施辭特別堅定,硬是把層窗戶紙撕破,逼父母表態(tài)。
施海那時不過七八歲,只記得當時家里吵過幾次架,施辭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回家,也沒陪他玩。
后來又有一段時間,丁女士和施老頭似乎同意了,也接受了。施海對姐姐女朋友的印象是很漂亮,很有耐心,每次來家里都給他帶玩具,偶爾還會帶他出門一起玩。
丁女士對他說家里多了一個姐姐。
施辭對他說這是姐姐心愛的人。
他似懂非懂,樂見其成。
后來,姐姐心愛的人生病了,后來再也沒有來過他們家里。
再后來,姐姐出了國。
再過來,她又回來了。
只是,這些年,施海知道她始終都是一個人。
雖然她和那個雯雯的女孩子談了一場戀愛,卻沒有把她帶回家。
終究還是不一樣的吧。
施海老氣橫秋地深深地嘆了口氣。
少年抬頭望望天,天矮云沉,陰蒙蒙的,似乎在醞釀一場大雨。
這時,施辭已經(jīng)走了過來,對他說:“走吧,回家�!�
施海小心地瞄瞄她,“姐,你要哭我可以借你肩膀的�!�
施辭瞥了他一眼,“我謝謝你了�!�
施海跟在她后面,打著哈哈,“姐,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反正丁女士他們也不在家。”
“姐,待會可不可以我來開車啊……”
“姐,好像下雨了,哎,好大,滴到我臉上了……”
“姐,要不我們?nèi)コ院5讚瓢�?雨天吃火鍋,美滋滋!�?br />
“姐……”
“閉嘴!”
唐啁已經(jīng)在公交車站等很久時間了,車遲遲不來。
視角里陰霧蒙蒙,細雨綿綿,整個天地像一副讓人透不過氣的水墨畫。
她從郊外的小車站下了大巴,走了一段路,這里的公交站臺有車能直達學(xué)校,可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鐘,影子都沒有見過。
這條道通向半山腰的陵園,今天是清明假期的最后一天,來往的車輛少了很多,只有偶爾呼嘯而過的幾輛,濺起一溜水花。
唐啁掏出手機,在叫車的軟件頁面上敲了學(xué)校的地址,拂去飄到臉上的幾滴雨珠,看了看價格,又把手機塞回褲兜里。
這次回老家掃墓,她住在舅舅家。
她舅舅是她唯一的親人了,父親是孤兒,和母親都是村里中學(xué)的教師,后來兩人努力,調(diào)到了縣城的中學(xué)一起教書,貸款在縣城買了房子。
唐啁十五歲前的生活過得充實幸福,父母感情非常好,母親不顧家人的反對和父親結(jié)婚,十年如一日的恩愛,兩人都把唐啁放在心尖上疼愛。
直到十五歲,父親車禍去世。
隔了一年,母親檢查出得了癌癥,乳腺癌,III期。
從此她的生活便翻天覆地。
唐啁舅舅在村里開了小店做小生意,生活勉強過得去,有兩個兒子,大的在縣城里上大專,小的剛上高中。
清明這三天假剛好出了件事,舅舅的大兒子功課沒有多好,迷上了游戲,加上又談了戀愛,錢財不寬裕的緣故,一時沖動便在不靠譜的網(wǎng)絡(luò)軟件上借了貸。
等到實在是瞞不住了,還不起了,才厚著臉哭著回家想辦法。一米七幾的大小伙子跪在已經(jīng)不年輕的父母面前痛哭流涕。
真的是亂糟糟的三天。
舅舅苦鎖著眉,又是罵又是打,舅媽又是哭,又是勸,捶胸頓足,怨天怨地。小兒子受不了,跑了出去,唐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天陰雨冷,寒寂入心。
唐啁裹了裹身上的毛衣開衫,微微瑟縮著身子,慢慢地走著,不留神走入了一個水坑,她的帆布鞋也濕了,襪子里浸滿了水。
舅媽沒有辦法來找她,“小啁,當時給你媽治病,你舅也給了你四萬塊錢,這差不多是店里一年的收入了,你想想辦法,能不能還一點?”
舅舅大聲呵斥她,“干什么!小啁還是學(xué)生!她還要讀書!哪里有什么錢”
舅媽哭著罵:“我有什么辦法,你要顧你妹妹,顧你侄女,你兒子怎么辦?我的命怎么那么苦,我還不如像你妹妹那樣死了算了!”
“……”
她撲過來扯著唐啁的衣袖,“你是名牌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你肯定很好找工作,又讀英語,很能賺錢的,小啁,你舅舅家里情況也知道,當時是真的很緊張,可你跪在我們面前,我們也不能鐵石心腸,舅媽求你,舅媽給你跪下!”
舅舅過來拉扯她:“你干什么,你要逼死孩子嗎?”
舅媽反身與他廝打,“你這個沒有本事的孬種,你不是男人!你有種解決問題啊……”
不懂事的兒子,沉重如山的債務(wù),已經(jīng)壓垮了這對貧困夫妻的脊背,摧毀了他們之間的本來就不多的溫情。
唐啁從頭到尾沒有說話,也沒有辦法插一句話。
臨回學(xué)校前,她把上學(xué)期的學(xué)校發(fā)的獎學(xué)金和貧困生助學(xué)金大部分都給了舅舅,偷偷轉(zhuǎn)給他六千五,只給自己留了五百。
唐啁慢慢地走在雨幕里,她的外套蒙了一層水汽,冰冷滲透進她的里衣。
天地之間只有這雨。
這雨里也只有她一個人。
幸好,她還有個終點。
幸好,她還有學(xué)�?梢曰�。
在學(xué)校里的宿舍里,有屬于她的小床和被窩,至少那一方角落是令她自在的安全的。
雨勢越來越大,施辭放慢了車速,看著外面的漸漸變大的雨微微皺眉。
突然,目光一凝。
前面有個人影,雨刷刮過,水流流下,看得清晰些,那個女孩背包上有一只眼熟的,不知道是雞是狗的小動物掛件。
同時,副駕駛座上的施海也看見了,大聲嚷起來,“姐,姐,停車,快停車,停停�!�
他放下車窗,大喊:“唐啁!唐啁!”
第8章
“不好意思�!�
“謝謝。”
當唐啁上車的時候,她開口說了兩句,她的鞋沉了許多,還沾了泥,外套濕沉沉,前面的頭發(fā)也濕漉漉的。坐到后座時,腳下的墊子都濕了。
開口說話的時候,嘴唇因為冷直顫了兩下。臉也凍得發(fā)白,沾了不少水珠,左眼淚痣顫顫,肩膀單薄纖瘦。
施海盯著后座的她,“沒關(guān)系的!快把外套脫下……”
施辭從車后鏡看了唐啁一眼,默不作聲地把車子的暖氣開大點,然后遞了一盒抽取式棉柔巾給施海。
施海抓過遞給唐啁,“擦一擦。”
他看著她把黑色毛衣開衫脫下,里面那件白色T恤前襟洇濕了一大片。施海低頭看了眼自己,他圖省事,只穿了一件毛衣,現(xiàn)在也不好脫下來披他身上。
這時他姐姐輕敲了他膝蓋一下,把披在身上的披肩拿下來給她。
施海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像個傳遞東西的中介,接了就遞到她面前,“快披這個暖一暖!”
唐啁抬眼一瞧,是一條非常綿軟的羊絨披肩,非常女人的顏色,豆沙紫。
看上去也非常貴。
她有點躊躇。
“沒關(guān)系的,我姐你也認識!”施海說。
唐啁通過后視鏡看了施辭一眼,她專心地關(guān)注著大雨中的路況。燕麥色的毛衣長裙,長發(fā)別一邊,露出漂亮的幾何圖形紅瑪瑙耳飾。
美是很美。
但穿這樣去掃墓嗎?
唐啁不好接這披肩,搖搖頭,“謝謝,不用了�!�
施海見她臉色仍舊沾了水色的白,又是一副拒人以千里的模樣,只能將披肩收了回去。
施辭從后視鏡里望了唐啁一眼,微微側(cè)頭,對施海示意了下。
施海反應(yīng)過來,去翻一次性紙杯,從保溫瓶倒出一杯來,“那喝點熱的……這個是……”
施海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聞到一點微微辛辣又甜絲絲的味道,直男的他不太了解,“熱茶吧?”
“姜糖水�!笔┺o開口道。
唐啁接過來,垂頭喝一口,燙,甜,辣,很暖和,冰冷的指尖頓時有了溫度。
她捧著紙杯,默默地感受這暖意。
施海見她喝了,十分開心,就往瓶子里頭瞄,也倒杯子喝了一口,差點沒吐,“媽呀!這么甜?!這什么東西?紅棗,枸杞……哇!姐,你突然養(yǎng)生了嗎?承認自己年紀大了吧?哈哈哈哈!”
他根本不知道女生在每個月特定的時間需要喝點這個。
也許對生理沒有很大的作用,但多少會對心理有點慰藉。
施辭轉(zhuǎn)頭瞟他一眼。
唐啁抬頭看他一眼。
施海:“????”
施海:“啊?怎么了?”
施辭:“你母胎solo我原諒你!”
施海嘩地一聲,“別人身攻擊��!我還不是,還不是因為……”他用眼尾去瞄唐啁,唐啁早已經(jīng)把臉轉(zhuǎn)開了。
她坐得端端正正,把濕了的羊毛開衫放在自己的雙肩包上,雙腿并攏,鞋子也攏在一起,盡自己全力不去擴大腳下墊子臟的范圍。
比剛上車的時候好多了,至少上半身的肢體語言是松弛的,因為在喝姜糖水,她小口小口地喝著。有一種不設(shè)防的天真。
這個時候倒是挺乖的。
施辭眼眸不著痕跡地彎了彎。
在后座的唐啁似有所感地抬頭,于是她們的眼睛在那一小塊鏡子相遇。
施辭睫毛眨一眨,笑意涌上來。
唐啁眼神一頓,轉(zhuǎn)開。
施海在找話題,“清明這三天假你是回家了嗎?你家在哪里?”
“XX縣下面的一個村,比較偏僻。你可能沒聽過�!�
“很遠嗎?”
“大巴坐三個半小時�!�
“哦,對了,我聽說現(xiàn)在有的地方還可以土葬,你們那邊也是嗎?”施海覺得這個話題有繼續(xù)聊下去的空間,興致勃勃地問。
唐啁盯著紙杯里焦糖色的液體,所剩不多,也沒有先前的溫度。她慢慢喝下去,才說:“沒……都是火葬了�!�
“然后放到墓園里?”
“不是……”唐啁的黑色瞳仁似有水氣,“先火葬完再土葬,葬村里的山里。”
她爸爸是孤兒,媽媽是嫁出去的女兒,當年他們的骨灰差點沒地方葬,家族里的大家長,還有老人們一開始說什么都不同意,是舅舅帶著她去求他們,一次又一次,腿都差點走斷了,飯都沒顧著吃,看盡了臉色。最后才能把喪事按照村里的風俗做完。
如果可以,她想把他們帶在她身邊,就好像父母一直在身邊,從未離她而去。
“哦�!笔┖:鋈幌氲搅硗獾膯栴},“咦,我怎么記得你是XX一中的,你家不是住縣城里嗎?”
聽到XX一中這幾個字,前面開車的施辭眸光閃了一閃。
唐啁抬眸又盯了他一眼。
施海搔搔頭,訕訕地。
無意中暴露了他打聽了很多她的消息,可是也只有這么一些了,其他的他真的不知道了。
車廂里安靜了下來。
施辭不讓這沉默蔓延,開口道:“瓶里還有呢�!�
施海還算反應(yīng)快,不再抓著這個話題不放,“我再給你倒一點�!�
唐啁睫毛揚起,默默地望了一眼后視鏡里的施辭。
雨勢小了點。
唐啁開口道:“施老師,您把我放在附近的公交站,或者地鐵口就行了。”
施海說:“現(xiàn)在雨這么大,就別客氣了,我們也回學(xué)校,順路的�!�
他轉(zhuǎn)向施辭,“姐,對吧?”
施辭笑笑,“是,順路�!�
“放心吧,我車技很好。”施辭唇角微彎,眼睛往后望了望。
唐啁靜了靜,沒有想出拒絕的理由,只能再次道謝。
施海很高興,他再次找了很多話題跟唐啁聊,唐啁回答要不簡短成一兩個字,要不就不回答,搖搖頭。
施海倒是不在意,就差沒搖尾巴了。
真是尬聊直播現(xiàn)場。
施辭暗自嘆氣。
施海把能聊的都遛了一遍,終于辭窮了,便去點前面的音樂。
下一秒,全中國人民最熟悉的兩個聲音先后響起來,“做人難,做女人難,做名女人更難……”
“做一名名老女人更是難上加難……”
施海額頭黑線,“姐,你什么品味啊,車里裝這個聽?”
施辭也有點牙疼,“這輛我開的不多,都是丁女士在開的�!�
“這小品我都能背了!她做飯的時候聽,在車里也聽?怎么沒聽膩��!”
“老頭慣的,你有什么辦法?”
“真服了他們!換掉換掉!”施海一邊操作一邊轉(zhuǎn)頭對唐啁說,“我爸媽,就愛看相聲小品,不,主要是我媽,我爸純粹是配合我媽�!�
施海換了一首歡快的英文歌。
唐啁凝望著窗外,她根本沒去聽歌,事實上,她父親也很喜歡聽相聲。
他幼年被人販子拐走,被賣到了南方的一戶人家,后來那家人也不要他了,之后在福利院長大。幸運的是,有好心人的資助,他成績也還可以,讀了師范院校,分配到了母親的學(xué)校教書,與她成了同事,兩人戀愛結(jié)婚,恩愛了好幾年才有了她。
父親幼年坎坷,性格卻樂觀開朗,大概經(jīng)歷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他總是喜歡能給人帶去歡笑的東西。他對語言也很感興趣,不僅英語學(xué)的好,當了老師,還自學(xué)了南北好幾地方的方言。
他笑著對唐啁說:“說不定有一種就是爸爸家鄉(xiāng)說的話。”
所以他愛看相聲小品,母親也跟著喜歡了。
他們特別愛宋丹丹和趙本山這幾個作品。
還愛在她面前表演。